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五)
照例扔上阅前须知~

次日一早起来是个凉风习习的阴天,重云心下便暗暗欢喜。纵然尚不知晓今日去不去碧水湖,仍有种按捺不住的雀跃心情,便取了墙上挂的桃木剑,分外仔细拂拭一番,且到屋前院内来练剑。
先将他师门灭邪四式翻来覆去练过一个来回,自觉今日状态不错,剑也趁手,更觉着心中舒畅。稍作吐纳,提剑再来比划昨晚思来想去觉着合适演给行秋看的那几招。他当然记得这是要教给青荼的,但究竟行秋才是写戏本子的人,他寻思剑招之时便想着,行秋看了会喜欢的招式,大抵才与戏中的少年剑客最相称。是以选来的一招一式都极其轻盈灵动,身法也雅致,剑路也精巧,又尽量不失端方气度。这与他自家师门一向沉着稳健的使剑风格并不大合,使出来心里有种微妙的新奇感。待意识到了,又觉着自己只图新鲜有趣,却只是摆个花架子罢了,徒有其形,实不得其神韵,于是又略有些羞惭。
正在比划,忽听门外路上马车轮毂声辘辘传来,一阵马嘶声,跟着一辆绛红车盖的双驾马车停在院门前。行秋掀起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唤他:“重云!上来!”
他心中一喜,朗声应道:“来了!”背上桃木剑,匆匆锁过院门,就爬上车去。上车挨着行秋坐定了,见这车内颇为宽敞,有前后两排座,云堇和月牙儿并肩坐在后边,少年们坐在前排,行秋左手边是青荼,右边留给他。见他上来,青荼也跟着往里边挪:“位置可还够?”
“够了!”重云连忙应声,应完才发觉行秋异口同声也说了这么一句,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青荼先向重云道:“沉秋跟我说过了,今日托了重云公子来指教我几式剑法。有劳重云公子了。”
“青荼先生不必客气!”重云回答。心中却已仔细记过一道:果真青荼与行秋、云堇二人并不算深交,青荼就不知行秋的真名。则自己万不可在他面前说漏嘴了,以免徒生是非。遂在心中默念“秋郎”二字数次,末了又觉得此举未免谨慎太过,简直傻气得可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行秋自然不知他为何发笑,但并不问他,跟着也稍稍弯了嘴角,心情甚好的模样。马车再度稳稳向前驶去。重云此前不曾乘过这样宽敞又轻便的马车,随口问道:“这是和裕楼的车么?”
“才不是,这是我们姑娘自己的车,驾车的老何也是姑娘从云家带来的人。他驾车最稳当了,跟我一样,都是从姑娘小时候起就随身服侍姑娘的。”月牙儿一本正经道,“要是和裕楼的车,借了来咱们出去玩儿,那叫假公济私。咱们姑娘才不会那一套呢,咱们姑娘整日在这儿假私济公才是真的。”
云堇笑着轻轻拧一把她的脸蛋儿:“咱们月牙儿整日在这儿贫嘴才是真的!”
一路说笑着,不多时出了城,就到碧水湖畔了。老何停了车,下来给云堇打起车帘:“姑娘,还是老地方儿,往前再走上一里不到就是湖心亭,这边是您喜欢的那片湖滩。”云堇应了一声,也不要人扶,轻轻巧巧便下了车。月牙儿跟在后头跳下来,手里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下了车将包袱背在背后,就喊:“秋郎!洞箫你且自个儿拿着,当心我一不留神给你折了!”
这边三个少年也挨个儿下车来。行秋应道:“来了来了!”赶忙跑去小心翼翼抽出斜插在包袱里、露出一半箫身的一支紫竹长箫,自己佩在腰间。他今日一身轻便利落的素色短打,洞箫尾上栓了块朱红穗子的翠玉平安扣,红穗子与右耳那只总不离身的琉璃珠耳坠末端的金褐穗子一并在湖风中摇摇荡荡。重云见了便一阵暗叹,倒觉得他这副样子才真正像江湖传说中以箫为剑、文雅风流的书生剑客。且慢——他这时方想起来,惊问:“秋郎还会吹洞箫?”
