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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

2022-04-03 14:05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傍晚,一艘小货船乘着霞光进了山坳。船那么老,定是父亲的。我想着,便到渔排边上,垂着手等着。

   船慢慢地停了。父亲上身只一件薄背心,一弯腰系船,脊梁的轮廓就显了出来,像竹节。我将要喊他,可他那老竹皮似的脸朝我一横,我便眼睁睁地看他到屋里去了。渔排上,屋都是竹板搭的,只裹一层蓝铁皮,屋里说话,屋外听得清晰:

   “鱼喂了?”

   “喂了。”

   “你吃了?”

   “汤还没好。”

   “进来。”

  我进屋,父亲已站在厨房里。他揭开锅,长筷子往汤雾里一探,一掂,问:

   “哪来的鳜鱼?”

   “塘里捞的。”

   “称过?”

   “一斤六两。”

   “嗖”一声,几滴汤水溅上我的脸颊。筷子停在眼前。屋里很暗,火光从父亲背后窜出来:

   “今天是什么节吗?”

   “不是.......”

   “那你拿老子的鱼拍老子马屁?”

  自小时候,我便无法理解父亲的脾气。可我知道,在把事情搞明白前,他从不动手。我们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汤锅开了。

“坐吧。”

鱼汤、腌菜与饭都端上了桌。夕阳快全落了,打开白炽灯的刹那,汤雾正荡到父亲脸前。方桌四围如蒙了层绸,水雾烘得他的口气也软下来。

 “你上次回来,都是两年多以前了。”

 “是。”

 “从北京到湖南,得多久?”

“乘高铁,几个钟头。”

“三十年前,绿皮火车得走三天,也没见哪个打工的不回江上过年。”

他啜了口鱼汤,眼睛在碗后盯着我:

“忙?”

我心头一紧。在初中,他的视线也曾跃过一张成绩单这样射向我。我不得不承认我谎报了成绩,而那只是因为我馋一口他赏的鳜鱼。他听过后,端上四条鱼,四碗饭,说,吃完再吃晚饭。

那夜的暴雨颠着渔排,我向着鱼笼大吐特吐。呕吐物激得鳜鱼翻腾,纷跃,尼龙网罩上挂满鱼鳞。我擦拭眼泪时他揪住我的耳朵,他说,撒谎,就是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

鼻下又是浓浓鱼香,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张口,电话铃忽然尖锐地响了。

我忙往窗外看去,一艘船正朝渔排射着手电。父亲看眼来电人,又看看窗外,斜了我一眼,沉声叫我去厕所躲着。渔排的厕所就是地板上开一个口子,下边就是大河。我贴着沁凉的竹壁,一串脚步声忽然敲打起汗津津的后背。屋里传来谈话声,我大气不敢出,却有脚步声急急地朝厕所来了。慌忙间我念不及父亲,摸进河中,直钻到渔排底下。好久,他们的船重新开动。我狼狈地爬到门边,望见父亲端坐在桌边,慢慢喝完了一小碗汤。

屋里的陈设如原来一样。父亲向我招手,坐下那刻我的喉咙咽了口水,耳朵却没听见。我的唇齿似乎在向他道歉,而他笑了笑:

“鱼汤做得不错。”

调羹轻敲了敲碗边,我的骨头里好像有钢珠碰来碰去。欠债的原因被我全盘脱出:两次疫情,一回双减,顺风顺水的培训机构成了一摊烂泥。他听过,拿起调羹,给我舀了碗汤。

“喝吧。趁热。”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又起身,到墙角的老衣柜里抽出一套衣服,放到凳子上:

“衣服先脱了。等会儿洗个澡,暖暖身子。”

那凳子上的是我的校服,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我的勺子在空中一顿。父亲看看我,说:

“你留在这的衣服就这一套,别挑。”

“可是……欠的钱?……”

“清明要晴,谷雨要雨。天意,我不怪你。”

“那我……”

他披上皮夹克出了门。我的双腿不住地发抖,终于放下勺子走出去,满江的风摇撼着水波与船,父亲立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手边闪一点火星。我没上船,只是紧紧攥着栏杆。可就是这样,我仍感到我的声音在抖:

“这船,能卖多少钱?”

父亲斜了我一眼:

“它很老了。”

“卖了正好,不是吗?”

“你去办那补习班的时候就和你说过,要卖,也是我自己凑钱去买大船。”

“那你这些年省下的钱呢?”

