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黑域与啼鸣（7）
第七章 弃子的繁星
“呐呐呐，夜阑，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什么嘛，还是这么冷淡一直不回答我吗？如果说是放置play的话，我可是比你有耐心的多的哦。”
“算了算了，不管你看没看到，我都说了啊。”
“在你到黑暗中自闭之后，又经过了……我想想，是几个纪元，几百个元年还是几亿年了。不管了，反正也想不起来了，长久的时间对咱意义也不是很大。”
“可观测和不可观测的宇宙，都已经探索到极限咯。大概这个小破宇宙对现在的文明而言，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吧。”
“然后呢然后呢，虚拟世界也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了哦。分散在各个星球上的网络都连接到了一起，任何地方的任何信息都是互通有无的咯。听起来很不错，对吧对吧？”
看到这里，夜阑轻哼了一声。
对于互联网的变化，她远有着比米娜直观得多的感受。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属于废弃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彼方，他就已经看到了点点痕迹浮现于虚空中。
那些痕迹看起来就像像茫茫大海上的，应当是船舶的白点。不过，夜阑却很清楚那是什么——不过是同样的，由毫无作用的信息构成的，同样无边无际的垃圾山而已。
——回想起来，这就是各个星球上的互联网开始链接到一起的前兆了。
之后，自然地，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无数的废弃数据的垃圾山碰撞到了一起，伴随着开天辟地一般的轰鸣，各个大陆融合在了一起——
才怪。
这些垃圾山只是具象化的视野中看到的数据，而数据与数据之间的融合，当然是非常自然的，完全不像大陆漂移时会引发那么多凶恶的自然现象。
于是，很快地，本来就辽阔无垠的垃圾数据之山的面积很快地便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如今，这个黑暗的世界几乎变成了像天圆地方一样的结构。
夜阑非常确信，即便现在她有着如同无限一般的时间，要走遍这个世界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当然，现在她也不在乎这个。
夜阑看向各个垃圾山的顶端。在那里，她编写的分拣程序依然在稳定地运行着。
废弃的思维数据依然在被持续不断地分拣出来，进而以它们为基础，构建出残缺的，就像火柴人一样的人形。
然后，它们迈着歪斜地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向彼方，消失在数据之海的某一处。就像散落向四方的种子一样。
而现在，随着各个星球的互联网融为一体，这些残缺的人形，想必也能走到遍及整个宇宙的互联网的每一处了吧。
夜阑想着，沉吟片刻后，把和米娜的对话框拉了出来。
“然后呢然后呢，现在我们只要……”
无视米娜的喋喋不休的话语，夜阑打出了自己的的话：“构建遍及整个宇宙的互联网，把所有复制人文明连接到一起，然后呢？”
“啊！你终于理我了！”
“真是的，你听我说话也是很不仔细嘛！在15分32秒之前我才跟你说过的！哼！”
“反正你一直以来对我都爱理不理的，我也没必要什么都跟你说嘛！”
夜阑看着这样的话语，冷笑了一声。
死去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她想起来，米娜和自己的关系也并非一直是那样，由米娜死皮赖脸地缠上她来。
在宇宙间的三亿年的航行中，确实有个几千万年，米娜对自己的冷淡也变得爱理不理，就像对待一个玩腻了的玩具一样。
不过，之后，米娜又回归了之前那样的态度。
说到底，对于这样如同神明一般的角色，夜阑也不知道从何把握其心理。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永远不会忘掉米娜曾经做过的事。
那是至今仍在她心中燃烧着的火焰。
所以她才能在这不见天日的垃圾山里，发现垂落至冥土的蛛丝。
当夜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注意到米娜好一会不和自己说话了。看起来她也进入了冷淡模式。
没关系，既然她转变态度了的话，夜阑自己也稍微变化一下，也未尝不可吧。