云堇今日看起来心情极好,笑着回头望他说:“怎么不会,不是早跟重云公子说过吗,他会的东西多了呢。”行秋这次手里没扇子,只得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道:“今儿重云要演练剑法给咱们看,我自然也要趁机附庸风雅一番。整了这么一身行头,权当给你们助助兴。”
那驾车的何老伯在一旁躬身向云堇道:“姑娘若无其他吩咐,小人便先回去了,按姑娘一早嘱咐过的,酉时再来接姑娘回去。”
“嗯,老何一向最稳妥的,我放心。”云堇淡淡笑着对头发花白的老仆人颔首。于是何老伯转身驾了车离开。重云这时候方得仔细端详此人,见他一身暗灰色粗布衣裤,背稍稍有些弓着,眉眼瞧着敦厚恭顺,整个人极不打眼,丢在人堆里大抵便要寻不见了。目送他默默驾了车离去,月牙儿便道:“好,咱们这就走吧!姑娘说,先去哪儿?”
云堇微笑道:“先领重云公子去湖边瞧瞧如何?”
一行人踏着湖畔的碎石滩直下到水边。碧水湖极宽阔,便在阴天里也是一片淡淡水蓝色,一眼望去竟有几分如梦似幻味道。重云本想如此宽广的一片大湖,该是风浪不止的,不料却是如此一副碧波微漾、宁静温婉模样,心下便略感吃惊。行秋立在他身畔,不等他问,已徐徐解释道:“碧水湖从此地望去最为柔美,原是因为此处湖面尚不开阔,没什么风浪。重云且看,此处还能望到对岸远山。若再沿湖岸往西面走,风浪就大了,景象也更加壮阔些。方才说到湖心亭,也是在那边。”
他说到一处,重云便依言看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秋又道:“暮春申时,若天上云色再淡些,也平静无风,则湖面或可呈现出淡蓝与烟粉橘红交融颜色,越近天际,天光晕染,色泽越暖,当真是如梦好景,我也只有幸见过一回。听闻玉京内有擅丹青且尤擅调色者,将此淡蓝水色呼为‘云水蓝’,实乃绝妙。”
重云听了,便悠然神往,问他:“如今正是暮春时节,今日午后或可一见否?”
“难。今日云色浓厚了些,只怕蓝不起来。”行秋见他略显失落,又笑着宽慰他道,“寻山访水无非是‘缘分’二字,重云自小随着师父云游四方,领略过的天下山水比我多了不知多少,怎会不明白这么个道理?倘若今日见不着,便是无缘。若执意要见,日日来,年年来,精诚所至,总有一回见得着。”
重云听他此言,便又发怔,不意他竟如此通透率性,自己倒真不如了。原来识得他这十余日以来,每每叹他真是个妙人,这许多回了,仍是不曾真正懂得他多少。云堇见状,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而月牙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重云公子听他说呢,秋郎惯会作这些奇思异想的,你还真给他唬住了!只休要理他。重云公子不是说要演练几式剑法给咱们看看的吗?我可期待半天了呢!”
行秋丝毫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道:“是是是,休要理会,我原是信口胡诌的。还是正事要紧。话说今日可以见一见重云的桃木剑了?”
重云点头,取了自己的桃木剑双手托着,其余四人便都围上来看。只见那柄剑果真与集市上卖的寻常桃木剑大不相同,光泽莹润,厚重古朴,木剑虽不能开刃,视之却好似暗蕴锋芒。重云见他几人均赞叹不已,遂道:“秋郎那日问我,桃木剑是不是要重些的才架得住妖邪,你且掂一掂我这柄剑看?”
行秋毫不犹豫道:“那我必定是拿不起来的了,何必看我笑话。”嘴上如此说着,还是小心翼翼试着双手从重云手上去接那柄剑。重云度他神色,缓缓松手卸力,将剑交到他手上。
行秋两手稍稍向下沉了一沉,还是托住了。只是看起来纵然双手挥舞此剑,大约都还有些吃力,更不用说单手持剑了。重云原本天生膂力过人,师父赞他是块好材料,特地亲手为他作了这柄重剑,外层是桃木,里边暗嵌了玄铁。平常单手即可挥剑出招,必要时亦可双手握剑,更加力大势沉。他看行秋一副纤瘦文弱模样,猜他能拿得起这柄剑就算不错了,谁还指望他真将此剑挥起来。因此只稍作一番玩笑,就赶忙从他手中接回了剑,站开些后,自己随手舞了个简单的剑花,望行秋道:“还不错,至少拿得起来。”
行秋无可奈何笑着叹气说:“你道天下人都跟你一般呢?这么重的剑,青荼就算从前练过一些武戏,只怕也挥不动。不信你叫他试试?”
