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他仍旧是个人类——在某方面过分自信

 

又在另一方面过分压抑的人类。”

 

 

周巡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韩彬刚跟那诈骗案的客户见过面。

看到手机的震动，韩彬短暂地吃了一惊。

这时间算得刚刚好啊？不太像是巧合。

“周队，您好。”仍然是按部就班的，韩彬接起电话。关宏宇已经联系过了他，周巡还会远吗？

韩彬甚至认为，很有可能关宏宇在给他打电话时，周巡就在旁边。

“哎呦，韩大律师，您看，我这儿找您有点事儿，您现在有时间吧？”周巡热情又不失礼貌地说，跟关宏宇不是一个路数——毕竟他代表的是国家机构，在面对一个惯会找程序错误的辩护律师时要特别小心。

“我……”韩彬刚说了一个字儿，但周巡愣是没给一个嘴皮子这么利索的律师把话说完的机会。

“诶，对了，我刚看您的客户走了，您没约别人吧？”周巡插进来的话直接把韩彬的回答拦腰截断。

韩彬倒没什么生气不满的话出口，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边。这一次他是站在窗子正对面的。果不其然，就在正对着写字楼他办公室窗子的路边上停着辆牧马人，而这牧马人车前盖儿上靠坐着一人，看到韩彬所在的3楼办公室窗边有人影闪动，也未必就能在那反射着太阳光的变色窗玻璃外看清站的是什么人，便热情地挥起手来了。

韩彬毫不怀疑周巡早已经跟他的助理确认过稍后自己没有预约的事实。

一个老刑警确实很难糊弄，就算是赵馨诚这种直性子，在办案的时候也是灵光迸现的，更何况心眼比赵馨诚多一万倍的周巡。

“没有预约，不过我要去取一个物证，您看？”韩彬委婉地拒绝道。现在他并不想跟周巡纠缠，更不想跟他对抗——除非韩彬有朝一日故意想把情况搞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他才会去主动招惹一个能力本来就不弱而且破起案来不要命的警察。更何况，周巡并不是一个人，他的同盟甚至比他意识到的更多更强大。

“好啊，那行，您去哪儿啊？我送您！”周巡语气里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热情里带着他特有的厚脸皮无赖劲儿。这就让韩彬瞬间体验到之前关宏峰的感觉——周巡这人，他盯上了谁，谁就甩也甩不掉。

他就是块牛皮膏药。

“那会不会太麻烦周队了？”并不是特别强烈的拒绝，韩彬知道跟鱼死网破似的挣扎放这儿不仅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还没什么用。他不如就满足一下周巡的意愿——既企图反抗，又没反抗成功。这不就是周巡的期待吗？

让他以为自己尽在掌握不很好吗？

“不麻烦不麻烦，您看我这儿不还有事儿麻烦韩大律师您嘛。只要您不嫌我烦就成。”周巡笑嘻嘻地说，而韩彬并不知道这个支队长对他的饵吃进去多少——周巡的还是有一定城府的，他看起来跟内里可完全是两回事儿。

“那好，稍等一下，我马上下楼。”韩彬又透过窗子往楼下看了看，挂上了电话。

在他办公桌上的文档收纳架上待办的公务至少有一打。韩彬将第三份档案抽了出来——那是一份司法鉴定中心的亲子鉴定委托书，为他手头伤害案服务的——如果能证明当事人的孩子不是当事人的，那这故意伤害就有了分担过错的空间。然后又打开抽屉的暗锁，取出一份早上委托熟人紧急签发的调查令。

韩彬的助手办公桌在韩彬办公室外间，这助手是个入行不到两年的小姑娘，不过能在韩彬这里常驻，至少说明她懂相当的生存之道。不过这姑娘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神情恍惚——一方面面色潮红，另一方面眼神却有点惶恐不安。

搭了自己的助理一眼，韩彬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也是挺服周巡的。这警察这是拼了，连美人计都用上了？之前合办车震案的时候只知道这警察模仿天赋很强大，没见他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倒真是让人不禁扼腕感叹，他没进演艺圈真是屈才了。

“小张，”韩彬把心绪收敛起来，将调查令放在了张雅丽的桌上，声音跟以往一样轻缓。

直到此刻那恍惚着的女孩才发现自己老板站在自己桌前，慌忙站起身来，脸上更红了。

韩彬就只是微微笑了笑——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如果是个警察出示了证件来询问韩彬日程，这心里没鬼也没必要隐瞒推脱，所以理论上小姑娘也并不算错的很离谱。

