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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无疆7

2022-10-09 19:22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罗浮生坐在湖边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背靠着一棵柳树。石头不知陈置了多久,几经风雨,受人磋磨,已变得黑亮,柳树梢柔柔入水,叶渐枯黄。他拨开挡在面前的几根枝条,去看考古学院的大楼。上两层是学院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下三层是龙城大学博物馆,上一次罗浮生来的时候,注意到地下还有一层,沈巍说是博物馆的库房,保存文物需要恒温恒湿。

沈巍差不多要下课了,罗浮生望眼欲穿。他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饶是他体力极佳,腿脚也开始酸痛了。临近期末,天气转凉,学校里冷清了许多,考古学院又偏于一隅,没人走动,气温似乎较别处更低,四下里一望,除了这一小滩湖水,就只有萧索的树木,罗浮生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显得分外可怜。他本想跟着沈巍去上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可是早上无论如何都没起来,只好在沈巍走后,一个人溜达进了龙城大学。

今天罗浮生没有戴那副镜框,只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他四处走走看看,发现像他这么悠闲的人委实不多。自从住到沈巍家中,罗浮生无事一身轻,洪家照旧运转着,并没被他牵连,沈巍又妥妥帖帖地照顾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的脸颊都丰润了些。路过食堂,他买了一份小吃,走到考古学院附近时已经全部进了肚子。他找到小湖边的大石头歇脚,给沈巍发了一条消息,就掐着时间等待沈巍下课。

十一点刚过,沈巍就出来了,远远看到罗浮生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他走近些,原来罗浮生手里拿着一根细草棍,正戳着地面。沈巍出声叫他:“浮生,你在做什么呢?”

罗浮生听到沈巍的声音,直起身,扔掉手里捏着的草棍,朝沈巍走过去。

“沈巍,啊,我……我在钓地老虎。”罗浮生不好意思地笑笑。

“钓什么?”沈巍没听过这个词,十分疑惑。

罗浮生一脸诧异:“你小时候没玩过?就是一种小虫子,在地面的一个小洞里,用草戳进去,就能钓一个上来,不过现在天气冷了……你不知道?”

沈巍迷惑地摇摇头。

“我小的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在外面玩,”罗浮生咧开嘴笑起来,“终于有沈教授不知道的事情了,哈哈……”

沈巍见罗浮生这样开心,也止不住笑意,他拉着罗浮生向外面走。

“沈巍,你觉不觉得这边比其他地方冷?”罗浮生笑够了,说出自己的疑问。沈巍说:“可能因为有湖水吧,树木又多,前面还有一片槐园。”罗浮生又问:“听说大学里总有一些恐怖传说,龙城大学也有吗?”沈巍瞥了他一眼:“你如果想听,倒是有,不过传说只是在事实基础上的添油加醋。”

“我想听!”罗浮生兴致勃勃。沈巍推了推眼镜,脚步慢了下来,他们前面有几个学生,是刚刚和沈巍一同下课的。沈巍见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方才开口:“有个传说是和考古学院有关的……”

罗浮生的头微微凑向沈巍的方向,很认真地听着。

“……从前这里盖楼打地基的时候,在地下挖出一个墓,年代不算久远,但奇怪的是,墓中棺椁都被破坏了,还有一条洞通向地面,呈坍塌的样子。原本以为是盗洞,可发掘出来,却发现洞是从里面挖出来的,而墓中没有尸骨。”沈巍语调平稳,可这故事听在罗浮生耳朵里,却让他毛骨悚然,加上四周安静冷清,他不自觉地往沈巍身上贴了贴。

“从里面挖出来?难道棺材里的……是鬼吗?”罗浮生的声音有些虚。

沈巍觉得好笑:“你害怕了?”

“我……我怎么可能怕!”罗浮生猛然和沈巍分开,“我就是好奇而已。”

沈巍眉毛轻轻一提,接着说道:“棺椁都是用工具破开的,墓里的陪葬品所剩无几,应该是下葬时人还活着,可能……他本就是诈死,然后带着贵重的陪葬品离开了。”

“哦……”罗浮生暗暗松了一口气,“还有吗?”

“还有生物工程学院楼顶是棺盖形的,传说也是为了镇压一个墓。”

罗浮生问:“你们龙城大学是建在墓地上的吗……”沈巍盯着罗浮生说:“还听吗?”

罗浮生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们路过槐园,走到男生宿舍,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进龙城大学时看到的那个石制司南,于是问沈巍:“那边宿舍有个司南,好像是指着西南方的,是什么意思?”