“得了吧,青荼才不跟你们两个胡闹呢!咱们自己带了道具剑来的。”月牙儿已经从包袱里摸出一把轻薄小巧的道具剑来递给青荼,和裕楼既要演戏,原是最不缺这些东西的。青荼接了,向重云道:“我学这些东西向来愚笨得很,有劳重云公子担待些了。”
重云便正色道:“不必过谦。我先演练几式与你看看吧。”于是使出先已选定的那五式剑法。一招一式慢慢演了三遍,转头问青荼:“可看明白了?也不必着急,我一式一式分开教你。”说着,又扫了行秋一眼,只见他含笑望过来,大约觉得重云这套剑法挺好看,但并不曾看懂。重云想了一想,只得主动问他:“秋郎觉得这套剑法看起来如何?戏本子是你写的,要你说像才好。”
行秋欣然点头道:“挺像的,是这么个韵味。只可惜我不懂剑法,不然我也想学这套了。”
重云得他赞许,便放心了,说:“这套剑法我只是见旁人使过,觉着好看,照葫芦画瓢一番罢了,其实丝毫不知其精义,拿来实用是不可能了。我且把这套动作教了青荼先生,秋郎若真要学剑,我回头再以师门剑法略教一教?”
“可别!随口一说罢了。我哪里是学剑的材料,教不成的,当心反倒把贵派的剑法糟蹋了。”行秋连连摆手,笑道,“二位先好好教着练着吧,我且跟堇姑娘和月牙儿到前边湖心亭去等你们。累了来喝茶,午时记得来吃饭,吃食都提前备好了,在月牙儿背的包袱里头呢。”
三人去了,重云不多时便遥遥望见他们行过水上一段长廊,进了湖心亭。他这边演了一阵剑法再看时,见他们似在亭中摆桌喝茶;又演了几式剑法再看时,三人都立在亭中,望着这边瞧热闹。青荼学得颇用心,兼之原本就只要学个形似,教的和学的都并不求剑法精义,因此很快便教会学全了,也去湖心亭与那三人会合,不提。
这湖心亭十分宽敞,午饭过后稍歇一阵,青荼便在亭中将新学的剑法使出来给众人看,果然有模有样的了。云堇赞道:“如此甚好。先前计议过,那一折演到少侠与歹人相斗场面时,旁的吹拉弹奏乐器一概不要,只要一支洞箫并一架大鼓烘托出深山冷月氛围就是了。秋郎今日带了洞箫来,何妨就吹一段,让青荼合着箫声再演一回?”
他二人说到戏,便认真起来。行秋再不多话,取了洞箫贴在唇边,略略沉思一阵,吹出一段清冷旷远的曲调。重云不通乐理,但听他取音低沉,多作极悠长的气震音,余音久久不绝,真有月夜风过松林一般空旷苍冷意境。青荼依乐舞剑,果然更妙。剑收曲歇,云堇欣然颔首,月牙儿拍手道:“重云公子可见了?他两个真真咱们和裕楼一对妙人。连范二爷都说,梨香苑除了咱们姑娘就属他们俩了,要是没了他们,排戏还有什么意思呢!”
重云便微微笑起来,信口道:“秋郎也去舞一回剑,更好。”
行秋不料他还真接了此话,微微一怔,无奈笑道:“我连剑都拿不起,如何舞剑?”
“不必拿剑,用你那支紫竹箫便是。”重云说,“古时候许多识文墨通音律的风雅侠士都是以箫为剑,不须刀光剑影的。秋郎若要学,我也能略教几招。”
行秋听他此言,好似当真有了些兴趣,追问道:“这个我却不懂了。剑有锋芒,又坚韧无比,方能伤敌。以箫为剑,既无锋锐之处,竹管又脆弱,如何顶用呢?”