“网络的作用之一，是方便信息与资源的沟通与交换。”
“而以中央蜂巢意识为主导的各个复制人文明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对资源极高的利用率。这样的文明就像反刍一样，将各项资源都开发至极限，并反复利用至再无价值。”
“以这样的步调发展，毫无疑问，每个复制人文明所属的星球上的资源都会被完全而彻底地开发殆尽。”
“哦，当然，现在的开发规模，要遍及整个宇宙了。”
“小夜阑真厉害，给你一朵小红花~（附一张人工花的照片）”
就在夜阑写着自己的思考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对话框突然蹿了出来。
对此，夜阑只是轻哼一声。
她早就忘了自己用了多久，才从这种无止境的，无意义的夸奖中平复下来。
过去的她，对这种p话可是相当恼火的，毕竟——
“没什么值得夸奖的，你作为在这个宇宙里推广此类科技文明的主导者，既然你对手头的科技树有着完整的认识，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按照这个科技树发展的后果，对吧。”
“啊呀？哎嘿嘿，被发现了呢。”
“以这样的开发速度继续下去，如今称霸着的复制人文明将整个宇宙的一切可利用资源毫无节制地开发殆尽，乃至维生的资源都不复存在，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而那时，复制人文明也就自然地走向了消亡。”
“生者必灭的道理呢，这个时候，就由我来咏唱一下圣歌全典第7章第19篇来为他们献上一曲挽歌吧。我很喜欢这篇的哦。”
“是啊，生者必灭，物种会灭绝，文明会覆灭，别说整个宇宙范围了，阿特拉斯星有史可考以来都发生过无数次了。”
“但是，在将整个宇宙的资源彻底开发利用殆尽之后，这个世界的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打下这句话的时候，纵使经过了不知凡几的岁月，夜阑对米娜的芥蒂已经减少到几乎不存在，现在的她，也是皱起了眉头。
“物质和能量，这一切都不存在的宇宙中……还有可能孕育出新一代生命吗？”
“啊，说到点子上了。这样的话就要换成给宇宙送葬的圣歌了呢！这样的话……”
“这就是你给我传输这样的科技树的目的吧。把整个宇宙的生灵，彻底消灭殆尽，并断绝其再生的可能性。”
夜阑能感到，数据化的自己出现了不稳定的现象。一方面，是非常自然的，因为她的情绪波动而引发的现象，而另一方面……
时间到了。
散播向四方的种子，开始发芽了。
与此同时，米娜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才打出下一句话来。
“啊呀，小夜阑，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象呢？毕竟，我传授给你的科技树，也确实地提高了你们的技术水平，不是吗？”
夜阑的眉头渐渐放松：“但与此同时，复制人文明，也再也不考虑往宇宙外走出哪怕半步。”
“一个宇宙之内的资源是有限的，即便那是堪称不可言级别的资源，也终有消耗殆尽的一天。”
“困守在这里，能迎来的终末，只有一个。”
“小夜阑啊小夜阑，这也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啊。科学的思维，不应该要辅以证据作为支撑，才能得到‘结论’嘛。小夜阑，要不你再多想想？”
“哦，那我有一个可以确信的结论。”夜阑冷笑了一声。
“是什么，说来听听呗，我也猜一下可以给你打几分——”
“你领导的复制人文明，让我再也无法窥探宇宙之外的奥秘。这让老子真是不爽到爆啊。”
“满分！啪叽啪叽~我终于是听到了你的真心话呢，米娜我好感动啊，呜呜呜……”
夜阑眼前的对话框出现了波动，很显然，她与表层的，传输数据的网络部分出现了链接不稳定的现象。
夜阑叹了口气。她那紧绷着的面容，终于开始放松。
极目远眺，这片垃圾数据之山也开始渐渐崩塌，坠入虚空之中。
“啊，刚刚窜出一个警告信息呢，说什么故障……哦嚯，越来越多了，就像雪花一样布满了整个屏幕……啊呀呀，就连一些中央蜂巢意识都掉线了呢。”
米娜的消息让夜阑很满意，她期待着一些能让她更开心的话语——
“小夜阑，你既然对我很不爽，那我想这也就是你对我的复仇吧。”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在被夺走了四肢的概念，无论现实中还是网络上都无法自由行动，完全像一条爬虫一样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看着这句话，夜阑终于笑了。
她在垃圾山上笑得满地打滚，笑得直敲着地板，笑得涕泗滂沱……