沈巍解释说:“当年挖出那个墓,大家都觉得不吉利,虽说平时做研究用的是科学方法,但到了风俗一事上,大家总是有些避讳,所以就在这里立了一个司南,指在那个方向,这里的确有些说法,不外乎图个心安。”

“嗯,”罗浮生朝那个被风雨侵蚀的石柱望去,“考古学院一定建得很早吧?”

“对,它是龙城大学最早的一批学院,后来学校扩建,由于它保存的文物太多,不方便转移,所以没有拆掉,只是一直在翻新,才会这么偏僻,”沈巍想起了许多往事,他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龙城大学附近很荒凉,从校门出去要穿过一片田地才有一个电影院,我们……”沈巍突然住了口,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他本不该知道的细节。

果然罗浮生也察觉不对:“龙城大学建校也有几十年了吧?”

“我叔叔也是龙城大学的学子,他给我讲过很多从前上学的事。”沈巍心中暗惊,他看了看罗浮生的表情,似乎依然存着疑虑。

罗浮生在沈巍面前一直表现得乖巧,出于对沈巍的信任,他从不质疑什么,让沈巍渐渐忽略了他也是洪家独当一面的人物。这时沈巍细细想来,他能让吴邪亲自打电话告诫自己注意提防,能处事果断截停盗墓贼的车,能仅靠两天的观察就确定绪山考古研究所中有内应,能将阅历丰富的老司机骗得团团转……难道自己真的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吗?

沈巍越想越是后怕,罗浮生也敏锐地感知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于是,两人各自沉默着,走到了学校门口。

“沈巍!”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赶了上来。

沈巍回身还没说话,女老师便问道:“你今天又不回办公室?家里的事情还没结束呢?”

“是。找我有事?”沈巍微笑着回答。

“没事不能找你吗?”女老师显然和沈巍关系不错,“今年考试你出了什么题?”她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罗浮生,“这位是你学生?”

“哦,是我朋友。”沈巍看看罗浮生,罗浮生朝女老师笑了一下。

她难掩惊讶,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罗浮生:“这么多年同学,第一次看到你的朋友。哦,你好,我是沈巍的同事。”

罗浮生又笑了一下。

“那……”她直觉到自己并不受欢迎,“不打扰你们了,考试的事我再问问别人。”女老师像来时一样,快步离开了。

罗浮生收回笑容:“你们是同学?”

“读博时的同学。”沈巍答道。

罗浮生望了望那位老师离去的方向,在衣服上摸了摸,这才发现没有口袋。

回到家,沈巍进厨房准备做饭,罗浮生坐在一边洗菜。他透过玻璃门瞥了一眼墙角的木箱,又盯着手里的菜说:“沈巍,你还记得吗,你说把‘圣人不仁’这句话加进了朋友的书里。”

沈巍正在切一块冻肉,他微微抬头,眼神飘忽了一下,既然罗浮生问出口,他想抵赖恐怕过不了关了。于是,他手上继续切肉,心里想着对策,嘴里应道:“我当然记得。”

“那天我在《伯阳子》里看到这句话了。”罗浮生眼睛依然看着菜,一片青绿色的叶上沾了一点泥土,他蘸了蘸水,把它抹掉。

“对,我朋友犹豫过该不该引用这句话。”沈巍说。顺理成章,他想。

罗浮生“哦”了一声,又问:“你这位朋友,也不在了?”

沈巍没出声,菜刀与菜板相碰,发出“当”一声闷响,代替了他的回答。

“刚刚那位老师说,从没见过你的朋友……”

“嘶!”沈巍发出吃痛的声音。

罗浮生心头一颤,扔下菜去看沈巍。他左手食指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流了出来。

“药箱在哪?”罗浮生慌张地问。

沈巍说:“我没有。”

罗浮生丢下一句“我去买”,就冲出了门。

沈巍呆呆站着,任血滴在地上,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任何失去,但假如罗浮生知道了他的一切秘密……听到门锁响,沈巍拿起菜刀,在已经愈合一半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罗浮生帮沈巍包扎了伤口,又在他的指挥下,完成了一顿饭,虽然火候不均,咸淡不匀,但好歹能吃。吃完饭后,罗浮生说要出去走走,不再追问沈巍有关朋友的事。