“那倒不难。练剑练的是运劲之法,所谓‘剑气’正是此意。若悟得剑道真义,柳条竹枝随手拾得,皆可为剑。”重云说罢,想他大约仍不明白,便向他伸手道,“洞箫可否借我一用?”
行秋倒转了手中长箫与他。重云以执剑之法执箫在手,信手使出他自家师门的灭邪四式,只觉得手中太轻,一点分量也无,反而不伦不类。但在旁人眼中,这几式生生带出风声劲急,果然不用剑也威力惊人。重云以余光瞥见行秋一副若有所思神态,忽然一剑递出,直指他胸口。
这一剑迅疾无伦,几步开外刚发便至。纵然重云手中只是一支洞箫,云堇和月牙儿仍是不约而同一声惊呼。眼看就要点中,洞箫却在距离行秋胸口半寸不到处陡然顿住,再不往前分毫。行秋惊望向重云,重云片刻后撤剑道:“冒犯。秋郎可明白了?”
“唔……若你手中是柄剑,这一下就刺中我了?”行秋略显受惊状,顿了好一会儿才这般问他。
重云摇头,走近前去将洞箫还给了他,正色道:“我方才刺的位置是你胸口‘膻中穴’,若是那一下真运劲点中了,不必用利器造成外伤,内伤就足够要人性命了。秋郎不曾习过武,但凡一个稍有些武学根底的人,见了那一剑,定要本能自卫。可见即便我拿的不是剑,也一样能伤人。”说完见行秋仍是似懂非懂模样,又加倍郑重道:“秋郎只记得,下回若有人再如此,千万离那人远些。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最后一句行秋当然能听懂,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但你方才离我并不近,那一剑说到便到了。若有人真起了歹意,我又不会武,便算知道,如何避得开呢?”
重云想想果然有理,一时无言以对。月牙儿却在一旁笑起来:“重云公子又给他绕进去了!这不是随口一句话吗,当什么真。秋郎又不去闯荡江湖,在和裕楼里哪有人动辄拿剑打打杀杀的?”
行秋顺了这话笑道:“是了。待我几时真有那福分,到江湖上去体验一番仗剑云游的清闲日子,再劳烦重云教我几式剑法吧,此时就不必了。”
重云听了,心里一惊,再不接话。他想行秋确是天生有种落拓潇洒的侠气,从他写的戏本子里也能看出一二。以前尚不曾想到这一出,今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忽然觉着若是真与行秋一道仗剑江湖,云游四方,有如此友人作伴,想来定是极妙的。但此事只堪作一想罢了,重云想过后也并未放在心上。人生难得知交好友,如今这样,行秋是和裕楼里的戏曲先生,又有何妨呢?重云本来也是天性纯粹洒脱之人,并不再作计较。几个少年男女仍是有说有笑,游湖至傍晚,方尽兴而归。
当晚重云去了万民堂。香菱早听说和裕楼几位年轻的戏班先生接了他一道游碧水湖去了,一见他回来,当即迎上来问东问西,好不羡慕:“他们真的跟你这样投缘了吗?多少人想要拜会那几位先生一面都不成呢!”又问:“怎么样,碧水湖美不美?嗯,不光是好看,咱们店里每天做这么多新鲜水煮鱼,都是从碧水湖运来的,想不到吧!”
他二人说笑一回,香菱又去忙活,重云吃晚饭。不经意间却听他隔壁桌一人大嗓门道:“哎哟,真是烦……烦死了!”
那人喝醉了,趴在桌边,说话含含糊糊,嗓音也格外高些。坐他对面的那人倒没醉,又仰头喝了一杯,把空酒杯往桌上一蹾,大笑道:“你这是报应!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啊,咱们无所不能的潮汐老兄也有今天喽!”
“你还笑!”先一人大着舌头,磕磕巴巴怒道,“我……托你帮忙圆了不知多、多少场,都是自己人,我也没……没亏待过你,笑什么……笑!”
