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人造子宫,给去世的妹妹生了个孩子(下) | 科幻小说


4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生命轮回」。
人类的生命在世间轮回更替,不断重复着生育,成长和死亡,然而,科技的发展,让这一自然进程开始发生了变化。
本周,我们将读到两篇关于生育和抚养的作品。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东心爰 | 90后小白领,科幻小萌新。偏好社会向有人情温度的科幻作品。科幻小说《消失的宿主》《SN 0》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婴之果(下)
五
庆生日这天,泠月带着风铃花,去了墓园。
“……记得小时候,你说生日,是母难日,做女儿的怎忍欢庆?于是硬将庆生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可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只是垂涎那家新开蛋糕房的蛋糕,想提前一天尝鲜罢了……”
“……从前庆生日,都是我们与母亲三个人过,可现在,我就只有你了……”
“……胎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降世了,她对我很重要,对这个世界很重要。你在天上会保佑我,保佑我们的妹妹对吗?”
“泠月?”
似曾相识的男声,令她的心滞了一秒,回头望向声音的源头,却见一个男人,怀里有束风铃花,还有……
裴远?
震后的第一个除夕,他拎着两提西洋参探望了母亲,那是泠月最后一次见他。后来,听说他的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他张罗起相亲,“灾后重建”顺利展开,不久泠月就接到了裴远再婚的请柬。请柬上印着可爱的粉色爱心,打开后自动投射出新人的全息婚纱照。满满的幸福感扑面而来,随之一起扑面而来的,还有新娘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
泠月将精美的请柬丢进病理性废物回收箱,箱内满是人体废弃物和动物尸体。她拿起手机编辑了条信息给裴远,算是礼貌的回复:“婚礼不去了,祝你人畜兴旺,”
“五骨丰登”四个字终是憋住没发……
那是她关于裴远的最后一点消息,从此再无半点音讯。曾经至亲的两个家,因温星的离去,重成了彻底的陌路人。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他,只是他的怀里除了花,还有个……待产包?
泠月猜到了半分。
“夫人要生了?”
“这个吗?”裴远看见泠月的眼神,“是三年前的待产包,当年走得急,落在了家里。”
“哦。”
“明天是小月的预产期,我找待产包的时候,找到了三年前的这个,今天带过来,想烧给温星……”
小月,是裴远现在妻子的名字,明天,将是她和裴远孩子的生日……可同样也是温星的生日,不知以后裴远为孩子庆生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前妻……
泠月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中已是抑制不住的迷蒙,她转身想要离开……
“泠月……”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孩子即将出生,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为人夫为人父,最重要的是坦诚,所以今天我来了这里,想对温星坦诚一切……你在这里,也好……”
心血猛得一涌,冲得泠月几乎晕厥。
“一切已经过去,你我不能永远活在愧罪的阴影里,不敢面对真相,面对温星,面对自己……”
往事潮水般席卷进泠月的脑海,一帧帧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是被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比那场讲座埋得更深的过往。
四年前,她的科研成果获得全国一等奖,庆功宴上,从来滴酒不沾的她开心地多喝了两口。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朦胧之中,听到温星让裴远护她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时,她感受到一个温暖而厚实的肩膀,听到静谧之中,断断续续的浑厚男音:
“……是在医院里……那次我去病房探望朋友,却见一个女子被人群簇拥。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柔嫩的手紧抓着她的长发……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笑容……隐约之中,我听到人们喊那个女子——‘送子观音’……”
“……我辗转打听到女子的工作单位,抱着忐忑的心想去碰碰运气……那天也下着雨,我远远看见那道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就躲在树下,于是我走上前,对她说,我有伞,你过来……她便真就走向了我……”
裴远和温星的初遇,美得像个童话,只可惜,王子和门卫大叔,犯了同样的错……
错误本该就此打住,直到……
“……不能永远活在愧罪的阴影里,不敢面对真相,面对温星,面对自己……面对母亲!”
母亲?!
