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弹指成雪》(9)
[五]瞬间万变
正月十五,上元节。
整整一个月,除了几起醉酒滋事和盗贼行窃的案子,天启城中歌舞升平。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下了一冬的大雪从天空里消失得没有了踪迹。早起的孩子不肯错过机会,争相在地上抓起积雪,互相追打。不少小孩都带了雪白的抓绒小帽,耳边悬挂的两只大绒球和咯咯的笑声一同在空气里蹦跳。制灯的匠人担着连夜做好的灯笼挑子去赶庙会,经过封冻的河渠上方时,抬头望了望明净的天空,笑着雪后的空气里有股香甜的味道。义党与辰月已经在天启城缠斗了整整四年。随着义党一派的顶梁柱天罗山堂日渐式微,辰月逐渐占据了优势。那个号称“百鬼夜行”的流血时代似乎已经过去。憧憬中的繁华,会在上元节的夜晚被千万只灯笼点亮帝都的天空吗?
廷尉府东院,高杆上挑着两颗被冻成冰疙瘩的人头,正是正月初七被秘密刑决的死囚。记忆好的廷尉不会忘记,那两名天驱武士虽然被砍了头,眼睛却始终死死地圆瞪着。晨曦掠过廷尉府的时候,两颗人头俯视着天启城,而他们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按合上了。人头的唇角冻得微微上翘,像一个诡异的微笑。
一声利哭撕破了宁静。玩闹中的小孩滑倒在地,被雪下的石块磕破了额头,一滴滴血珠子落在积雪里,艳得狰狞。
燕子园。
曲临江在磨一口弯刀,双手冻得通红,还不时去舀刺骨的井水淋在刀口上。他许久不曾如此神色凝重了,磨的不是那两柄薄刃,而是一把淳国制式的马刀。这种刀刀脊厚而刃口薄,血槽深陷,挥砍的速度极快;一旦切入皮肉,可以大量的放血,使对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战斗力。若不及时医治,必死无疑。天启城中的义党,若不是执行极为凶险的刺杀,也不轻易使用这种动辄取人性命的武器。
房门打开,白远京握着两只铜烟杆走了出来。
“我看看。”他随手拾起一把凳子坐在曲临江身边。
曲临江用一块软布将马刀上的水渍擦干净,雪亮的刀面能映出人影来。他将刀反手递给白远京,白远京却没有去接:“那么沉,我哪里拿得动,看一眼就足够了。从前在草原上杀马贼,你的刀也没这么利。”
曲临江笑笑,将刀收回鞘里,接过烟杆,狠狠地吸了两口。
“听你的,我把荼靡膏戒了。”白远京给烟杆点上火:“难受的时候拿这个顶着。”
“阿淳。”到天启那么久,曲临江头一回叫白远京的真名。
“嗯。”
“咱们在海眼泉的囚牢里遇上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这手刀法也是半路遇到个受伤的老头,发善心救下他,老头传给我的。老头说我骨子里是头狼,开始我不信,后来学着杀人,才知道是真的。很多人杀了人以后害怕,会做噩梦,我不会。”曲临江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
白远京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火折子。
“可是昨天夜里,我没睡着。”曲临江转眼抽完了一锅烟,又续上烟草,才接着说:“苏秀行说出原映雪三个字的时候,我听出来他的心跳比沐风楼那次要快得多。”
“说下去。”
“从海眼泉跑出来,两年的时间,吕元舜那条狗崽子带着青阳全部的虎豹骑撵着屁股后头追我们。有几个弟兄落单被追上,怎么死的你也清楚。把人埋到地里,在露出的脑袋上开个洞,灌进去水银,最后人受不了挣扎出来,人皮却还在地下,一摊肉在青阳那群畜生中间爬,那是杀人吗?”曲临江闭上眼,许久后才继续:“后来很多弟兄夜里不敢睡觉,听到狼叫就神神叨叨地从草地里弹起来,不出两个月,眼睛都是血红的。可我什么时候发过怵?”
