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田中英光『生命的果实』(1)
一九四八年初夏,三鹰町禅林寺,空气中还残留着武藏野的气息,明净的天空澄澈如洗。幸得夫人好意的准许,重道
[注1]
手捧骨灰盒,走过墓地间狭长的小路。作家津岛先生的烬骨在白色骨灰盒中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重道怀着沉重的心情,独自一人走在队伍最前列。 无数的墓碑交叠掩映,赤松的树皮泛着温暖的光。在这残酷的自然之美中,津岛先生的种种话语突然在重道耳边回响萦绕。「自然不曾赠与过我一个铜币」,「对现代的人类的描写是文学中最大的难题,自然描写反倒不成问题」。但事实却是,像津岛先生这样,与人类的苦恼相对立,为自然之美所倾心的作家少之又少。从『黄金风景』、『满愿』,到『富丘百景』、『东京八景』,津岛先生的作品在重道眼前一一浮现。 「总之,所谓活着,就是彼此怀念。」 「不管是谁,总有一天会死的。」 重道恍然察觉,对于自己的文学学习,津岛先生就是自己的全部,但对于津岛先生而言,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糟糕的弟子罢了。 津岛先生的墓,斜对着明治时期著名作家鸥外森林太郎的庄严的墓碑。掘墓工人们自然地忙碌起公事来,在津岛先生的新的墓碑前方,用铁锨掘了一个深坑,将红土堆在坑的四周。 骨灰盒经由夫人的手,递到工头粗糙的手掌中。由白布包裹着的白瓷制骨灰盒被取了出来,移过工头的膝盖,顺着他的指尖落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在约三尺深的土坑中下葬。重道身后传来一阵恸心的嚎哭。十年来,重道一直受到这位身材矮小、朴实而贤明的夫人的关照,给她添了很多麻烦。此时此刻的夫人,必定清晰地意识到了与津岛先生的诀别,她的心情,也深深地刺痛了重道的心。 方才捧在手心里发出细响的、小巧可爱的骨灰盒,重道完全想象不出那其中竟蕴藏着津岛先生的幽魂。所以,他只是用一种空洞的目光,就这样呆看着夫人和亲眷等诸多前辈一个接一个地填埋墓穴、供奉线香的背影。对于那些不认可自己,并在某种意义上拉帮结派地排挤津岛先生的前辈们,重道总是暗自憎恶嘲骂,可在这一天,他竟不可思议地怀念起那些人来,每个人印象中的津岛先生都使他思忆至深。 重道第一次听说津岛先生的事情,是在昭和九年的晚秋。那是脱离左翼的他们的友人聚集在一起,开始创办同人杂志『非望』的时候。这些同人当中有两位弘前人,是津岛先生的同乡。其中一人是津岛先生在金木町的宅邸前牙医的长子,名叫鸣海军,另一人是他的表兄弟中有名的作家兄弟,今东光氏兄弟的妹夫,名叫佐川佐。 这两位是相比重道年长两、三岁的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因此,他们同津岛先生仅相差两三岁,不过,他们已经比重道更早地结实了津岛先生,并将他奉为乡土出身的年轻天才,对其敬爱有加。鸣海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与津岛先生相识,甚至因津岛先生辅导过他备考而洋洋得意。但重道从中所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对津岛先生的嫉妒。 彼时的重道,在感情上憎恶左翼运动的人,并且脱离了运动,但在他心中,又没有其他理论足以否定共产主义,于是也就始终信奉着共产主义理论。因此,对于当时师从于伊伏氏,所作的小说多少带些伊伏氏风格的津岛先生,总的来说,重道并不抱有什么好意。 到了昭和十年的初春,作为一个勤工俭学的贫穷学生,重道连一分钱的余裕也没有。走过小日向台的佐川的公寓,穿过学校,漫步在小石川公园里,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嫩叶闪闪发光,瀑布潺潺作响。 就职和战争的漠然所带来的不安,始终扰乱着重道的内心。