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死亡俱乐部:伊甸园(4)

上章详见:


藉着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旷野去。——《利未记16》
H探下身去触碰黑影,它的光团已经汇聚到一处变为原形,黑色扭动着化作人的轮廓。手指刚碰到腹部,它剧烈地扭曲起了四肢,更发出河水流动时汩汩的声响;钉在它身上的长枪只小幅度晃动了几下,仍然深扎入石板的缝隙,维持着黑影不分裂为光影的形态。
腹部鼓起饱满,显然刚完成进食。H卸下了两分警戒,走到男人身旁一同坐下。
他们已在追逐中出了地铁站,赵家安在石阶上紧抱双膝,风把他苍白的背脊削得很薄,很透。他一言不发地低头数着搬家的蚂蚁,浑然不觉H已经盯了他好几分钟。
前不久还在尖叫的人突然变得这么安静,H甚至不太习惯。
转向黑影的眼神茫然无措。
“它已经被控制起来了,放心,不会再追你。”H把外套揉成球朝它扔了过去,黑影顿时噤声缩成一团,长枪带来的疼痛使它不停抽搐,“我的工作就是防止它伤到你。”
赵家安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一根接一根地抽。等全部都抽完了,他才从险些丧命的惊愕里慢慢走出来,身躯仿佛更加渺小。
“你告诉我体验的内容我能够控制,根本就是扯淡。”
“十二点了。”她无视了男人的牢骚,提醒道。
“等我休息一会儿。”赵家安看着H的手表说道,“还有两个小时,还能再走两个小时。”
H沉默着,明晰自己不能干预客人主观的决定。她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他。后者犹豫着接了过去,拨动打火机后,烟雾从他口鼻里飘出来。
“从那东西身上搜到的,还算干净。”她嗅到了香烟隐隐约约的霉味儿。
赵家安点点头,态度相比之前缓和不少。
“你也是能好好说话的。”他透过烟雾打量着女人干净的侧脸。
H看见他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屏保的壁纸是一个小孩儿的笑脸。他感受到了手机的震动,却没有去看,反而等屏幕的荧光暗下去之后才将手机拿出来,用手掌拭去上面的血液和灰尘。
“儿子?”
“快上初中了。”赵家安出奇地回答道。
H的目光在他衣领的刺绣上徘徊了几圈,新闻社的名字,她在地铁广告里听到过几次。看来是个养家糊口的记者。
“看着要大一些。”
“早熟,单亲的孩子大多这样。他更像她妈妈,肤色却随我。”他的嗓音在烟雾里变得很模糊,“懂事倒是很懂事,我不在家时会照顾自己。”
远处琐碎的声音躁动着,H朝那方向跺了下脚:“闭嘴。”
黑影不敢再动了。赵家安笑了一声,手里的烟星和黑影的瞳仁一样血红:“不过,孩子调皮点也好,不至于像你一样比冰块还冷,煞白的脸。”
H没作声。
“不说话了?真是讽刺,你简直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话少得可怜,一辈子也没怎么和我讲过几句话。”
“一辈子?”
“她死了,好几年前的事。”他弯下身子将松开的鞋带拧到一起,异常平淡地说,“地铁轨道上被恐怖分子装了炸弹,当时新闻报道了好几个月,你没听说过吗?”
H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可能看过吧。”
“所以我不喜欢坐地铁,偏偏你们这体验的玩意儿又非要坐地铁才能来,上车的时候没把我愁坏了。”
“我会向上面反映的。”
“倒也不全是坏处。”他接上一句。
“赵先生,能容我问一句吗?”
“不能。”
H住了嘴,一脸冰霜。
她这副狼狈的样子令男人开怀大笑:“开玩笑的。反正我也精神病般不知所云地说了这么多了,再唠叨几句也无所谓。”
“……您来这里的事,孩子不知道吧?”
“这种事情应该不会有人对孩子说吧。”他笑道,“而且像我这样独自照顾子女的人,一般也不会有闲暇出来寻乐子的。”
您倒是例外。她暗自想道。
“不过,我觉得即便是对他道明事实也无妨。”
赵家安的衣摆在风中飘动,顺势将声音拉得很长,尤其是尾音,在句末缥缈成泡影般从耳边掠过,仿佛一种谷底传出的悠远低鸣。
“我刚才坐地铁来的时候一直在想,她当时在地铁上是什么感受。会知道铁轨上有炸弹吗?——大概是不知道——爆炸前的一秒内在想些什么呢?——工作,家庭,还是她自己?”