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你对着温星忏悔就算了,不要牵扯上母亲,不要告诉她,我求你……”泠月眼角通红,抓住裴远衣领的双手,却没有一点气力。
“对不起。人终是要面对。”
只感到天旋地转。
“你跟她,说了什么?”泠月的唇,一片青紫。
“全部……”
“我不信,你对温星见死不救她恨透了你,她不会见你,她已经遁入空门,她不会见你!”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在自欺欺人……
“我在她受戒前,见的她。她受戒的,前一天……”
五雷轰顶!
根本不是在受戒前一天他见了母亲,而是母亲在见完裴远后,选择了受戒……
身体无比的沉重,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栽倒了下去……
四年前的错误,本该就此打住,直到……半个多月后,泠月敏锐地觉察到了身体的一丝异样……
她怀孕了……
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内,那里没有监控……一根胚胎注射管深入她的子宫,不过里面不是胚胎,而是刮宫机器人。她戴着VR眼镜,手指不断屈伸,操控着微型机器人扫描子宫,她要找到那枚被诅咒的胚胎,然后……
突然,一道浑厚的天音透彻脑海:“如要节制生育,须在精子尚未进入卵子之前,一旦形成受精卵再节育,即成堕胎的杀人罪……”
仿佛瞬间回到了那场讲座,法师的话如同一道命咒,令听众全部化成了凶恶的罗刹,铺天盖顶地向她卷来……
再回神时,泠月的眼前,标记着一个被VR成像镜放大的区域——一颗近乎透明的“泡泡”附着在子宫壁上,隐隐有一些枝状血管,已经深入宫壁。那是种子在为扎根努力,是生命在为生存拼搏!
如果说试管中受精卵的废弃是物竞天择,那眼前受精卵的割除就是纯粹的屠杀。
她要手刃,自己的孩子吗?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快点受孕?”她的耳畔回荡起温星的声音,想起温星渴望的眼神,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一模一样?!
温星与她有着相同的基因,在生物学层面,这枚胚胎,同样也可以是裴远与温星的孩子。而且没有任何检测手段,可以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屠刀”快速下落,泠月干净利落地剔去那枚胚胎,装入了液氮急冻箱。她怀孕19天,此时的胚胎,正如试管婴儿实验室中,5天期的囊胚,这种胚胎,植入子宫后有着最高的成活率。
她从未如此感激科技的力量,也从未如此感激这种力量被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命运在自己手里,那为何要跪?
科技一点点赋予人类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人类从蒙昧中觉醒,渐渐屡直了自己的膝盖。一切的错误,都可以被科技及时制止,甚至因祸得福!
泠月将想法告诉了裴远,他们精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将温星送上手术台。泠月亲手将胚胎打入温星的子宫,一切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那场地震……
“……泠月,你知道吗?刚才你站在手术台前的样子,我以前……梦见过……”
那不是梦……
六
醒来时,泠月发现自己躺在墓园的医护室内,裴远守在她身边。
身子有一些无力,但她努力站起来,她要去见一个人,一刻也不能等。
“泠月……”
不管不顾地,她挣脱开裴远那令人厌恶的双手,跌跌撞撞逃出医护室……
裴远拎起她的包,准备追出去,却突然瞥见床单上,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
包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他接了起来。
“喂?泠月,你在哪里?胎儿胎心异常,快不行了……”
拖着残破的身躯,她回到市里,却未去研究所。庵门5点就闭了,香花券售卖点已被抵上了玻璃片,整个灭谛庵,封得如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5点前广纳百川,5点后不似人间。
“开门,我要见理德!让我见理德!”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叩着高门之上的铜环。
“你度的根本不是温星,你度明明是你自己!”
她何其的残忍,竟说下那样的重话……
为何母亲会在震后两年突然遁入空门?她心中不是没有疑问,却从未深究原因。她责怪母亲嫌她杀业甚重,却从未给母亲辩驳的机会。她偏执地问母亲和温星,你们为何要跪?却从未尝试了解,亲人求的,到底是什么!
温星早已往生,母亲度的从来不是温星,更不是她自己,母亲度化的,是泠月,一直都是!