烟头似乎亮了些。

“你省了那么久的钱,借我一些不行吗?等找了工作,我就还你。东躲西藏的滋味,你和我妈不也……”

他忽然极用力地敲了下栏杆,山坳里像撞响了口大钟。一阵夜风扫过湿透的我,我一哆嗦,头脑忽然清醒过来。我不敢,更不忍再说。我捧了校服去洗澡,走到小竹棚前,月光不知何时翻过山头。我不住地回望,父亲正站在一湾浮动的银子上,很慢,很慢地,吐了口烟雾。

我猛然回想起,在那个雨夜,他也是这么抽完了一屑土烟叶。那时我鼓胀的胃囊已塞不下哪怕一丝烟雾,我只想变成雨,变成风,变成落进水里的半点烟灰。可那些我都做不到,只是在那场暴雨之后,我再没喝过他做的汤,更不抽烟。

第二天我在家中闷了一上午。我不知该去哪。一到哪兼职,催债的闻着味就来了。据说,他们的老板也是因为疫情流转不来资金,才催得这般紧。我坐在渔排边,江上一点微风,浮光碎影,金子似地擦出涛声。我疑惑,天高地阔,为何非逼得人躲进这小山坳不可?我想静一静,不自觉地,便找来一只铅笔,一张纸,向着山水作起素描。我的笔法凝顿,画技生疏,可当笔屑的苦味漫进心头,我明白那勤摹苦练的过去终不是一张炭画的草稿。

可,颜料终不能作饱胃的汤。画到一半时父亲回来了。他很早便乘船出去,什么也没告诉我。上排时,他瞟了眼我手里的纸笔,怔愣一下,把一沓钞票拍在了我胸前。

“能找的都找了,就这些。”

我点了点,不到八千。他没看我,径直向房中走去。我把票子点了又点,短叹一声,将它放进口袋,连着那副画一起。进屋时,他已捧了一大碗冷粥就着咸菜笋丝大吃起来。我站到他面前,却不知怎样开口。他瞟我一眼,搅了搅粥:

“吃啊。”

“吃过了。”

他又瞟我一眼:

“坐啊。”

我没应声。他停了筷子,敲了敲桌子:

“要么坐,要么自己借去。”

我坐下来,十根手指交叉在一块:

“那个送过我去高中的徐叔叔,不是开水上餐馆吗?........”

“疫情,游船都差点卖了废品。”

“那我小叔呢?他不是搞工艺品厂子吗?”

“仓库里一个烟头,半辈子没了。”

“那......”

他敲敲碗边:

“少那那那的,这顿先吃了再想下顿。”

我忽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微微攥紧了拳头。父亲不解地望着我,我猜测那时我的神情定是从犹豫到无奈,又到了决绝。我的喉头涌上一股力量,唇齿间仿佛撞响了一声钟:

“去找我妈那边的亲戚吧。”

我爸的碗从唇边松开,嘴角一线米汤滑了下来。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紧接着打开电视机,声音拉到最响。我看到他从新闻联播调到电影又调到棋牌,到戏剧那个台时,他不换了。

“哥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

刺眼的阳光洒满了小屋,屏幕晦暗,只留了唱腔潜跃流转。

我知道我不该再重复,于是我对他说:

“从这儿,怎么到她那边去。”

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我俯下身,他忽然一把扯住我的领子,瞪着我。一种无名的胆气让我又问了一遍,那是种复仇欲?还是孩子晚熟的叛逆?他眼底的悲伤告诉我,都不是,那只是一个迟早会到来的季节。

顺湘江而上几十里,客船泊在一个小港,上岸便是城区。父亲没有跟来,他只送我上了客船,再将一张写了地址的纸片放在我手心。按那地址,我找到了一处高档小区。在一幢独栋小楼前,我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胡须修剪得光洁,面容保养得很好,气息间带着淡淡的香味:

“请问找谁?”

“是……罗光先生嘛?”

“是,怎么了?”

我后退一步,站到阳光下,摘掉口罩。他脸上的温吞笑容滞了一下,拉开了门。

“所以,王建平让你来干什么?”

茶几上刚泡好的咖啡腾起热气,窗帘未拉开,冷色的顶灯打得客厅略显苍白。我望着眼前沙发上啜饮着咖啡的男人,也注意到他身后的小柜上,一副台历停在数年前,和一副还泛着水光的全家福。

“舅,别提他好嘛。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他搁下咖啡杯,眯起眼,上身倾向我:

“今年是几几年?”

“二零二一。”

“那,我妹妹是几几年死的?”

“记不清。”

他冷笑,指向身后的台历:

“记清楚了,一九九八四月十七号,她生日。那天以后,我可就再没怎么见过你们俩。”

“除了丧礼。”

“是,是,除了丧礼。别人家都是过年回来,就王建平把丧宴当年夜饭吃。什么时候我们家死绝了,叫他连口饭也蹭不着。”

他泄愤般说着,而我的心好像被拧了一下。他点了支烟,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么多年不见,忽然上门,是学你爸蹭饭来了?”