“她尝过死亡的滋味了,不过是被迫的,难以逃避的。她的父母,丈夫,孩子,或早或晚都要走到那一步,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死亡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或是解脱,来临的一瞬间就消逝了,根本来不及。”
“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地想理解她。”男人开始留恋香烟的味道,“是痛苦还是解脱,我想知道。我需要在‘那’之前做好准备。”
H看了眼男人的手表:快一点了。
“解脱……么?”
“很难相信我这样的人会感到低迷,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想否认。”
“不是每个记者都有上天入地的才能,媒体没那么好做。你们在狂欢里放纵的时候,我们往往蹲踞在雪地里,只是为了拍到入春后第一股融化的雪水。”
“所以我很讨厌你们,发自内心地厌恶着,死亡,尤其是俱乐部。”
H接过话:“看来我们都误解了彼此的工作。”
赵家安摇摇头:“你们这些和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说——打交道的人,面对生死的时候异常冷静,这是能通过训练做到的吗?”
“不好意思,工作相关无可奉告。”
“也对,毕竟会来这里的人也都不是正常人。”
他站起身,用手拍掉了臀部沾上的灰土,率先一步朝黑影盘踞的角落走去,大胆地将手放在长枪上,用力一拧,黑影随即尖叫挣扎起来。
“还有多久?”他问。
“一个小时。”
“来得及。”
赵家安从幻想里变出一把手枪,双手紧握将枪口对准了黑影的头。
“把我带到出口。”
H微微鞠躬:“这是我的职责。”
“那就拜托你了,H女士。”
路边,石缝中涌出了千万股红色的水流,街道变为沙滩,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白骨颜色的沙砾,又是和废弃地铁站一样的景象。男人将午夜厚重又轻薄的空气吸入肺腑,死亡的紧迫在这一刻变得酸涩浓烈,和海水一样有了咸腥味。
和几年前的亡妻一样,他将要面对恐惧,以及一切由自己内心映射出来的怪物,将它们置于炸弹中统统爆裂毁灭。
“赵先生!”她喊道。赵家安愣了几秒,才缓缓回过头,用一种不自然的微笑迎合了她。
H走在他身后,第一次看到他清瘦的背脊在衣衫里挺得笔直。
宋何取下口罩,从小小一方矩形中望向屋内。
“精神状态还不稳定,不建议你们现在和他接触。”护士指了指门上的名牌,“您有事叫我。”随后回到了走廊尽头的护士站。
窗后的色彩是灰白的。因为没有擦干净,灰尘蒙在玻璃上像一块块附着于肌肤的斑点,混着人呼出的热气形成水雾,挂在上头长久不消。
“队长,家属到了。”叶以北朝病房跑过来,远远地向宋何挥了挥手。他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男人,穿的棉衫剪裁粗糙,领口沾了几块土渍,衣角却整理得干干净净。
尹国平看上去五十多了,其实只有四十出头,常年贩菜负重的辛劳使他的背有些驼,个子远不及身旁的叶以北。他眼窝凹陷下去,头发虽是乱的,后脑却没有发丝翘起,大概是一晚上都没睡。
孩子一夜未归,他必定担心极了。
宋何伸出手来将对方紧紧地握了一下:“孩子没有生命危险,您放心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以北把他扶到大厅的椅子上坐下,从护士那儿要了个一次性纸杯装热水。尹国平喝了小半杯,又问有没有吃的东西。他就着剩下的水啃完了一包苏打饼干,感觉腹中饱了一些。
“尹先生,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叶以北取出笔记本:“您还记得,昨天结束工作后您和孩子都做了些什么吗?记得具体时间吗?”
“我想想......昨天回去时碰到一个老顾客,我们聊了挺久的,大概要到六点......噢,七点半,将近八点了。之后我和小程骑车回了家,就在菜场附近,到家应该是刚过八点,我看过表了。”尹国平取下腕上的手表,比划着给宋何看。他显然很珍视这只手表,或许很贵,拿着表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
“之后呢?”
“我就随便弄了两个菜对付。出租屋是储藏室改建的,煤气每天都有限制,还要留着洗澡,我就让他先洗,自己到门口去点理第二天要卖的菜。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洗完了,我想着省点水用,就用剩下的热水洗了把头,没换衣服。结果等出来的时候......”
宋何心里一沉。
“......这小子趁着我洗头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自己跑出去了,我连门的声音都没听见......”
宋何还没开口,尹国平就先哭了起来。他安慰似的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道:“您当时报警了吗?”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上哪儿玩去了。这孩子一直很调皮,平时我卖菜都管不住他,各个摊位地跑,我想左右是在附近,邻居们又都认识他,应该跑不了多远,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谁知道他跑到巷子里去......”