她自以为掌握了科技的力量,自以可以将一切错失弥补得天衣无缝。只可惜,她的每一次侥幸,每一次逃避,都在背后累积成一部厚厚的业债。
科技,补得了一时的得过且过,补不了一世的缘业因果……
“求求你们,让我见理德,让我见我的母亲……”
模糊的泪眼,哽咽的声音,她感到身子越来越重,身下一片冰凉,仿佛回到当年,那条昏暗的逃生道……
血?
孕妇的剧烈情绪波动会激发肾上腺素分泌,引起异常宫缩。而她,没有关闭种在腹下的应答器……
手机!她疯狂搜索着身上的口袋,周身如扎染般被印下道道血痕。
突然,一抹亮光映入她的视线——一块巨大的液晶屏,架在云梯上,正从研究所的内院缓缓升向中天。屏幕上播放的,竟是她实验室的内景。此时无数身着无菌服的研究员穿梭于其中,场面一片焦灼……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甚至对首例人造子宫产子进行直播本就是她的提议。她要让全世界看到,诞生的是正常的孩子,而不是狰狞的怪物。科技能造福人类,它不是洪水猛兽!
直播设备和巨型屏,提前备在了研究所,可预产期,本该在六周后,而不是今天……
“孩子?妹妹!”
巨型屏,如一面鲜明的旗帜,向整个人间昭示一种全新的生命即将降临。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如一石激起千层骇浪,那些出于各种目的而蠢蠢欲动的暗涌,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扑向研究所……
灭谛庵大殿中,则是另一番繁忙,比丘尼们穿梭其间,布置着供养佛祖的香花与法器,住持准备了崭新的功德簿去记录善男信女的名字。今夜子时,这里将举办一场隆重的法会。
“随我去取点香油吧。”住持对比丘尼理德说道。
不似人间的灯红酒绿,入夜后的灭谛庵一片寂冷,庵门一闭,这方小天地,就仿佛回去了千年以前,剩下的唯有青灯古佛……
可今天却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鼎沸的人声,越过高墙,从毗迦罗卫国荫蔽广场一路透进灭谛庵。
“外面怎么了?”理德不解。
“一切皆是唯识所现,六根未净,才见六尘苦海。弃去五蕴,便四大皆空……”
突然,伴随一声啸响,一簇火焰击发而出,越过灭谛庵的头顶,直冲研究所而去。
“焰火怎么横着放?”另一位比丘尼嘟囔了句。
一丝不好的预感自理德心中升起。只见焰火一路破空,狠狠地扎进一个更亮的方块,而那个方块,竟是面屏幕?
紧接着第二簇……第三簇……天被划破,道道血痕!红点伴着刺耳的啸叫,拖着长长的火尾,稳准狠地钉向同一个目标。而那快被烟斑淹没的屏幕,并未熄灭,它坚挺地屹于中天,固执而忠贞地呈现着实验室内一个又一个忙碌的身影。
“泠月?”
未等住持反应,理德直冲灭谛庵的大门。
“理德!”
“既是佛祖慈悲,如何能对人间苦难置若罔闻?”
青灯古佛,庵中一日,人间千年,已变了天!
厚重的桐门一开一阖,墙外的嘈杂如失去屏障的潮水,一下子将母亲浇透。
她这才发现通向研究所的大路已被辆辆警车牢牢控死,无处释放压力的人群涌进毗迦罗卫国荫蔽广场,如熔岩般朝研究所漫去。
“不要去,求你们不要伤害研究所的人。”母亲合十着双手,苦苦哀求着愤怒的人群。
“不要去,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女儿……”她的哭诉就像那灰色的戒袍,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她不断被挤兑,又不断被淹没,仿若沦落大海的灰色墨滴。
“不要去,求……”突然,她停止了哀求,朝着广场入口的方向,再不迟疑。
那里,是整个灭谛庵的入口,买了祈福香的善男信女,会在火鼎处将香点燃。而此时,火鼎周围亦围满了人,但他们不是善男信女,而是发射火焰弹的人,是伤害她女儿的人!