而按照韩彬的习惯，他从未在行踪日程上给人留下什么值得怀疑的手尾——他总有合理的出现在某地的事由。

“这是安和嘉园小区保安室监控资料调取的调查令，检察院早上拿过来的。你过去，把物证调一下。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韩彬对属下没别的要求，一个辩护律师，你还想让他五讲四美三热爱不成？跟警察那种托付性命的工作不一样，律师从不对律师忠诚——一转眼，师徒可能就是竞争对手，同事代表的也许是利益两方。

忠诚？可靠？韩彬没想过。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和本性。韩彬可以相信别人能完成一件事，那是因为他了解他们的习性，而不是因为他相信他们。

没有人可以相信。

关宏峰说得对。

韩彬不相信任何人——就连一起历经生死的同袍兄弟都不能信任，哪怕是血和生命浇筑的保护罩都能被背叛从内部击溃，他还能相信谁？不，没有一个人会把忠诚完全交给他，也没有人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韩彬不相信也不再期待。

但守时和效率是韩彬的高压线——你可以不忠诚不可靠，放心我也没把你放在一个值得信任的位置上，但你得给我好好地做事，而且还得给我把事做好。

张雅丽其实心里正惴惴不安，不知怎么的也没跟老板请示，就把老板上午的工作安排透露给了那个长着双桃花眼有着好听声线的警察。老板不追究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现在别说只给了她一个小时，就算半小时她都得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她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弱一点的韩彬也不会收——可能对自己这总是与人若有似无地疏离开的老板了解不多，但是有一样她是明白的，那就是，他温文有礼下的凌厉。

张雅丽还没见过韩彬有什么舍不得的，一个小助理尤其舍得开掉。

想坐在韩律师办公室外的办公桌上的，必须要能证明自己可以。

周巡靠着副驾驶的车门，耐心地等在写字楼外。虽说心里还有点惦记着创科那边极限运动的进展——汪苗主动请缨去冲锋陷阵，周巡一边儿感激于自己这徒弟的善解人意，另一边儿还有点担心操作的安全以及操作的效果。有安全绳是有安全绳，但也不是说没人拴着安全绳摔残的。更何况这设备他们终究用得少，不熟练。而这次取证的结果涉及到老关的清白，万一小汪错过了什么呢？这可是直接影响到案子的调查走向。所以周巡这一颗心是起起落落忐忑不安的——但眼巴前儿这事儿最要紧，别的不管是什么也得往后稍。对于重要性达到这个高度的事儿，周巡从来都是有耐心的，而且也乐于付出代价。

就像之前他不管怎样都要抓住关宏宇一样。

韩彬拿着文件袋走出写字楼的那瞬，就看到周巡在朝自己招手——那手还缠着医用纱布。

“您这儿把心放肚子里，这么点小伤绝对不影响开车。”周巡察觉到韩彬的视线在自己右手上掠过，笑着安抚道，顺手给韩彬拉开了车门，然后自己才走向驾驶位。

韩彬觉得有趣。周巡确实在某些方面继承了关宏峰的特点。他们这两师徒都不太在意自己受到的伤害，更重视的是会不会因为自己而给他人造成困扰。

他们心里没有自己。

韩彬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做到这个。

是受到的责难太多才不得不学会这种生存之术还是有的人就真的能做到无我这种境界？

关宏峰是这样，如果周巡也是这样，那么韩彬觉得自己就似乎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有他们的存在，让密不透风的黑暗出现了一丝裂缝，让韩彬觉得可以呼吸。

“周队这么着急找我什么事儿？”稳稳当当地坐在牧马人的副驾驶上，韩彬一边儿给自己扣安全带一边儿问。

他不可能傻到认为周巡这是热情过度的乐于助人。让周巡以为自己掌控全局绝不能用过分装傻的法子。

而车里没别人，这肯定也算不上是正常的流程，哪怕提取证人证词周巡一个人来都不够正式。韩彬揣度着那个警察的打算——他会以一种什么态度处理，以什么作突破口开始。

挺好，一上来什么都没有直接发难。

周巡其实不知道关宏宇计划的具体细节。他能做的只是按照在303得到的提示，反复地定位关宏峰的手机卡位置。

先前关宏宇在指纹咖啡厅附近，而看到那个不准确定位信息，周巡甚至都没想到指纹咖啡厅——这个韩彬是大股东的产业。

稍后关宏宇的位置移动到了一个住宅区附近。

周巡实在没弄懂这两个位置的关联，直到他调出了关宏峰手机号的通话记录。

电话，住宅，咖啡厅，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韩彬，韩松阁的儿子，知名辩护律师，海港区支队封神的特别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