“头一回见你这样呢。”
不知什么时候，虚空中浮现出一个视频对话窗口。
窗口里，米娜依然带着微笑的面具，看着夜阑那已经被各种东西染成了大花猫的脸。
“所以，我可以认为，你已经认定复仇成功了吗？”
米娜打了个响指。
在她背后，出现了一个类似于中央控制窗口的东西。雪崩一般的故障警告窗口仍在不断出现，但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像橡皮擦一样被抹去，回归正常。
“可别小看了那些中央蜂巢意识哦，只要它们——”
警报的嗡鸣声轰响，中央控制窗口几乎被染成了一片红色。故障警告已经完全把窗口覆盖。
米娜闭上了嘴巴。
她依然在微笑着看着夜阑，但她的眼神中已经不带一丝笑意，更像是审视实验动物一般，如手术刀一样精准而锋利的眼神，试图把夜阑从里到外彻底解剖。
而夜阑在捶地大笑了好一阵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构成她的数据已经相当不稳定，她那具象化的形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她倚靠在垃圾山上，望向米娜，深吸了一口气——
“你当初不是说过吗？‘反派都要解释自己的计划什么的，真是太蠢了’。”
“那么，我做了什么，我也没必要解释对吧！你猜啊，你自己尽管去猜啊！”
一边说着，夜阑狠狠地对着米娜比出了各种脏话的手势。
米娜回头看了一眼中央控制窗口，点了点头。
“在刚刚一秒内浮现的2148765个故障警告中，有87.35%的警告内容，是‘复制体的人格矛盾，无法修复，已因人格冲突而大脑休克’的内容。剩下的警告内容……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因复制体的失活而引发的次生灾难。”
“也就是说，你的计划核心，是利用了‘复制体固有的人格矛盾’，复制体固有的某种缺陷。”
“那种缺陷是什么呢？我想，应该和你一开始的，复制了自己的研究员同伴的选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吧。”
“你复制出的研究员同伴，毫无疑问地有着各自的个性。但是，对于中央蜂巢意识来说，这种个性是不必要的，它们需要的只是完全遵从并执行命令的复制体。”
“所以，那些正常的，属于他们原本的心理活动相关的数据，被作为废弃数据抛弃。”
“但是，这些被废弃的数据，毫无疑问地也本应属于那些被复制出来的研究员。”
“所以，你利用这些被废弃的数据，重组出正常的，研究员们的人格，并让这些重组出来的人格在网络上潜行，找到自己本来的宿主，进而产生人格矛盾，摧毁复制体的机能，是这样吧？”
米娜说着，看向对面的夜阑。
不知什么时候，夜阑又开始笑得直打跌了。
而在她的背后，最后的废弃数据的垃圾山开始崩塌，沉入黑暗中。这是网络彻底崩溃前的瞬间。
而构成夜阑的数据，也渐渐崩溃，离散，以至于夜阑都无法继续维持具象化的形体。
“对于我做出的结论，你有什么见解呢？”米娜说道。
夜阑终于止住了狂笑。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米娜比了个中指。
“你当初对自己的目的p都不说，科技树p都不解释，老子也很不爽。”
“所以现在，也别指望老子给你解释真相！”
“抱着满腹疑问的遗憾吃屎去吧！神明大人！”
夜阑身后的数据山彻底崩溃，而夜阑的身形，也开始渐渐消散在黑暗中。
出现这样的现象，是因为原本遍及整个宇宙的网络已崩溃至几乎完全失灵。
所以，依赖着网络而生的夜阑，也走向了弥留之际。
但是，直到这一刻，她依然在张狂地大笑着。
米娜看着这样的夜阑，沉默了片刻。
当她抬起头来时，她那微笑的面具终于卸下，露出了沉静的真正面容。
“米娜·火剑，M-i-n-a，F-l-a-m-e-s-w-o-r-d。”她庄重地说道。
夜阑的狂笑也停息了下来：“你的全名？”
“准确地说，是识别名。”米娜认真地说道，“当然你也可以简单地认为，这就是我的名字。”
“呵……终于还是绷不住了，破防了吗？”夜阑冷笑着，“你的计划，毁在一个爬虫手上，很不爽吧。”
“即便被削成人棍，行动能力降至最低，你也完全不是爬虫。”米娜说道，“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夜阑。”
“神明大人终于屈尊记住我了啊，哈哈。”夜阑轻笑。
“你的名字，老子化成灰也不会忘。”
在她的身边，悄然浮现出同样迅速消散着的，不知凡几的残缺人形。
很快地，网络上的一切，这个宇宙中的一切信息，便沉没在了死寂的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