路过枯木荫时,母亲一把拾起树根处那一束束屡禁不止祈祷香,将它们全部伸进了火鼎。香全部燃起,熊熊犹如焰炬。
她一路奔跑,一路将高歌愤慨的人群甩在身后,她跑到枯木之下,将所有的火,狠狠撒了出去……
那棵死了三年的树,就是曝晒了三年的柴,只需一点星火,就能将世界整个吞没。她每天拾香,每天将蒙昧的信众劝返,却未曾想到,今天,终是自己亲手了结了那纠缠了三年的最后一点执念……
瞬间,热浪奔涌,火舌腾燃,红光追天而去,空中的云,灿若朝霞,地上的砖,彤如窑烧。千年古木,粗壮的干,虬错的枝,顶天盖地,它燃起的刹那,如八炎火地狱的魔,挣脱业的枷锁,咆哮着荼毒人间……
整齐的号子顿时变成仓皇的嚎叫,赳赳人潮,如被开水浇烫的蚂蚁般惊散逃窜……
一整队防爆警察在研究所门口严阵以待。门卫大叔手持条凳,指挥着警察与暴徒的对峙,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裴远站在门卫的身后,焦急张望着狂躁的人群。他之前被警察拦住,但在对门卫出示了与温星的婚纱照后,立即被当成了自己人。
“泠月!”一道虚弱的身影刺入裴远的视线,他拨开层层防线,揽住几乎倒地的泠月。
“带我去办公室,”泠月的一张脸,几乎褪尽了血色,“快!”
屏幕上是实验室实况,她看到助手们架起手术台,看到助产士布置着一件件手术用具……看到所长严绷的面孔,看到小刘紧锁的眉头……
为何要实况转播,为何要全世界亲眼目睹一个婴儿的降生?
婆罗门舍身喂罗刹鬼,虔阇尼婆梨王在自己身上剜千孔,燃千灯。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一人踽踽独行有何用?众生蒙昧于苦海,佛陀孤灯枯悬有何用?能救众生的,是星星火,是万点烛,是涅槃后重回人间的菩提萨埵!
她要将种子播撒出去,以一瞬间人们心底的震颤,来仪式性地宣告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回到办公室的她,径直扑向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下,赫然躺着一只漆黑的恒温匣。
所长闻讯赶来,他挤在门口,心“咚咚”直跳,犹如等待一道奇迹,等着泠月亲手开了那个匣子。
却空空如也!
“不可能……东西呢?该在这里,我藏在这里的!”
“是什么?”所长一下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相信泠月,一直信,不论研究员们如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论小刘如何再三提醒他胎儿的指标非常不好。他却不死心,他知道泠月一定留着后手,所以紧攥着拳头,对着泠月的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在完成。只等她回来,为这件旷世之作画上点睛之笔。可现在,却只见一个近乎崩溃的泠月……“不管是什么,找!调监控!翻遍整个研究所给我找!”
十分钟后,保安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清洁女工来到办公室。
“封教授的办公室从来不要求清洁工打扫,为何你今天会进出?”
保安十分钟的逼问,硬是撬不出分毫。
不知何时,泠月拨开人群,来到清洁女工面前:“那是个正常的孩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从娘肚子里掉下的肉没有分毫区别……”
研究所外的波涛虽有吞天之势,却抵不上这悄然渗入的毒液。
她知道为何对方选择的是清洁女工,也知道这社会底层的女人,为何甘愿为了可能并不丰厚的酬劳,铤而走险。
“她会蹬腿,会砸吧嘴,会在梦里笑……她是我怀了十个月的骨肉啊……”
明亮的灯光下,满衬衣的红痕,触目惊心,可最令人胆寒的,是泠月几乎被浸透的裤角。
“封教授……你……”女工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抹绛红,“你在流血……”
女工生过孩子,她知道眼前的一幕,意味着什么。
“咚”的一声,不知是不是太虚弱,泠月跪在了清洁女工的面前,双眼已是止不住的泪水。
“我求求你,那根试管,那管在危急关头维持大脑血氧量的增氧剂,你到底藏去了哪里?”