“我想借钱……”

“多少?”

“八万,可以吗?”

“没有。”

我愣住了。三十年前,这家人就可以凭着财力到处搜找我私奔的父母,如今却拿不出一点钱来周济小辈?

“哪个做生意的钱能在自己手里?现在事态又特殊,投出去的还没收回来了。”

“那,有多少?”

他竖起四根手指。我连连点头,问他能不能现在给我,而他却说:

“不能。”

“为什么?”

“王建平欠我们的还没还,哪有再借给你们家的理。”

“舅,您别提他……”

“提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我下意识地想往沙发里缩,却仍然挺住了腰杆。

“他欠了我们家一条命!”

“可那是洪水,谁躲得掉?”

“没人躲得掉?你当时可也在船上,那我现在跟鬼说话?要不是他马猴子拍屁股急着要走,怎么可能遇上洪水!”

我一时语塞,低低地辩解道:

“我觉得那不能怪他。”

“那他自己怪不怪自己?!”

“他……”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说:

“他从来不肯多花什么钱。”

“他告诉我,要买条大船。”

“一条不会沉的船,要一直开到一个无风无浪的地方。”

“是吗?……”

一截烟灰掉到他的裤腿上。他苦涩地一笑,回头拿过全家福,伸一根指头在母亲面上虚磨:

“那二十多年了,船买到了?”

他瞟我一眼,我不作声。他又笑起来,摆摆手中的烟:

“你爸当年赤条条一穷鬼,不知怎么勾搭了你妈。家里人吵得要死要活,她却直接跟他跑了。三年,我带着人找了三年,他们俩却回来了,还带着你……”

“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那席上吵成了什么样。我没忍住,一拳打在你爸脸上,你爸气不过,就带着你们俩上了船……”

他伸手捂住半张脸,手放下时,眼眶微红:

“天意,都他妈天意……”

我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眼底含着悲凉。回忆在客厅中咕嘟咕嘟响着,我想跃出这锅沸水,“天意”却闷上了锅盖。

或许这“天意”不过无能者的托辞,亦或是像眼前人一样,只是他风雨飘摇的避难所。我想到父亲,忽然理解了他的躁动与沉寂。他已是条老船,身上爬满“天意”的锈斑。可他,或是我,仍逼着那身体一次次启动,于是发动机便隆隆如移山。

我向舅舅告辞,他却叫住我,从房间中拿出了一个箱子。

那是个让我眼熟的黑皮箱,打开,我的心神一阵恍惚:那里面盛着我从前的美术用具,笔、颜料、画纸,我试着触碰,冰凉如故。

“你爸五六年前带来的。我不见他,他就把它扔在门口,留了张纸条,说是你妈留下的。我看着心揪,又不敢扔,你拿走吧。”

我曾喜欢画画。在笔端,我能打碎我的压抑。我摹仿,操练,昼夜不停。我渴盼一声夸奖,不是用画笔而是用笑来打开我的心防,就如多年前的雨夜,我颤巍巍将涂过修改液的成绩单递上。

而当我双手捧上的我的约稿收入,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钱你留着。第二天清晨这张嘴将告诉我画具已被扔掉,要去好好读书,而我如发狂一般,怒吼着把我的父亲撞进鱼塘。我真渴盼他将我拉进那锅乱炖,但他仰望着我,用认输的眼神,那一刻阳光滚烫,我想朝着山坳悲号,却只看到满塘的鱼,无声地动荡,无声地张嘴吐着气泡。

他爬上来后,擦干净头,便叫我上船去,上学去。那毕竟是周一。

而当我靠着客船的舢舨回想这段经历,手里的提箱让我忽然寻回一股勇气。我踏上渔排的那刻,江天两霞,如火的钳子,而父亲在钳中,在船上,我上前一步,叫他:

“爸!”

他回头,望见了我手里的箱子:

“你骗了我。”

我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不扔了它?”

“为什么要去找你仇家?”

“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的双眸微亮,嘴唇摩擦着。

“说话!”

“我想你能买大船!”

他吼出来了。

“买了大船,刮什么风,下什么雨,都不怕……”

他向我垂下头去,而我从喉咙里挤上一声问话:

“那现在呢?”

我们都说不出话。我走上船去,走到父亲身边,坐了下来。山坳里静静的,江上,几只沙禽点水而飞,脚下绽开薄薄的,殷红的霞瓣。不一会儿,那红渐渐褪了。一只铁黑色的大船缓缓驶过来,到我们面前时,忽然鸣起了汽笛。那呜呜声摇荡着黄昏,黄昏里我和我的父亲静静坐着。山那边,渐显出一轮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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