沈巍心中庆幸,划这两刀简直上算。但他开始担忧,浮生已经起疑,今后该如何隐瞒呢?之前他实在透露了太多信息——沈巍忽然醒悟,他好像一直有意地让罗浮生知道更多,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是太孤单了吗?沈巍想象了一下罗浮生知道他不死的秘密,恐怕会把他当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吧,可叹这竟是真的。

沈巍想笑,他甚至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不是没有追查过,自昭王时起,沈巍做过数不清的尝试,甚至曾亲手摆布过别人的性命,想试出不死的源头,可最终一无所获。他知道有很多人执着于长生,也许可以借他山之石,这也是他主动帮助吴邪的原因,然而拥有线索的人无一不是极警惕的,他不能离那些人太近,不能以相同的面貌一直出现,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看着线索断掉。

如今,隐藏身份变得越来越艰难,这一次他是自己的侄子,那下一次呢?他用沈巍这个身份已经快到十年了,感叹他年轻的话每一次都让他心惊。沈巍想帮罗浮生脱离洪家,让他能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但留给沈巍的时间还有多少呢?可笑他竟为了时不我予而为难。

沈巍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上面是期末考试题,他删去了一件不常见的吉金器,推己及人,何必为难那些学生呢?

罗浮生又走进龙城大学,午后的阳光浅浅的,却并不吝惜温暖,校园里的人也不再匆忙,多一分闲适慵懒。罗浮生慢慢朝考古学院走着,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几遍,驾轻就熟。路上落着一些树叶,随着风卷来卷去,不在一处停留。罗浮生心里明白沈巍隐藏着秘密,和他相处的许多细节齐齐涌现,却零散地浮着,让他抓不住。他多想有一条线索,像风卷树叶一样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细节归到一起。

路过槐园,罗浮生进了一道粉墙,两个学生坐在凉亭里,石桌上摆着电脑和书。罗浮生没有留心,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来。

“沈老师说这里要改……”

罗浮生听到“沈”字,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文学思潮的影响也要考虑进去……”

原来不是在说沈巍,罗浮生觉得自己简直是着了魔。

“……不被主流接受,所以幸免于难……”

“……今年也有九十岁了吧……”

罗浮生听着他们聊天,虽然不懂,但听到有人如此高寿,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善终,可沈巍一定能长命百岁的。罗浮生豁然开朗,他何必知道沈巍有什么秘密呢?本来就是他搅乱了沈巍的生活,他只不过是沈巍众多朋友当中的一个,沈巍说会记得他,对他来说不就足够了吗?否则他可能会独自在某个角落,凄凉地离去,甚至无人可以告别。

罗浮生猛地站起来,那两个学生被惊得抬头看他。他抱歉地笑笑,跑了几步,出了槐园,迈开步子往回走去。

到了楼下,罗浮生收到一条信息,是洪老板发来的:“速回东江。”他盯着这简洁的四个字看了许久,直到每个字都变得奇怪,他收起手机,缓缓踏上楼梯。

沈巍已经将考试题定了下来,写下最后几个字,抬头看看出现在门口的罗浮生,被他凝重的表情引出了心虚。他强自镇定下来,蓦然发现左手原本该有伤口的手指完好无损地放在桌面上,连纱布都拿掉了。沈巍迅速将手藏起来,不经意地把放在一旁的纱布扫落到腿上,偷偷套在手指上。

罗浮生竟没有注意到沈巍这些瞬息间的小动作,他进了屋,直直走向沈巍,对他说:“沈巍,我要回东江了。”

沈巍怔了一下,顷刻之间便做了决定:“我和你一起回去。”

“什么?你……你去东江做什么?不是还要考试吗?”罗浮生大感疑惑。

沈巍合上电脑盖子,站起身,说:“有些事要去东江办。至于考试,可以拜托其他老师。”

“那位女老师吗?你的同学?”

沈巍略感惊奇地望向罗浮生:“也不一定找她,怎么了?”