尽管如此,他仍对自己的文学才能充满期待,一想到这些,即使是散步也让他觉得心潮澎湃,振奋不已。 不久后,重道、佐川和鸣海等三、四个人闲坐在佐川温暖的六叠的房间里。窗前巨大米槠的嫩叶,「在发光啊」,总能让他们想起葛西善藏。众人的坐席之间放着当月的『文艺』,杂志的首篇便是津岛先生的短篇小品集『逆行』。 鸣海他们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感动,「如此一来,津岛先生就正式登上文坛了」,说着,并劝重道也读一读。出于嫉妒,重道毫无兴致地翻看了一遍。这篇小说精妙绝伦,甚至让人联想到芥川,重道被这位与伊伏氏风格相异、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家深深地折服了。 然而,纵使对津岛先生当时的生活所知甚少,重道还是不自量力地发表了一些「缺乏社会性」之类的无聊的批评,接着便对其置之不理了。 同年三月,重道从W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到鹤见橡胶公司就职了。曾任奥林匹克选手的重道,身体素质很好,更何况他在财阀圈内没有亲属,于是他很快便被任命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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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店的外勤。不用说,他将面临一种流放者般的落寞。不过,能够前往一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世界却让重道很是高兴,另外,能够增加五成的殖民地工资补贴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他将同人杂志的事向佐川他们反复嘱托过后,便横渡了玄海。 然而,在这个官僚政治叫嚣的殖民地首府,重道整日过着下级外交官员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排解情绪的途径。对白天的公司事务心生厌恶,到了晚上,重道便沉迷于廉价的放纵,或忘我地投入到文学中。 这一年秋天,傍晚的京城,火炕的烟雾在灰色的天空中弥漫。重道怀着无以复加的孤寂,在兼职产婆的女店主所经营的公寓「青山寮」中,以又冷又硬的朝鲜米将就了一顿晚饭。回到家,在连张桌子都没有的这间刹风景的四叠半房间的入口处,一张由毛笔字写就的明信片飘落了下来。 寄信人正是船桥的津岛先生。这是真正的「风之信」的喜悦。信上用柔软自在的小字书写的内容大致如下, 「有一个男人因你的小说而哭泣。这是不曾有过的事。在你轻染污痕的竹林中,住着一位辉夜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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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自重。我此刻在流放地与明月相望。你,邋遢的胡子该剃掉了。」 把这样的信寄给重道,想必已经成为津岛先生人生中无数的重负之一了吧。因为在此后,持续十四年之久,重道的文学创作所仰赖的,正是津岛先生。津岛先生在死前还曾对重道提出忠告, 「你还没有挖掘出属于自己的矿脉。」 「你拥有上等的颜料,可使用方法不怎么恰当。」 想必津岛先生在自杀前已经对重道这个不肖弟子的无可救药、卑劣和笨拙惊讶到了极点。但是,正是因为愚笨,重道才十年如一日地对自己才能中辉夜姬的存在深信不疑。而在此后的日子里,正是这一张「风之信」,让重道想要在文学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那时,重道已经读过津岛先生的『青年的奇态』,这一次,他真真正正地、彻底地被折服了。