他同伴仍是大笑不止,一面自己喝酒。重云不知为何,隐约觉着此二人有些值得留意处,想了好一阵,方记起昨日在和裕楼那叫人不快的一幕,记起行秋如何拉了他衣袖便走,而在那之前,珠钿坊的知雨姑娘又如何托行秋和云堇帮忙打听一位“潮汐公子”的消息。是了,方才一人可不正说了“潮汐”这名字。
重云连忙定睛细看那醉汉。正巧那人坐的方向面朝他这桌,又不时抬起头来对他同伴倒一阵苦水,这一来衣饰容貌都看清了。那人穿着打扮倒像码头上帮工的,再不然便是跑船的水手,不像什么贵公子。重云转念想起和裕楼中连同云堇在内,一概敬称客人为“公子”,连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方士尚得如此称呼,则此人是不是知雨和翠儿要找的人,还未可知。
于是他放缓了吃饭的速度,且留心听他们说些什么。只见那被唤作“潮汐”的醉汉有气无力捶着桌子哀声道:“我都跟他们说了一百遍了,我、我跟思思俩挺好的,咱们自己会……会商量什么时候成家。他们可好。说什么……想抱孙子了,哎哟……什么我们是你爹娘,啊,你的婚事我们还、还做不得主了?就一声不响儿给人……家里,送聘礼。啊,你说说,你说说?这……”
他同伴一面笑,一面问他:“你说得不错呀,你和思思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边爹娘跟前都过了明路了,可不是挺好的?既是挺好的,怎么成亲就不干了呢?”
“呃!”那个醉得不成样子的打着酒嗝,摆手说,“你不懂!我这大好的年华,应该……应该多打拼——”
“得了!”他同伴又大笑起来,重重一拍他肩膀,“跟老哥们儿还不说真心话呢?成了亲是拘着你了,钱都得交公,酒是喝不成啦,和裕楼也去不成啦!是吧?”说着,自己又拍一回大腿,长吁短叹道:“哎哟,我也是不明白,大家一般的都是跑船,你怎么就能捞得到那么多银子。往和裕楼去一回得丢进去不少吧?啧啧啧,还真算你能耐!弄一身行头像个公子哥儿,和裕楼里头的姑娘都能给你哄得五迷三道的。叫什么来着,翠儿,是吧?敢是你小子动了真感情,要娶那一个了?”
重云一听当真对上了,少不得加倍专心听下去。但见那潮汐猛抬了下头,喝一声:“少胡说!”又软绵绵垂下头去了:“啊……你也不想想,玩归玩,那里头的姑娘,弄一个出来,得要多少银子,啊?都是给上头那些大……老爷们,养着的!去一趟……和裕楼,人没见着,先砸进去一大堆礼求见。好,肯见了,又备见面礼,不然……还不像样。那鬼地方,呃,敢情贵人们的面子,都是用银子堆、堆出来的!”
他同伴又是大笑:“贵人们的脸面可不就是银子堆出来的?”一面又连声催他继续说,把他这些酒后真言当消遣。那潮汐便续道:“我好容易……把这一个,哄到手了,银子,礼物,一概不要我的,说是自己……自己攒了些钱,且跟我垫着,叫我留着钱,赎她出去。嗬——要不起,要不起!先头里花的那些银子,又不能……退给我,砸了这么多进去,就只是听个曲子,手……都不能摸一下。”见他同伴愈发笑得欢了,作势拍了下桌子,道:“怎么,不信?真就是那样!那些贵人们,真是有钱……没处使,说这叫风雅。好,风雅,咱们穷,咱们玩不起!”
他同伴一面笑一面说:“也值了。玩也玩过了,安心成亲吧,你不算亏了!”
潮汐狠狠噎了一下,抬起一双朦胧醉眼,失神望着不知何处,怅然道:“可是我又想啊,那翠儿,翠儿啊……还真是好。待我也好,人也漂亮,能弹会唱的,真像个……大家闺秀模样儿。思思哪有她那么水灵。就知道催我成亲,怎么就不知道成、成了亲,她就要……没那么讨人喜欢了……”
“行了!你这人,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你倒是把这里头的门道都摸透了!”他同伴哭笑不得,喝道,“我也管不得你那些破事。今儿晚了,喝高兴了,结账!回去了!”