为何要跪?原来从不需要理由,科学也好,迷信也罢,都不过是愿所爱之人,能一生平安。
“湖……我扔进了湖里……!”
“泠月!”裴远紧跟着一道疾风冲出实验大楼。
“湖的哪儿?”所长疯狂晃动着清洁女工,可她此时失魂成了一个泪人,再无言语。
漆黑的夜,将人间笼得密不透风,流深的湖水,看不出一丝的波澜。
突然,一个黑影蹿进湖边亭,她攀上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湖边亭,是湖边亭……”保安匆匆赶来,“监控显示,傍晚女工鬼祟地进了湖边亭!”
女工求的也是一方荫蔽,掩盖贼心的荫蔽……
另一边,实验室一片焦灼——助手们慢慢排干玻璃棺中的培养液,导管一根根被断开。那颗湿滑的“肉球”渐渐现身出原本的鲜红,两人合力,将它捞上了手术台。
“剖宫”没什么难度,没有宫缩,没有阵痛,只以刀尖轻轻一划,微黄的羊膜囊便冒出了冰山一角。撑开器被架上切口,随着冰冷金属的一次次拉动,切口扩大数倍。主刀医生展开双臂,探入子宫,将羊膜囊整个抱出。
胎儿沉睡在半透明的羊膜囊内,囊内羊水漾动,胎儿鲜嫩的身形随之若隐若现,犹如一只即将破茧的蝶蛹。
羊水在医生划破羊膜囊的瞬间倾泻而出,一团粉色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静静呈现在医生湿漉漉的手上,犹如一块旷世的璞玉。
大屏幕将生产的每个细节展露无疑。可恰在此时,四五枚火焰弹齐射而出,撼得大屏幕一阵颠颤,画面几乎被冲天的红光整个障蔽……
突然,不远处的商场外屏闪起了亮光,呈现的,是同样的实验室,同样的手术台,同样的一团粉红。紧接着,目力可及之处,第二面、第三面……无数面巨型屏接连亮起,在漆黑的夜中,如星星火,如万点烛,将整座城市连成了一片璀璨的银河。
暴动的人群再也无法蒙蔽人们的双眼,每个人都清晰地看到医生手上托着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婴儿。没有尾巴,没有翅膀,没有三头六臂。所有对人造子宫的诽谤都不攻自破,广场上的叫嚣声瞬间消失,以至于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脐带被剪断后……
没有哭声!
七
“没有!”
“没有……”
泠月、裴远,连同另外几位水性好的同事在湖底搜寻。上浮换气,又匆匆下潜,却一无所获。
“太黑了,水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瞎摸!”
“探灯呢?架探灯啊!”所长对着岸上众人大声怒吼。
却只见面面相觑,半夜,去哪里调大功率的探照灯,即使能调,也需要时间。
恰在此时,四五枚火焰弹裂天而过,炸在屏幕前,将研究所的夜整个点亮。
所长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布置你一项艰巨的任务……”
门卫大叔放下手机,对着扼守大门的数排警察,高声喊道:“孩儿们!一队留守,二队跟着我,反攻,抢焰火!”
隔着水障,焰火“隆隆”如天际的闷雷,听起来很不真切。但水底却被映亮,泠月看见厚厚的水草仿佛一层绿毯,将湖底整个盖住。千孔万隙中,要找一根试管,如大海捞针。
她快撑不住了,不论是下潜还是上浮,仿佛都要千钧的力气。她想歇息,想放弃挣扎,就这么舒服地悬浮着,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子宫里,因缘未结,罪业未添,她只是单纯的沉睡着的婴孩。
突然,一阵诡异的闷响自湖底传来,那声音,比头顶的“雷鸣”更加浑厚,仿佛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时,骨被折断,根根剥离出肉体的声音。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整个湖底剧烈晃动起来,她看到无数道黑影挣破水草的囚笼,裹挟了滚滚的泥沙冲天暴涨而去。湖水翻涌,如被神明搅动的一锅沸汤。
“怎么回事?”岸上之人,都清晰地听到一声声尖叫自广场的方向传来,而自己脚下,阵阵颤动。
“树倒了,咱们的树被烧断了!”嘈杂的声音自所长的听筒中传来,“千年的树,绵延的根,我早说过,湖与树,本就血脉相连!”