“古伦俄指导逊王修北都城,用地底的火焰把整个石鼓山烧成了一堆碎石。这些年里,原映雪是最接近古伦俄的男人。他确实不好对付。”
曲临江皱起眉来:“我不是怕死。”
“我知道。我的兄弟,什么时候怕过死?”白远京从身上解下一张银光闪闪的甲衣:“鬼怒川河络打造的软甲,拿去防身。”
“你身子虚,没了软甲,遇上危险怎么办?”
“我还有授岳呢。”白远京拍了拍腰际,一条银带束在腰间,是口软剑。
“好。”
“我……”曲临江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始终无法开口。
“小醉是个好姑娘。”白远京拍了拍曲临江。
“柳欢也是。”曲临江弹一弹眉。
两个男人对视着,无声地笑了出来。他们再找不到话头,彼此沉默地望着天上漂浮的雪云,心里想着同一个女人。那个姑娘有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最后一袋烟抽完,曲临江拿起了马刀,斟酌着说了三句话。
“我这人性子刁钻,喜欢的东西和人都不多。”“你算一个。”“够本了。”
“我也是。”白远京站起身来,与他击掌。
安邑坊一家彻夜经营的娼馆内,姑娘与年青的客人们还在强打着精神行酒令。
暗室中跳动着一点烛火,火光只能照亮苏秀行的半张脸:“我们多久没有联手了?”
“四年零八个月”,端坐在阴影中的男人说。
“这么久啊。”苏秀行眯缝起眼睛盯着烛火:“上次合作好像流了很多血。”
“你不记事。胆子越来越大。”
“天罗快死绝了。再过四年,我也不知道山堂还能不能存在。”
“老爷子在,上三家也在,天罗的自愈能力比你的想象要强。”
“如果问题出在老爷子自己呢?”
“听说了。我最精于计算的手下说,老爷子会跟你们家长谈和。天罗经受不起内耗。谁打第一下,就是整个天罗的罪人。”
“刺杀原映雪的计划,是老爷子亲手布置的。”
“你认为是陷阱?”
“苏家经受不起损失。所以我找来了你。”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恐怕也不好对付原映雪。这次我带了个兄弟过来。”
端坐着的男人背后,走出来一个英挺的青年。腰畔悬挂的古剑在烛火映照下,显露出奇怪的花纹来。仔细一看,会发觉是一幅精雕过的上古图腾。赤裸身体的男人们攥着骨剑和石矛,将成群的野兽在乱石滩上杀死。
“是口好剑。”苏秀行说。
“我最能干的兄弟。”端坐的男人讲。
“要杀的是原映雪,你怕不怕?”苏秀行望着比自己大了不少年纪的青年,反而像看一个晚辈。
“他必须死。”青年微笑着回答。只是灯火映照在鼻翼展开的纹路上,像极了展牙的毒蛇。
“死得好可惜。”原映雪坐在暖阁里,放下晶石镜片:“诸高阳的境界、笔力都已臻化境。这幅《梅雪松风图》是他以八十三岁高龄所作。依然顿笔如刀,笔走龙蛇。如果能活到葵花朝,这样晴朗的冬天,就一壶香茗坐而论道,好不惬意?”
暖阁内,白袍的女子低眉敛首。
“今儿文庙的灯会必然热闹。听说紫陌君把白水、青石制灯世家的大师也请来了,做了传闻中的九龙布雨灯。说是皇帝身子有微恙,借着上元灯会冲冲喜。真是有心人。”原映雪将画纸小心卷起来,收在木匣里:“颜三,咱们也去瞧瞧。”
“教长,上元灯会热闹是热闹的,可人流繁杂,恐怕不安全。”白袍女子说。
“有你们几个护卫着,我有什么不安全的。”
“颜大,颜二都被杨卫长临时调去了城卫司衙门当差,颜五陪着苏卫长在查北陆细作的事情。我们人手不够。”
“喔?”原映雪笑了笑:“都是同僚,同舟共济是应该的。我这样闲散的人,也用不到她们。再说,谁又会打我的主意呢?”