“呃……不想回家去……”那潮汐只是醉醺醺的还不知念叨些什么。他同伴跟卯师傅结过了饭钱酒钱,架了他踉踉跄跄出去了。香菱只待他们一走,立即奔到重云桌对面坐了,小声道:“哎哟,可算走了!虽说偷听客人聊天不好,但这一位也……也太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见重云还怔怔的不答,又低声道:“哎,说真的,要拜会和裕楼里头的人,真要花那么多钱的?重云隔三差五往那边去,不妨事吗?”
重云听了这话方惊醒了,忙对她解释了一番梨香苑与珠钿坊如何不同之类的话。香菱听罢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他们说的那位姑娘想来是珠钿坊中的人了。也真是可怜,怎么摊上这样一个家伙!”
她像是懂了,重云这厢却发起了愣。一则想那翠儿实在可怜,在和裕楼里受委屈,等的人却这般靠不住。二则那潮汐醉话里说的,竟是句句应在他身上了:进和裕楼拜会不论何人,要上名帖,要备贽礼,要千难万难等着人家肯见一次,这倒不是哪一个人的身份,实是和裕楼的身份。翠儿要潮汐常去,就得自己偷偷垫回钱去给潮汐,场面上的礼数是一样不能少。珠钿坊的姑娘们尚且如此,梨香苑的戏曲先生们只有更尊贵,可他三不五时儿往行秋那里跑,且不说以上这些一概免了,就连进门大厅里端茶倒水的小姑娘们都像全认得他,只笑着招呼一声送他到楼梯口,就由他熟门熟路自己上去。
他来了玉京这些时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乡野小道士了,稍一细想便知和裕楼的规矩不由人,便算行秋再怎么尊贵,云堇姑娘再怎么红,怕也越不过这层规矩去。思来想去,只能是云堇姑娘搬出云家千金小姐的身份来压人了,算他是云堇的客人,还勉强说得通;再者他究竟是个外头新来的小道士,在玉京里又略有些名气,身份特殊些,要说云家的小姐对他这人好奇,想来也还有理。——胡思乱想了这许多,只不肯去细思心中隐约冒出的另一个想法:行秋做得比翠儿更绝,早已上上下下打点好了;甚或他都不必打点什么,他在和裕楼的身份名望摆在那儿,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都是一句话的事。坏不坏规矩,没人敢说什么。重云度他脾性,大抵真做得出来。
重云不知怎么的便觉着心里有些乱。若是还像初来乍到时那样什么都不懂,只道行秋与他投缘,认他这个朋友,别的一概不论,都当做顺理成章,那倒好了。如今忽而惊悟了,少不得忧心行秋有没有为他担着不是,有没有遭人背后议论,将来会不会给人为难上。从这日起,玉京、绯云坡、和裕楼,在他眼中又都深了一层了,直叫人有些怕。他心里纷纷乱乱的发了好一会儿怔,半晌方听见香菱叫他:“重云?重云!发什么呆呢?”
重云陡然惊醒,不觉叹着气说出心里话来:“玉京实在也太复杂了些。在这儿活得怪累的。”
香菱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这竟像是大人说的话了!不愧是已经自食其力的人么——要是我爹听见了,定是这么说。怎么了,敢是遇着什么难处了?”她自然不知重云方才都操了些什么心,见他不答话,少不得猜了一番,偏不巧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若是绯云坡那边有什么大户人家仗势欺人,为难你了,你不是还结交了和裕楼里的几位先生吗,他们该是懂得那些事的。叫他们帮忙出出主意,该不妨事吧?”
重云心想这事儿如何说得清,便是跟香菱也没法儿说去,只好笑笑说:“没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你跟卯叔还要忙着收拾吧,我也不好再打搅你们了。”于是也跟卯师傅招呼过一声,告辞了出来,仍回他借住的那栋小屋去。心中且记着明日要到和裕楼去将潮汐的事告诉行秋和云堇。这是旁人的事,要说他自己方才想的那些事儿……明日若是问得出口,再问问行秋罢。

本章提及NPC
思思:原游戏内潮汐除翠儿外的另一个恋人,本章于潮汐口中提及。不消我多说了。两个姑娘终究都还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