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小品】拜年
打开小姑家大门的时候,屋里一股人气儿涌了出来。
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小姑家里拜年的,没想到才八点多,客厅那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大概有十多个了吧,喝茶聊天。也许是看到门口有人来了,大家忽然变得矜持了许多。
小姑父满脸堆笑,连忙接过我手里提着的礼物,又把我引到屋里换上拖鞋。
一旁的餐厅里,孩子们围在桌边聚精会神,奋笔疾书,小姑时不时俯下身去给他们答疑解惑。一看就知道是亲戚带来的孩子,不过大过年的还这么“卷”属实让我这个早已多年不教书的人有点意外。
“过年好啊!小姑,小姑父……嚯!人可真不少。”
小姑家在市区一处新建的高层小区,两百平的屋子宽敞,亮堂,足有三四间教室那么大。
今天是大年初二,走亲访友的日子。我在S市没什么亲戚,只有小姑一家可以拜访。
话音刚落,小姑也从孩子们身边脱身来到我这儿。
看到是我来拜年,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许,好像刚刚生过气似的。
小姑是市立初中的老师,教数学,又当了二十来年班主任,真亏她身体还能撑得住。如今在我们这十八线小城市的教育行当里也算个名师,小半辈子没出过差错,没犯过纪律,可谓稳如泰山。
“小姑过年好啊。”
“过年好过年好,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
“我想着你们都放假在家就直接过来了,今天人还不少啊。”
满客厅的陌生面孔让我有点不太适应。我和小姑寒暄之余,时不时看向那边的人群,点点头或是咧咧嘴,好像我们之间都是老熟人了似的。孩子们似乎是迫于某种无形的压力,依旧低头埋首书山题海,不敢吭声。
“大年初二嘛,都来串门儿了。”
“对对对,都是亲戚,都是亲戚。”
小姑父也上来打圆场,并且带着我去沙发那边,安置在那堆陌生的亲戚里面,还一个劲儿跟我介绍:
“这是我大舅的堂哥,你得叫舅爷了。”
“这是你小姑三外甥女的四姨,你小时候她还去抱过你呢。”
“这是你堂表姐夫,还和你爸有交情来着。”
…………
……
“哦,哦……过年好,过年好……”
随着一声声千奇百怪的伦理称呼,我诚惶诚恐,点头哈腰。问我会不会抽烟,我说我不渴;问我结婚了没,我说我属猪的;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我不会抽烟。
其实亲戚这种关系,出了一定界限以后就会十分模糊,尤其在小县城里,几乎随便抓两个都能绕出一定的亲缘,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注:笔者亲身经历过,曾经在亲戚婚宴上遇到同班同学,并得知他是我的长辈……)
老实说,拜年会亲戚这种事,正是传统社会关系和现代社会关系碰撞的最坏结果:其他时候,你永远不会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交集,但又不得不在这样的环境下尴尬相处。
舒适的真皮沙发上,我却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上年纪的亲戚忽然注意到我——一个未曾开垦的话题处女地,于是便凑了上来,这个问我结婚了没,那个问我月收入多少,还有要给我介绍她同事的二伯的三舅母的小孙女……
“大过年的都不放松放松啊,孩子来串门还带功课。”
为了避开这些致命的话题,我赶忙把注意力引到那边认真用功的孩子们。毕竟比起我这么个大龄单身汉,下一代的教育显然更让他们关心:
“这不都是给逼得没办法嘛。”
“现在也不让去补习班,老师也不给补课了,来小二媳妇(小姑)家串门正好就给辅导辅导。”
“说实话年过不过都没感觉了,还不如趁这时候偷偷用用功。”
“孩子成绩好了,考个好学校才是第一位,别说咱们市里的学校,周边县城听说初中的重点班过年都没休息,这可真是马无夜草不肥。”
“就是就是,现在这社会啊,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其他人超过去了。”
不知该说什么,我只能点点头认同这样畸形但的确存在的观念,同时也可怜着现在的孩子们。回想自己念书那时候,放了假天天疯玩哪管这个,只在开学前几天突击补完作业就行。
亲戚在这边唠嗑,孩子在那边学习,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年节光景。
“小姑你放假都不休息休息,都把家里办成补课班了。”
趁着她过来倒杯水的空闲,我见缝插针地说道。
“我倒巴不得这是补课,还能有一笔外快咧”她把一盘砂糖橘摆在茶几上,接着说:“现在都不让办班补课了,抓住直接开除的。这些孩子也就是跟着亲戚串门来,正好我是教书的,就顺手给他们辅导辅导,能帮一把算一把,反正我放假也闲着没事。”
“这……”
这话确实有点钻空子,但我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况且小姑也是热心教育。

差不多中午十二点左右,亲戚们陆陆续续带着“出狱”的孩子,从小姑家离开,也许只有这时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吧,我多少能理解他们一点。
当然临走前他们也没忘记给小姑的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两封红包,以及惯例的顶级拉扯:
“别,别,好意咱心领了,孩子还小,哪有用钱的地方,别……”
“给孩子的,拿着,拿着孩子!”
“妈替你保管哦。”
“……”
俩孩子无辜地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红包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这也是常见的景象了,记得小时候,我也经常遇到这种事。
听小姑说她家的客人从年前开始就没断过,今天下午还有一波。也许只是为了让身为“名师”的她给孩子们在假期添两把“夜草”,把马(孩子)养得更肥一点。至于孩子们的“意见”……似乎在大人看来,并不值得关注。
“来,这是给你的。”
临走前,小姑和小姑父分别给了我一封摸起来略带厚度的红包。没想到自己快三十也能收到这份实惠的祝福。
走出小区大门,外面的景象和平常一样。
初二开始,街上也恢复了年前的景气模样,有些商家已经重新开业。车流与行人一波又一波,填塞在略显狭窄的马路,如同朝圣的队伍,偶尔有些带着孩子。

一周以后,局里正常上班。
忘了和大家说,我是在教育局工作。
局长正一目十行地看着我假期调查暗访的报告。
最近,违规办班手段越来越多,比如打着亲戚串门的旗号带孩子去补课,同时用现金交易避免留下证据,简直比违禁品买卖还玄乎。
大年初二这天,局里接到了举报电话,有人不顾“双减”政策私下有偿补课,地点就在市内某居民楼里。
上述内容倒映在领导厚厚的老花镜片上。他拍了拍那份报告,疑惑着问道:
“真的没有违规补课的情况?”
“嗯,只是带着孩子走亲戚。”
毕竟那些红包里的钱,我都已经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