罗浮生后退一步:“没什么,随便问问,呵……呵呵……”他干笑两声,转头扎进了卧室,传出闷闷的声音,“我马上就要走,先换一下衣服。”

沈巍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渐渐地明白过来,他缓慢坐下,感觉心里有一只尖利的哨子,发出极亮的啸声,震得整颗心麻酥酥的。等那只哨子安静下来,罗浮生走了出来,因为衣服的摩擦,他脖子上的皮肤有些红。沈巍忽然反应过来,他要立刻安排替他给学生考试的事了,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跳过了那位女老师的名字,他默默笑了一下,拨通另一位老师的电话。

罗浮生走到门口,从衣架上取下之前穿的皮衣,套在身上,他抻了抻衣摆,活动了一下胳膊,总觉得这件衣服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简单收拾了随身物品,罗浮生找了一辆车,便和沈巍一同前往机场。

一路上,太阳逐渐被甩在身后,天色快速地暗下来,仿佛拉上了帷幕,将一场美梦困在卧榻上,无法带出去见一见更明媚的世间。

夜晚很快铺满整个天宇,星星闪烁着若远若近的光,似乎看淡了一切悲欢离合,遥遥地叹息着自以为然的故事。

井然端着水和药敲了敲白教授的卧室门,走进去看到白教授正慌忙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他无奈地说:“妈,医生让您出院是为了好好休养,不是让您方便工作的。”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不看电脑了。”白教授乖乖地接过药,吃了下去,她偷偷瞄了一眼电脑,却被井然发现了。

“妈,我先把电脑拿出去,您睡醒了明天再看好不好?”井然按住电脑。

白教授立刻不同意了:“妈妈一点也不困,我再看一会儿,就看一张图片。”

井然松开手,白教授宝贝一样把电脑抱在怀里。他好奇地去看,屏幕上是一张竹简的照片,以井然的家学,文字大多认得,他猜测这应该是昭王时期的卜筮之辞,然而有个别奇特的字,井然没见过,他无意纠缠于此,只是看着白教授将这张照片保存到单独的文件夹。

“最近我有一个猜想,”白教授笑呵呵地说,“正在找证据,现在呀,还不能说。”

井然又看到她眼中的狂热,母亲醉心于工作而不忧愤于自己的病情,井然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欣慰。

他离开白教授的卧室,走到地下室。这间房子是他在吴州郊区租下来的,附近清幽洁净,为着白教授可以好好养病,能随时去医院检查,也为着设计博物馆的工作,以及一些其他目的。井然将手按在地下室的门上,微凉的感觉让他心安,他转身走回了书房。

井然打开电脑,调整了一些数据,又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纸上的图画了一部分,他取出铅笔和尺,十分细致地继续补全这张图。不知画了多久,门被敲了两声,白教授端着一杯牛奶走了进来。

“儿子,你还说我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工作,嗯?”

井然将手臂自然地交叠在桌面上,遮挡住图纸,他朝白教授乖巧一笑:“妈,我马上就睡了,您别担心我了,快去睡吧,不许偷偷看电脑。”

白教授温柔地点点头:“你也早点睡啊。”她转过身,觉得哪里不对,又回头看了一眼,井然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有些紧张。

“儿子,你在画什么呢?”

“博物馆的图。”井然立刻答道。

白教授朝露出来的一角看过去,忽然眉头一蹙:“这是十一仓?”白教授一扫之前的温柔模样,表情严肃起来,“儿子,你要做什么?你和白家有联系?”

井然见事已败露,只好承认:“我和白昊天联系了一下,我只是对十一仓的设计好奇而已。妈,我没做什么,就是去看了看。”

“井然,你知道妈妈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摆脱白家,才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你难道要将妈妈所有努力付诸流水吗?”白教授的声音严厉起来,她拍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妈,对不起,您别生气,我真的只是去看看十一仓的结构,”井然赶紧绕过桌子,去帮白教授顺气,“而且,白昊天只是个小姑娘,她……”

“我当年离开白家时年龄也不大,你不要掉以轻心,”白教授情绪平稳了些,“井然,妈妈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等你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了……”

“好了好了,妈,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会再和她联系了,别生气了……”井然连声哄着白教授,她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事情算是过去了,白教授本就生着病,精神不济,被这样一激,也觉得有些疲累,便回卧室躺下了。井然心中内疚,在她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到书房,又在桌前坐了半晌,拿起笔继续作那张图。

飞机抵达东江时,已近深夜,罗浮生带沈巍回了自己的住处。

房子处在闹市之中,屋外霓虹闪动,一道开关按下去,灯火通明,屋内也金碧辉煌,每件摆设都极力地宣示着自己的贵重。相比之下,沈巍觉得让罗浮生住在自己那间小房子里,实在是委屈了。

罗浮生倒是没什么感想,房子有人时不时地打扫,干净舒适,他直接带沈巍进了次卧,在他住惯的房间隔壁,又给沈巍放好了热水。沈巍乍一进罗浮生的浴室,颇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好在各类按钮都附了简短说明,试了几下,也就会了。