“教长,杨卫长和苏卫长他们没有权利调动寂部的人。”
“我明白。”原映雪目光澄澈:“你想说,杨拓石和苏晋安的背后是雷教长嘛。”
“教宗自入驻天墟之日起就不再管理教中事务。范雨时教长被刺后,雷教长权柄日增。寻常刺客属下们可以防卫。”白袍女子没有把话说完。
“你还是不能忘记当年啊。”
“属下们是为教长担忧。”
“有教宗在,雷教长还是有所顾忌的。”原映雪挑开窗户,凝望窗外的寒梅。
“属下僭越。”
“没关系,说吧。”
“若是教宗……不在了呢?”
原映雪愕然又笑:“我本是天性懒散的人。若教宗不在了,或许去做个长门僧吧。”窗棂上的冰珠子被暖风一熏化成了水。原映雪沾了几滴在手指上,放到嘴里去尝:“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在晋北的八松第一次见到苏卫长,那时候他还是个长门僧。苏卫长心里要的东西和我恰恰相反,可归宿却未必不同的。”
“谈这些沉重的东西做什么?”原映雪转身走回书桌前:“颜三,我去八松之前让你做的功课,拿来我看。”
白袍女子从袖口里取出一叠杏瓣纸呈到案上。她抬头时可以看到,这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奇丑无比。
那叠杏瓣纸摊开,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杀字。
原映雪拾起几张,端详片刻,微微点头:“不错,字里的戾气少了许多。颜三,你没有枉费我的栽培。”
白袍女子忽地单腿跪了下来:“属下愚钝。跟随教长七年,心中仍然有杀气。”
原映雪轻扶了她一把:“傻姑娘,还是在怨雷教长。”他见白袍女子不肯起身,轻轻一声叹息:“也不是什么隐秘,就告诉你吧。当年雷教长将你们姐妹几人从阳部除名,名义上是修为不够,实际是你们的心和雷教长修的不是一门法道。”
“教长是说,我们并不差吗?”
“颜三,你们姐妹几个都是顶好顶好的姑娘。我从阳部接收你们,一点都不委屈,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原映雪摊开墨盒,颜三适时上前倒了些清水,将墨石磨匀开来:“其实这世上,谁都不能免俗。雷教长信奉绝对的力量是欲念,我莳花弄草也是欲念。我心里那些东西,说出来恐怕要被天启城的公卿们笑话。这些年都照着这个法子教导你们,其实是满足自己内心的一些奢望。”
“教长的教诲是浊世清流。颜三和姐妹们一死也不能报答教长。”
“你就是太节烈。”原映雪摊开来一卷雪白的宣纸,并不避讳皇室:“我的理想在这时代是无法实现了。不能席卷天下,但求自扫门庭而已吧。要说感谢的人其实是我。”
他说得诚恳,颜三听在耳里,像暖风在心头绕了又绕。
“诸先生遗作每次看来都获益良多。离上元灯会还有些时辰,再画一幅梅雪图吧。”原映雪从笔架上挑了一支青毫。
晚牌时分,沐风楼歇业,楼子里也不卖晚饭,听客们都散了。
小醉边嗑瓜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远京闲聊:“蛐蛐儿怎么没来?”
“他有点事。”白远京伤好了以后,来沐风楼里,偶尔会找安老爷学学单弦胡琴。他把胡琴架在腿上试着音。
“还是杀了高健随从那个破事啊?”
“呵呵。”白远京心里压着担心,来沐风楼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事先和曲临江商量过了,就算事情败露,他在沐风楼听曲也能摆脱掉嫌疑。杀高健几个随从,再小没有的事情,小醉一再拿出来讲,知道她是关心曲临江,白远京也提不上什么兴致搭理。
“没劲,真没劲。”小醉多聪明一个人,瞧出来这位白爷今儿心情不好。知道除了欢姐,没人能归置他。索性不去摸老虎屁股,哼着曲儿找别人搭讪去了。
白远京心里思绪起伏,手上也生,一个调子拉得胡乱不堪,他自己倒是没听出来。
“冬天拉什么琴?歇歇手吧。”白远京替柳欢解围之后,她的话时多时少。今天似乎情绪不错:“自己在楼里还是开伙的,怎么你还带了食盒?”