翻滚的泥沙降低了湖底的能见度,可就是这抹光影的斑驳,令泠月发现了一丝隐隐的反光——试管,静静地躺在一截次生根的叉间。
可来回冲涌的湖水,却令她始终无法稳住身形,去触碰那最后的“毫厘之间”……
据说,经历了成、住、坏、空四个中劫,便完成了一次大劫。坏劫的四十九次大火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烧到色界的初禅天;坏劫的七次大水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禅天;最后一次大风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禅天。三界之中,无一微尘,不在劫难逃。坏劫过后,空劫至终,便是,重生!
“刀!”裴远冒出水面,声音撕心裂肺。
再浮上水面时,他怀里抱着的泠月,不省人事。而泠月的发,已断尽……
裴远疯狂呼喊着泠月的名字,哭着给她做心肺复苏……
小刘穿着无菌服,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他是来告诉所长,婴儿没有呼吸的,却未曾想到,没有呼吸的人,变成了泠月……为什么?
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那么的似曾相识?
“……而佛陀,终究没能挡下琉璃王……”耳边,传来泠月熟悉的声音。
“然后呢?琉璃王攻入毗迦罗卫国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在小刘脑海中,他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也记得泠月,始终没有回答。
后来,他自己查了故事的结局:
毗迦罗卫国当年的统治者,是佛陀的堂弟——摩诃男。面对疯狂屠城的琉璃王,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让他潜到水底去,在浮出水面前,任由释迦族人逃亡。待他出水后,再将未及逃走的释迦族人集体屠杀。
琉璃王答应了,可摩诃男入水后,却再未出来。琉璃王派人潜进水底查看,才发现摩诃男将头发紧紧缠在水底的树根上,早已经死了……
摩诃男,是琉璃王的外祖父……
小刘是哭着回到的实验室,所长对他说,快带着增氧剂回去,不要让泠月白死。
泠月……死了。
无数亮起的巨型屏,一面接着一面重又熄灭,因为婴儿没有哭声。
漆黑的夜中,唯有研究所那块巨幕,孤独而执着地圆着那残破的梦。
攻击早已停了,广场上的人,都屏息凝视着焦糊屏幕中,正在直播的抢救,再无人提今晚来的目的。
那个偷盗的清洁女工,跪在地上,对着屏幕不断地磕头,她口中的呜咽,已不知是祈祷还是忏悔……
婴儿静静躺在一块襁褓之上,襁褓表面,印着可爱的风铃花……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襁褓,再普通不过的花,普通到在人们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普通到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那再平凡不过的母爱。
医生仍未放弃,可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心知希望渺茫。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屠刀。小声的呜咽,自广场的每个角落传来……
突然,错觉一般,寂静的夜空中漾过一声轻嗽,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呛咳。只见婴儿眉心一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仿佛洪水冲破了堤坝,淤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骄矜,随着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彻底分崩离析。无数的人,泪流满面。
恰在此时,浑厚的撞钟声,自不远处的灭谛庵里阵阵传出,空灵而悠远。钟声伴着婴儿的哭声,扶摇,直上天际……
“为什么,要撞钟啊?”一位女子放下手中的标语牌。她擦了擦哭花的脸,问身旁紧抱条凳的大叔。
大叔说:
“三千大千世界,无一微尘,不是菩萨舍身命处。今天,也是菩萨的生日啊……”
(完)
///
编者按
如果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的生育可以独立于女性身体之外,女性的社会地位会上升还是下降?围着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回答,而科幻作家们则让这一切在故事中真正发生,去查验这一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冲击。《婴之果》在探讨这一主题时,巧妙地将佛教中关于女性和生命的意象引入其中,将我们的思考带入更深的领域。
——宇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进入小说讨论群,和我们一起聊科幻小说!
责编 宇镭
题图 《血液机器》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