近二十年来,沈巍一直潜心学术,虽然知道生活设施日益花哨,但他并没着意享受,平时吃穿住行能省则省。因为罗浮生住在他家,他才会下厨,不然每天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冰箱一打开也多是方便食物。罗浮生自然不知道这些,只当沈巍勤俭,还怕他嫌弃自己铺张。

二人各自休息。罗浮生躺在床上,犹豫再三,为免影响沈巍,还是关掉了卧室的灯,窗外有光,室内并不完全漆黑,他用力闭紧了眼睛。

不久之后,罗浮生突然惊醒,他一伸手,打开了卧室灯。光线骤然播散,沈巍在浅眠之中察觉到了,他起床敲了敲罗浮生半掩的门,没有声音,沈巍推门进去,看到罗浮生双手捂着脸,坐在床上微微颤抖。罗浮生的卧室并不如外侧的房间华贵,床单是淡淡的草绿色,窗帘是厚重的白纱,绣着暗纹,细看来是藤萝。

“浮生,”沈巍走近罗浮生,手抚在他的背上,给他一点安慰,“做噩梦了吗?”

罗浮生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抬起头:“嗯,没事。”他的睫毛有些湿润,因为乍见灯光,眼睛没有完全睁开,接连眨了几下,仿佛因浸了泪水而不堪其重。

沈巍默默地看了他一会,见他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便说:“好好睡吧,”他转身向外走,“我帮你关灯。”

“别关!”罗浮生哀声喊道,“不用关灯,我……我习惯开着灯睡。”

沈巍诧异地说:“开灯睡?可是之前在我家……”

罗浮生想了想:“可能有你在旁边,我就……就不怕了。”他的脸色微微转红,承认自己怕黑需要莫大的勇气。

沈巍静立片刻,说:“我陪着你吧。”

他走近罗浮生的床边,罗浮生向另一边挪了一挪,露出被他压下去的浅浅凹陷,还留有他的体温。沈巍用一只手支撑自己的身体,弯腰在罗浮生额头上吻了一下。罗浮生呆若木鸡,听见沈巍说“浮生,别怕”,然后他关了灯,自自然然地躺在罗浮生身边。

罗浮生心中巨震,额头仿佛烧起来一般,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巍会来这么一下,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再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就这样僵着身体,睡到了天亮,自从他有记忆以来,这样老老实实的夜晚属实罕见。

第二天早上,罗浮生从一场酣梦中醒过来,沈巍已经起床了。因为还要去见洪老板,罗浮生不敢贪睡,但他还是坐了好一会儿,分辨昨晚是不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沈巍做了早餐,端上桌子,对罗浮生说:“冰箱里没什么吃的,我去便利店买了些,可惜生鲜不多。你将就吃一点,今天我出去买东西。”

罗浮生颇有些难为情:“沈巍,麻烦你了。你到东江要办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只是找人,不急。”沈巍的样子很轻松。

罗浮生“嗯”了一声,埋头吃早餐,他想问又不敢问,昨晚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勇气并不适用于应对全部情况。

经过一个上午的阳光洗炼,东江上空天色分明,云团紧密地揉在一堆,一团团漂浮来去,东江城内阴晴不定。

罗浮生开车到了洪家,一进门,便看到了洪澜。

“浮生哥,你回来了,我们有一年没见了吧。”洪澜依旧是热情的模样,好像长高了一些,罗浮生低头看看她的高跟鞋,忽然感觉从前那个每天围着他转的小姑娘竟不知怎么就成熟了起来。

“澜澜,你在国外一切都好吗?”罗浮生想表现得像一个哥哥的样子,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些怯。

“还不错……”

“浮生回来了?”洪老板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义父,我昨天夜里才到东江。”罗浮生面朝洪老板站得恭恭敬敬,洪澜挽着父亲的胳膊,看起来父慈子孝,煞是温馨。

洪老板拍了拍女儿的手,对她说:“澜澜,我和浮生有话要说,你先回房间吧。”

洪澜不太情愿地走了。

“浮生,”洪老板表情严肃起来,“你这段时间认识了些什么人?”

“我?除了沈巍,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义父,您为什么这么问?”罗浮生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

洪老板面目深沉地盯着罗浮生,良久才坐在沙发上,语气放缓说:“你之前惹的乱子,现在已经摆平了,我还以为有人帮了你,原来没有吗?”

“义父,如果有人帮我,我怎么会瞒着您?”

