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
大雪弥漫在清晨晦暗天空下,恰映出新年这一片张灯结彩的热闹。小儿子守完夜后又半梦半醒地睡了一阵,又半闭着眼蹭到小满手边来,好奇地向母亲手执的宣纸张望。
小满摸摸他的头,问:“今早不须温书吗?”
“之前守夜的时候早就看过了。”儿子挺挺胸脯,略带些骄傲地回答。“不如,我去邻居的林嬷嬷家帮帮忙?——她家只有她一个人,这个春节应该比我们还不好过。”
“好。”小满赞许地点点头,目送儿子出门后,仍去写她永远寄不出的信。
“忆昔行旌远指,趋送长途……”她如此书道,亦仍记得彼时送丈夫出征那晚,她将早早曝晒好的杉树皮与棕叶捆成火把。丈夫将其点燃,转瞬惊破子夜,萤烛般飘向尚未被春风吹绿的枝桠。
此后征夫一去不复返,小满亦被战乱裹挟着从北郊逃至南城,却也总无法走出那座城。又值淡烟暮霭时,细雨蒙蒙,恰似相思,亦如初见——彼时她也是小家碧玉,于春水初生时与他一穷书生邂逅于一鞭残照,未料一见钟情,从此便期许吟诗作赋北窗里,布衣淡饭乐终生。
“她总是这样的痴。”邻里唏嘘道。若她愿另攀高枝,又怎会这般困苦?可小满只是静静看着鸡栖于埘、日薄西山,自己徒将一心思忖,四时牵挂于那西楼月,盼不回心上人。
历经百战的大军得胜回朝,胡虏已平,良人终可罢远征。在邻人相继归家的欢声笑语里,小满始终没有盼来那熟悉的身影。从邻人的眼神里,她明白他已将自己永远留在了浩瀚的沙海,她再也不会望眼欲穿而失手剪断布匹,再也不用心忧征衣未寄而飞霜。
邻家的嬷嬷也因战争失了丈夫,触景生情,不由得怜他们孤儿寡母。因而她只要家中还有余粮便会一一送来,来时也常常抹着泪,怨那征人狠心。受嬷嬷的影响,也有不少邻居愿意出手相助,送衣送菜。但这些恩惠都被小满委婉却坚决地谢绝,嬷嬷啜泣埋怨时,她也只是微笑着说:“从未怨!”
再回首,小满犹忆长亭送别时,她曾问:“妾心悦君兮,不知君可知否?”
他只答:“吾心许国兮,愧无以报卿”。
将军亦亲临茅舍,言其夫无愧拳拳之心,问其所求。小满红了眼眶,再拜后挺直瘦削的脊背,只轻声道:“求其子若父,能有文韬武略,为国尽忠,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言至于此,她恍然察觉那日送别将军后的情景和今日相似——天还未破晓,烛火已变得昏黄。无人知晓,那日夜深人静时,小满曾掩上房门,向隅而泣。
对景伤情,小满的笔不由得顿了顿,不过少顷后她仍是去写那信,哪怕早已鱼沉雁杳——
“而今正值新禧,庆贺之时,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大有开元盛世之风。其问必有君之功,不知君知否?汝子已至舞勺之年,妾虽为粗鄙之人,仍尽心力教之,愿其乐学好思,济弱扶倾。亦幸其而今所言所行,似卿当年。妾常感喟良多,惜不与君同,不知何时可与子同游如故?”
思虑至此,小满抑不住心中凄楚,含泪抬眼却见烛火已窸窸窣窣烧了大半,层云映出流火,窗外语笑喧阗。
此时她却听见小儿欢快的敲门声。
她掩面推门,却霎时间愕然——
小小篱墙外灯火摇曳,见她出现,邻里们都露出了羞涩质朴的微笑。亮晶晶的眼睛将尘滓蠲尽,人们纷纷举起火把,好似燎原烈火。
“新年快乐!”他们说。
背后隐隐有晨钟的声音,从新筑起的城墙上传来,仿若斯人渐远跫音,疏瀹了人间坎壈,一别沙场征战。
愿春风永驻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