“西园那边过年热闹,请了青都羽人的厨子做素席。让顾襄送了几盒过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带来你尝尝。”
“有心了。”柳欢款身坐下:“喝两杯吗?”
“好。”白远京放了胡琴。
大多数时候,白远京和柳欢在沐风楼里喝酒,喝上半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几杯酒在肚子里打转,全是上元灯会的事。必须联合天启四公子才能推动速朽计划,所以刺杀原映雪这个决定不需要考虑,只是怎么把事情做圆满而已。沐风楼外有个可靠的听差一直候着,原映雪到文庙看灯的当口,白远京就会让听差过去报信,通知原教长有杀手打算行刺。时间上把握得好,原映雪来不及布置。以他的机谋手段,自保没有问题。苏秀行和曲临江都没有决死的打算,一击不成,从灯会那么混乱的现场脱身也不是问题。
“这些天你和平临君来沐风楼都没有结伴,还以为彼此有了龃龉呢。”柳欢说。
“我们两个人能有什么龃龉。”白远京把话岔开。
“没有就好。”柳欢话里有话。
“听到什么风声了?”
“杨家的大老板,外面传是高健杀的。”柳欢拈着杯子:“他这个人我知道,打人的胆子有,杀人的胆子没有。”
“我们这种人,你害不害怕?”白远京没有正面回答。
“怕有什么用?乱世逼人,哪种活法都不算错。我们这样的女人,有个能暖心窝子说话的男人就很满足了。”
“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害怕。”白远京想着总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得把话点透些:“觉得自己像个贼。”
他手指牵起胡琴弦,轻轻松开,琴弦嘣的发出一个音来:“其实生活这东西,多半是别人开了一扇门,自己走进去,看到一个世界。有些人沉溺在里面,有些人老想着开门。后来没人替你开了,就自己一门心思去开。不断的开门,你说不是贼是什么?”
“你是个心里不容易满足的人。”
“你不是?”
“不是。”
“我不懂的,女人的心思我真是不懂。”白远京有些尴尬。
“女人善变。”柳欢平静地说:“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呀。”
白远京不知该怎么说。他能通盘谋划,在天启这样的乱局中坐大,对女人却少有办法。
“你来天启之前,是不是有女人。”柳欢替他说出了心里话。柳欢总能够看穿白远京的一些心思。
“是。”
“一定是很可爱的姑娘吧。”
“是。”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怎么讲,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来。即使有将来,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她。”白远京一想到格桑梅朵被囚禁在吕元舜的帐篷里,心就针扎一样疼。
“女人再怎么善变,一旦把心掏给男人,就逃不出这个男人的世界了。”
“你有过吗?”明明知道不该问,白远京还是问了。
“我吗?”柳欢低头看着酒杯,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睛:“可能经历得太多了吧,不敢。”
陡地三声锣响,沐风楼中堂的沙漏走空了。已是上元灯会开始的时辰。
“柳姑娘不去看灯?”
“我们是些苦命人。这位老爷那个公子但凡吩咐下来,深更半夜不能歇着,寒冬腊月的堂会也得去唱。”
“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紫陌君白曼青。”
“白氏宗祠最年轻的长老啊,我都没有见过。”
“是设宴为一位远来的朋友洗尘。紫陌君将整座沐风楼都包下了,你现在看到那些客人,都是白府的食客。”
“真是令人好奇。请的是谁?”
“休国一位白氏分家的家主。其实真正的宾客还不是他,而是桂城君魏长亭。”
“什么?”白远京一声低喝。这一天里他在战场上养成的直觉一直忐忑不安,却找不出问题症结。原来当年与苏秀行一同护送百里家主前往天罗山堂求援的魏长亭秘密抵达了天启。来得这么巧,怎么会与苏秀行的刺杀计划无关?魏长亭假如真的参与了刺杀,合苏秀行、曲临江、魏长亭,以及尚未可知的魏长亭的手下们之力,原映雪即使预知了刺杀行动的发生,也未必能够逃出生天。而原映雪一旦横死,速朽计划将功亏一篑。白远京绝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可是三声锣响后,原映雪应该已经抵达了文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