“说得对,浮生从小就懂事,义父只是随口一问,你不要多心。”洪老板“呵呵”一笑,又恢复了慈祥的面貌。

罗浮生却觉得自己的心更重了,他向洪老板说道:“义父,我有……有一件事想问您……”他看见洪老板的眼光忽然变得尖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却继续问道,“……您知道是什么人在找我吗?”

“不知道。”洪老板简短地答道,显然不愿多说。

罗浮生微一低头,又问:“您去龙城见的人……是不是盗荆国古墓的幕后……”

“放肆!”洪老板猛地站起来,“罗浮生,你在说什么?”

“义父……我是怕……怕洪家误上贼船。”

“哼,洪家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洪老板发出严冷的笑声。

“义父,我只是担心洪家出什么事,担心您出什么事,我没有别的意思。”罗浮生忽然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洪老板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这空空荡荡的地方回响。

洪老板的胡子抖了几抖,狞厉的表情逐渐淡了下去,他再次坐下:“哎,浮生啊,是义父有些激动了,你放心,义父绝没有带着洪家做什么……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你从小在义父身边长大,可不能误会义父啊,哈哈……”

罗浮生吐出一口浊气,胸中依旧是空的。

洪老板接着说道:“我是想做古玩生意,这不刚刚开始,要出去取取经嘛。这段时间你不在,公司已经开起来了,叫做‘涣澜斋’,”洪老板精明的眼神显露出来,“义父年纪大了,总要为你们几个孩子考虑。洪家之前的生意,你一直照看着,做得很好,这新生意,我打算交给澜澜。只不过呢,澜澜没什么经验,你先帮她担着,等到她弟弟也回来了,你就可以自在些了。”

罗浮生点头:“义父,您叫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哈哈哈……好好好……浮生在这吃午饭吧,正好你和澜澜也很久没见了。”

“义父,我……”罗浮生的浓眉忽然跳动了一下,“我倒真有些饿了……”

“你这孩子,又没吃早饭是不是?你先吃点水果,马上就开饭,边吃边聊,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洪老板中气十足地吩咐起来,洪家的人都忙碌着,热热闹闹的,像是赶上了一个节庆,只有罗浮生木然地坐着,目光跟随走来走去的人转动,却没有一个焦点。

太阳仿佛迫不及待似的落了下去,沈巍收到罗浮生快要到家的消息,便把菜下了锅,冒着热气的饭菜刚摆到桌子上,罗浮生就进了门。刚出锅的香气引着罗浮生走到餐厅,他身上仿佛还染着外面天空青青蓝蓝的惨淡颜色,被暖黄明亮的灯光一照,都消融了。

“浮生,你愣着做什么,吃饭了。”沈巍朝饭桌偏了偏头。

罗浮生默默坐下,端起碗,拿着筷子往嘴里扒饭。沈巍见状,去拉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罗浮生嘴里塞着米饭,含糊不清地说:“从来没有人……没有人等我回家。”

“浮生……”

“谢谢你,沈巍。”罗浮生的眼睛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含了水光,坚韧的眉毛有了一个柔润的弧度。

好像为了缓解尴尬一样,罗浮生突然换了话题:“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联系上了,明天见面。吃点菜。”沈巍体贴地说。

罗浮生点头。

夜幕很快合围了起来,灯火比星星更亮,让人陷入巨大的热闹当中,却与这热闹毫无相干。沈巍进了罗浮生的卧室,对他说:“浮生,今晚……”

罗浮生感到自己的耳朵立了起来,他要把沈巍发出的每个音节接收到。

“……今晚,”沈巍说,“关灯睡吧,我就在隔壁,绝不会走的。”

一瞬间,罗浮生觉得耳朵塌了下来,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总之,有一股不明不白的情绪流过心间。

沈巍回到自己的房间。

罗浮生慢慢躺下来,他听话地没有开灯,黑暗使他的思绪更加敏感,他觉得额头开始发烫,好像沈巍又在那里吻了一下,既真实又虚幻,他揉了揉脸,控制着自己去想洪老板交代的事情。

明天要带一件吉金器去见一个收藏家,义父说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他们只不过凭眼力赚中间的一份钱,义父已经招揽到许多有本事的人——还有人比沈巍更有本事吗?罗浮生不禁要怀疑,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摸摸额头,又想到那个吻。罗浮生钻进被子,沈巍就在隔壁,不会走,不开灯的房间好像也没什么可怕……他这样想着,睡意忽然席卷而来,荡平了他心中所有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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