这篇小说,在精妙和诚实的自我统一中,直击当代青年的苦恼,若非新时代青年,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翌日,还在小日向公寓的鸣海等三位同人给重道寄来了厚厚的信,把他们一同去船桥的津岛先生家拜访时,津岛先生对刊登于『非望』上的重道的小说『耳旁风』的赞赏告诉了他。 重道欣喜若狂,立刻写了一封羞涩的长信,寄给了津岛先生。这次,津岛先生回寄了一封由毛笔书写的卷纸,笔触沉稳有力。只要是重道的小说,什么杂志都可以推荐。如果是长篇小说,可以在与自己有关的杂志『日本浪漫派』上连载。同时,信里还附了一张津岛先生的手札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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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照片上,津岛先生站在某处的稻荷神的狐狸石像前,斜看向上方,面带微笑。照片背面还用遒美健秀的字迹写着「君见双眼色,不语似无愁
「注5」
。怎么都行,真麻烦」。重道马上寄去了一张自己当奥林匹克选手时的照片。 那时,重道将津岛先生的明信片和照片视若珍宝,贴身收藏。从外出销售,到夜间入眠,都随身携带着这张和明信片和照片。心中寂寞之时,便将其取出,细细品味,再观不已。 那时,重道对公司领导的年轻貌美的夫人抱有好感。有一次,想到对这位夫人炫耀一般,重道偷偷给她看了津岛先生的明信片和照片,夫人却说,「哎呀,像个疯子。」 自此,重道便不再喜欢那位夫人了。不久后,她便因肺病而撒手人寰了。 不久后,公司的打字员成了重道的新恋人。下班后,在祭奠伊藤博文的博文寺,重道和她在已经干涸的溪边散步,一边向她念着津岛先生寄来的信。那是津岛先生的处女作小说集『晚年』付梓的消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卷纸上的墨字仍然残留在重道的眼眸中。这位打字员,尽管是个文学少女,却不曾听闻过津岛先生的名讳,对重道说,「你一定会比他更优秀」,使得重道愤慨不已。 重道开始撰写长篇小说『陀螺』。昭和十一年春,醉酒的重道和从内地来的十个摊贩扭打在一起,被短刀刺伤了左臂。加之丹毒菌感染,重道便开始了长期的住院生活。 住院期间,重道又有了心仪的少女。是被疯狗咬伤的少年的姐姐。因为之前的争吵,东京的母亲劝重道尽早结婚,还寄来了好多张照片供他挑选。可他觉得这种抽签式的婚姻无聊至极,如果要结婚的话,他就想娶这位早年丧父、母亲一人寄居在外的少年的姐姐。 于是,为了结婚的费用,重道在出院后继续撰写『陀螺』,最终完成了五百页稿纸的长篇小说。重道将原稿寄给津岛先生,顺便将自己要结婚的事加以告知。津岛先生回信道,『陀螺』将在『日本浪漫派』上连载,并寄来了如下的祝贺重道新婚的彩纸。第一张红色方形纸笺上,横写着「以我恭谨的新郎之心」,以及『晚年』中地一句,「南瓜花,丝瓜花,令人难忘」。 第二张的银色方形纸笺,写着「片影只身,流萤相至,砂之原」。重道妻子的容貌像「南瓜花,丝瓜花」一样清奇。因为早产,她住进了红十字医院。需要筹钱的重道想要稿费,便多次给船桥打电报,请求汇款。接着,重道便收到了当时与津岛先生同居的一位女性航空邮寄过来的一封十分亲切的回信。 这是三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津岛先生因病入院。但你的原稿被他妥善保管着,他出院后,应该就能立刻发表了吧。津岛觉得,你就像亲弟弟一般可爱,并为你而骄傲,他经常拿出你的照片,凝视许久。」 如今想来,这或许只是一封充满感伤的年轻女子的书信,但在当时,这封信给予了重道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拟的慰藉。 彼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一触即发,军人们十分嚣张,尤其是在殖民地京城,更是飞扬跋扈。