叶以北写着写着,眉毛拧得和皱纹一样。
“您出去找他了吗?还是先报的警?”
“......我没想到要报警,出门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到邻居家转了一圈,都说没看见人。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出事了,慌慌张张要去派出所报案。听他们说接到了附近一个孩子的报警,已经派人过去了,我就在派出所等,等了一个晚上,然后早上听说了巷子里有......”
宋何听着他断断续续地哭,无可奈何地向叶以北摇了摇头。
出了医院,叶以北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翻笔记一边急躁地在上面划出重点。他听得脑袋疼,却也没有办法,在手机通讯录里上下翻了好几遍,才放弃了打电话的决定。
“这么快就投降了?”宋何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他用一张餐巾纸叠在领口,把遮光板翻起来挡住洒进警车的阳光。
叶以北打开空调:“这边的线索太少了,我还是去问问章婉那边,看她的尸检结果有没有什么端倪好了。”
“线索......很少?”
宋何将警服衣摆从皮带里抽出来,凉爽不少。
叶以北不信服。光听尹国平的说辞,这就是一起儿童走失后恰巧遇上杀人现场的案子,孩子紧急拨打了报警电话,无奈巷子里错综复杂,还没有监控,这才一拖再拖到了次日早上出警,可是凶手早就跑远了,把他们这群警察根本不放在眼里一样戏耍。
“家属心情差我也能理解,但是就算我扒开了他的嘴让他说,也只是个无奈的父亲啊......”
“你看见他了。”宋何点了一下广播,歌声很快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你,看见,他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看见的他,和你认为的无奈的父亲,你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吗?”
叶以北愣了一下,一拍方向盘,差点把油门踩下去。
宋何做了个握手的动作:“他手上没有茧。”
“你这么说未免太绝对了,戴手套不可以吗?”
“的确,但我没有歧视的意思。他是个菜农,每天都干着背菜的重活粗活,蹲坐在地摊上吆喝,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为了给儿子热水连自己的衣服也舍不得洗。他穿着脏衣服到了派出所,坐了整整一夜......”
“你是想说,他身上的污渍可能是去现场沾上的?”
“不是污渍,相反的,他的衣服太干净了。”
宋何找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是同事传过来的尹国平菜车的照片。那天的蔬菜很新鲜,车上铺着的塑料布上沾满了刚离开田地的泥土,湿漉漉的沾着水。
“他常年坐在地上,为什么只有领子上有土,而衣角这种最容易蹭上污渍的地方没有?”
“这也不能说明......”
“一个常年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带着一只意义不凡的表,穿梭在正午最毒辣的阳光之下,着实是辛苦的工作。身高不能作假,背部的疾病却是可行的。”
叶以北晃过了神。
“那只表应该对他来说很重要,轻易不摘下来。但他手腕上几乎没有晒痕,皮肤也很白。”
“你可以说他撑伞或者涂防晒霜,但我觉得可能性并不大,对于他来说。”宋何把脑袋抵在空调出气口上,享受着冷气带来的舒缓。
只是有一点,他怎么想不通。
“虽然算不上一模一样,可他和尹程确实很像,菜场附近的居民也能做证,尹程尹国平父子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相貌。这是为什么?”叶以北回忆起两人的面貌。
是啊,他为什么,要把一副漏洞百出的模样,呈现在警察面前呢?
如果是故意的,目的是什么?让警方怀疑他假冒,还是说他本来就粗心大意了,没考虑到这些细节?
一个菜农而已,会大费周折地和谁联络起来,要演一出戏呢?
尹国平的哭声闪过脑海。
“叶以北,”他突然坐正了身子,“把记录念给我听。”
“啊?”
“快念!”
“噢噢好......8月13日晚五点半,尹国平父子离开......”
“不是这段,往后。”
叶以北顺着次序往下找:“8月13日晚八点前,遇到顾客停留......”
就是这里!
“看看他们回家的那条路,有没有监控拍到他们和那个老顾客聊天的画面。”
不久后,叶以北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他兴奋地把手机甩到宋何脸上,点开了发来的一小段视频。
屏幕中央,尹国平的驼背出现在画面里,三轮车的后面探出了尹程小小的脑袋。他正停在路边和人聊天,穿着和今天一样的衣服。
宋何放大了画面,经过处理的画质清晰地放大了每一个五官。
“算不上一模一样......”他想起叶以北刚刚说过的话。
但粗略看过去,那个人除了身高高一些之外,面貌和尹国平极为相似。
那个人的左手腕上带了一块手表,刺绣衣领内的皮肤,很白。
宋何凝视着叶以北,透过瞳孔将目光送至黑暗深处。
“你听说过,亚伯拉罕的故事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