根据征兵的结果,重道作为第一补充兵,接受了那年夏天的首次检阅。 戴着刀枪的防护具急速奔跑什么的,也还算好的。最后,检阅管说要给重道他们鼓舞士气,让他们闻一闻真正的催泪瓦斯。在黄色的迷烟中,重道尝尽了七颠八倒的痛苦,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笔终究是无法战胜剑的。 在那之后约一年,津岛先生寄来了刊登自己的小说『小丑之花』的『日本浪漫派』,让重道以此为范本。只是,重道那五百页稿纸的长篇小说,由于其他同人的反对,不管过多久,也无法见刊了。 昭和十二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的同时,重道作为补充兵被召集到了京城的龙山部队。「不知能否活到明天」,他为自己忧伤感怀,向津岛先生写信哭诉。于是,对于这样的重道,津岛先生便时常给他寄去将装有自己的单行本的慰问袋。 津岛先生一次也不曾贬低过重道拙劣的小说。对于想要在文学之路上走下去的重道而言,津岛先生的书信,是他唯一的光。 昭和十三年冬天,重道的召集命令解除。第三年,他被安排到东京出差。重道当时觉得,能见到在荻漥租住中的津岛先生是他心中唯一的欣喜。在短暂的出差期间的某一个晚上,他腾出时间,前往荻漥的津岛先生家拜访。津岛先生的屋内电灯明亮,散乱地摆放着侦探类小说,只是,这房间的主人却同从台湾来的友人出去了,重道不免怅然若失。他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一册岩波文库的小说放在屋里,便失落地离开了。这册文库本,是一生只写了一部小说,并对成为艺术家而绝望的青年所写的。 重道就这样走上街,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大塚的三业地。他喝得烂醉如泥,和一个名叫五郎的十九岁艺妓上了床。深夜,他去方便,从五郎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纸。那是写给五郎的一封幼稚而拙劣的情书。重道在厕所里读着这封情书,轻轻地哭了起来。 翌日,在世田谷的家中,重道不明原因地发起了高烧。熟睡之时,还在梦中不住地呼唤着津岛先生的名字。年过六十的老母亲,在重道不知道的时候,去津岛先生租住的房子前大声怒骂。所幸津岛先生不在家。母亲便对那家的女主人大发怨言,「怂恿儿子搞文学」,说着津岛先生的坏话。 重道对此毫不知情。身体痊愈后,他便立即返回了京城,与津岛先生的通信也一如既往地持续着。那时,重道在公司任职轮胎协会的检察员,这是个相对清闲的工作。在自由竞争时代,汽车轮胎的三个公司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协会,旨在尽早检查由卡车运来的无法使用的轮胎,若是存在制造不良等问题,就把它换成以便宜的新轮胎。 随着战事激化,由于物资紧缺,制造公司的标价开始上涨。若是在以前,对于损坏的轮胎,就算是车胎没气这种理由,也能在赔礼道歉之后换一个新的回去。但在现在,使用者方给出的像是车胎没气这类借口,这些破损的轮胎一律不予更换。 因此,制造商们都逐渐变更了标准。自这时起,带着损坏的轮胎来协会要求更换的人便急剧减少。重道一整天都呆在阳光明媚的协会的办公室里,将自己当奥林匹克选手时的回忆编写成小说。但正当重道写到旧金山近在眼前的时候,他再次收到了召集令。 彼时,津岛先生正在甲府郊外的马坂峠调养病愈的身体,一边也在慢慢地酝酿着佳作。身处山西省黄河畔的重道不时寄去笔调凄惨的书信,而津岛先生必会予以回信,并送来了装有『女生徒』等书籍的慰问袋。这对于前途暗淡的贫困士兵重道而言,是出征途中唯一的欢喜。 重道背着沉重的战争用具,在连电灯都没有的一个个村子里,在一下雨就会变成小河的泥泞的土路上奔跑。他始终拥有一种盲目的信念,终有一天,自己能够归还故地,能够继续写小说,能够与津岛先生相见。这与其说是重道思想上的信仰,不如说是来自他年轻的生命力。 不久后,重道在战争中罹患恶疾,便退离前线,住进了山西临晋野战病院。这种病的病患还有数十人。除了每日一次的注射以外,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指令。于是,重道在深夜里用菜籽油点着火,尽管文笔欠佳,但也写了很多篇战争小说。重道把小说寄给津岛先生,恳请他为自己发表。津岛先生曾在名作『鸥』中记述了当时的事情。 纵然重道以一个内地的不入流的战争作家的目光,写的尽是些歪曲自身经历的无聊的作品,津岛先生却为了这样的作品而尽心竭力,跑遍了各方杂志社。终于,其中的一篇名叫『锅鹤』的小说,于昭和十四年春发表在了杂志『若草』上。重道大喜过望,「万岁!」,给津岛先生写了一封天真而傻气的感谢信。但那时的津岛先生,是哑之鸟,是「鸥」,把「等待」二字写在额头上,在阴郁的时代浪潮中俯身低飞。 身处战场的重道,得知了津岛先生结婚的消息。他经人介绍,平凡而安稳地结了婚,并在东京三鹰町定居了下来。昭和十五年正月,召集命令解除,重道回到了京城,他再次因公司的好意而得以前往东京出差一周。在此期间,重道把那篇奥林匹克相关的小说全部写完了。 因此,这次上京之前,重道就事先用航空邮件同津岛先生联系了,会面的日期、时间,地址和线路,津岛先生都详细地告诉了他。回想起来,在京城烧着火炕的烟雾缭绕之下,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出租屋里,从收到津岛先生那如熠熠闪光的风之信的那一刻起,大约已有七年之久。 这年初春,重道带着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小说,在吉祥寺车站下了车,心中不免涌现万千感慨。重道想着先打扮一下,便走进了车站前的理发店,剪了头发,又剃了胡子。重道想,初次去拜访就被人家请客吃饭实在不太好,就到车站前的寿司店买了三人份的饭团。 尽管有地图,但津岛先生租的房子是在公园后面杂乱的小巷里的一所狭长风格的小屋,很不容易被找到。当他终于摸索过去,看到了在幼嫩的百日红的左手边、在鲜花绽放的枝头后方,津岛先生那清净整洁的庭院之时,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时,已经三十二岁的津岛先生,没有照片上二十七岁的时候那般瘦削,显得更加健康,是个皮肤白皙,如贵族般容貌俊美的男人。 面对津岛先生,重道羞涩万分。「公司里,有个领导很喜欢我」,重道满不在乎地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津岛先生责备他,「无论你在哪儿,津岛都很喜欢你。就这么轻浮地说吧」。那时的津岛先生,对语言相当敏感。 有一次,重道和一位公司的朋友去横滨市矶子区的三业地玩。「真难缠」,他们把年轻的艺妓惹怒了,拔下了她的簪子,被到处追赶。后来碰巧遇到了鸣海,在津岛先生面前一起说起了这件事。「女人的簪子」,津岛先生只生气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别再说这种不干净的话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所以,在重道的长篇处女作中,若是出现「妓院」这种露骨的词,津岛先生也会皱着眉劝他修改。不过,津岛先生对于作为后辈的重道,从来都是温柔且亲切的。大概是因为津岛先生在此之前曾被文坛的前辈们评价为「有才无德」,在精神上受到了伤害吧。所以,无论重道写了多么无聊的作品,津岛先生总会赞赏有加。即使是对于重道这样的愚钝之才,津岛先生也从来都不愿意把那些文坛的前辈们曾施加给自己的恶意言行传递给他,以使这片才能之叶枯萎凋零。 重道羞涩难当,问津岛先生要不要吃自己带来的寿司,反被笑着反问,「第一次去前辈家拜访,谁会带这些东西啊」。重道独自走到走廊上,请第一次见到的夫人拿来筷子和酱油,心惊胆战地往嘴里塞着寿司。津岛先生苦涩地看着重道的样子,用之前和后来分别自称为「熊之手」和「蟹之手」的白皙、纤长而优雅的手,捏着朝日牌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朝火钵中看去,尽是没吸完的香烟被堆在那里。 津岛先生看上去也多少有些害羞,重道松了一口气。透过这扇盛满阳光的玻璃窗向外看去,武藏野的早春十分荒凉,犹如中国北方的战场。津岛先生稍事寒暄,询问重道「对战场的印象」,重道只回答了那种景色,津岛先生似乎十分满意。 那时,重道带去的长篇处女作名为『杏之果』,是个很孩子气的名字。津岛先生笑着说,「这可不太好啊」,便从书柜里拿出中岛孤岛译的『希腊神话』,与重道一同到走廊上坐下,哗啦哗啦地翻了几页书,金笔一挥把题目改成了『奥林匹斯之果』。 重道不明白为什么津岛先生会对自己这种人如此温柔。他对所谓的亲人、异性或者同志之间的感情已经失望至极,津岛先生的好意却如同一阵春风,温柔地抚平了自己的伤口。在那之后,重道和津岛先生又做了约八年的酒友。 这篇『奥林匹斯之果』,重道按照津岛先生的意见修改了两遍,而后被津岛先生推荐到了『文学界』。由于篇幅太长,到全文连载完为止,总共花了约半年的时间。 这篇小说的发表让重道惊喜若狂,津岛先生也如同自己的小说被发表一般高兴不已。那年年末,『文学界』编辑的著名批评家K·T氏发来电报,告知重道这篇小说荣获了某文学赏。重道大喜过望,将消息告诉了津岛先生,并在当天前往津岛先生府上拜访。而津岛先生身着旧式羽织袴正装,与家住附近的『文学界』同人K·K氏一同等候着重道。 重道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得以发表的好运是来自于K·K氏及其好意,但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尽是多亏了津岛先生。晚秋的一天,重道与津岛先生、K·K氏一同造访位于五反田岛津山的K·T氏的豪宅。晚秋的空气清爽宜人,偌大的宅院之间的街道显得清冷而安静。 津岛先生频频调侃着重道。他们不认识哪个是K·T氏的府邸,见附近有一个瑞典大使馆,门前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外国人,津岛先生便说, 「喂,让重道去问路吧。不过,重道的英语可不行啊。」 K·K氏和重道都笑了起来。重道从K·K氏的笑声中,感受到了某种无奈。津岛先生常常自嘲自己是个不会说法语的东大法文科的中退生,所以他的调侃并没有恶意,反观K·K氏的笑,总觉得像是在以自己学者的身份来嘲笑重道的无知。 文学赏受赏之日,相比于其他人,重道最希望津岛先生能够出席。但津岛先生谦虚地说,像自己这样有前科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想出席。年底,这本书的初版发行的时候,重道请津岛先生为他作序,而津岛先生也是同样地谦虚地推辞。这次,重道近乎哭求地拜托,最后总算让他写了一篇序文。 翌年正月,托那位「喜欢自己的领导」的福,重道被调到了总公司。加之要庆祝新年,重道拜访了津岛先生府上。除了K·K氏,还有津岛先生的友人K·G氏也去了。重道向前辈们央求,有幸去了很多前辈们的家里造访,得以畅饮开怀。重道嗜酒如命,喜好女色,是个放荡不羁的家伙。无论去到谁的家里,总会那家的夫人和女儿十分关心,并且,一喝醉酒,就会纠缠不休,没完没了,连津岛先生都对他很是吃不消。 津岛先生曾义正言辞地委婉地告诫过重道,对他人家里的卧室感兴趣的男人是最不端庄、最不纯洁的。这样的津岛先生的表情,让重道回想起那位曾给自己用便笺写了长信的津岛先生的前夫人对他的背叛,不禁对自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丑陋。
注1:指作者自己,下文的佐川佐、鸣海军、伊伏氏分别为佐藤佐、鸣海和夫及井伏鳟二。 注2:朝鲜京城府,今韩国首尔。 注3:辉夜姬,出自《竹取物语》, 注4:4寸照片。 注5:出自白隐禅师所作诗句。 附:
太宰写给田中君的新婚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