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1
又是一年春,化融的冰雪顺着峡谷里的壕沟汇入溪流,慢淌进金沙江的随波之中。
一个脚步踉跄的小孩儿走在拐角的马道上,跌跌晃晃地迈着小腿向前奔跑。不出意外,没一会儿,就摔了。
跟在身后的中年妇女一个疾步走向前,心怀责怪地对着孩子说:“磊磊,跟你说了不要跑不要跑,一下你滚到这崖下了,明儿就别去上学了。”说完,连忙拍打着孩子胸前的灰尘,同样也注意到孩子脸上那股天真的生气。
“央真阿姨,你吼我的样子好凶,怕!”孩子的口吻里既有着自我的宣誓,又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
央真回神那一刻看了看四周,见那熟悉的河滩和远处的棚房,当然还有阳光下漫山的经幡和哈达,一下子拉回到了从前。
身后走来一个体型彪悍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随口问了一句:“你在看啥?”
央真回头对他指着河滩说:“多杰你看,当年你和骆哥就是在这和别人打的架,那天是我们去看德桑的日子?”
多杰顺着河滩的位置看了过去,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当年和骆伟一同在这里和别人打架的情形。
他摸摸牵着央真手的小子意味深长地说:“磊磊,你看那河滩,当年就是你爸爸和叔叔我一起在这打坏人的地方,还有你央真阿姨在呢?”
小磊磊被这段故事吸引了视线,扭头看向波涌急流的河滩,自顾自的问多杰:“爸爸当年打赢了吗?”
多杰和央真被这个六岁小孩儿过分成熟的话给逗乐了,一向不善于多谈的多杰此刻还得有央真替她打圆场:“赢了,打坏人哪有不赢的?”
磊磊调皮的要央真把他抱起来,这个机灵小鬼在上身那一刻歪斜着脑袋双手勾着骄傲问多杰和央真夫妻俩:“我爸爸厉害还是多杰叔叔厉害。”
央真被这小子傲娇的神态勾起那段回忆有点没好气,只能回敬这小机灵鬼:“当年你爸爸可凶了,就像你刚才说我凶一样。”
“那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不是说快了吗?”小孩子的话一旦打了堆,追问的事情多半都是想要知道结果的事情。
他看着央真的眼神满是期待,央真看她的眼神满是怜爱。只有多杰,望着远处雪线投下来的光,意味深长地对磊磊说:“快了,两个月后的六月,你爸爸就回来了。”
被央真抱在怀中的磊磊听着多杰的话,回头看了看他。喃喃自语地说:“爸爸肯定比你帅,你要多给他吃背篼里的松茸!”
这一句话,逗笑了三个人之间那场关于过往的从前。
磊磊,骆伟与吴雨馨的儿子。
出生在六年前的德钦,骆伟阿坝之行结束后的第三年。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2
清晨,一群觅食的藏香鸡喧闹着在院子里觅食。
停车场不断有客人驾车离开与到来的喧嚣让还在床上撅嘴睡觉的磊磊在朦胧中醒来,带着床气的哭喊似乎有些娇气。其实是起身的凉意让他找不见保暖的衣裳。
二月德钦的清晨,还是有点冷。
这孩子的哭闹声气极大,惹得上来三层楼的人都听得到动静。16岁的楚巴已经是一个一米七八的高个儿,连忙窜着大步跑到了磊磊的房间。开门第一句话,就带着粗气儿回应着小家伙:“弟弟,咋子了。”
磊磊见到楚巴,刚还哭得鼻涕哗啦的脸蛋瞬间转成了笑意。连忙用手一个呼噜就把鼻涕擦掉,带着眼角还未掉落的泪花,摇头对着楚巴说:“没有衣服!”
楚巴环顾了下四周,没见小家伙床头的衣服。立刻明白了什么,赶紧指着磊磊盖好辈子躺下。
然后飞快地朝楼下跑去。
15岁的措尕正在酒店大堂帮着前台给客人办理入住手续,见楼上跑来的楚巴忙问他干嘛。在得到楚巴询问磊磊的衣服收到哪时,措尕指了指旁边的电梯,对着他说:“你可能得坐电梯去八楼楼顶,刚我见央真姨抱着磊磊的一大堆衣服上去了,对了,这是她刚拿到这的磊磊书包,还有入学通知,你也带上。”
楚巴一个疾步跑到前台,拿上书包和入学通知就往电梯走去。
电梯里他瞅了一下入学通知上的名字,再看了看通知抬头的那几行字:苏茗基金小学德钦分校。
独自默念了一句:“茗姨,磊磊今天来读你的学校了。”
卡瓦格博清晨的冷在阳光下只适合室内,这栋原本三层的酒店在这十年里被扩建成八层楼体的大酒店,电梯上到天台的那一刻,出现在楚巴面前不远处巨大的塑钢字牌,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晴川梅里大酒店
顺带出现的,是正拿着晾衣杖拍打着刚洗好儿童服装的央真。正借着初晨那缕金色的阳光,晾晒着磊磊的衣服。
央真见楚巴背着书包朝她走来,忙问楚巴啥事儿。
楚巴指了指衣服说:“姨,磊磊的衣服呢?”
这一句话让生性有些大意的央真拍了下自己脑袋,连忙小碎步的拉着楚巴往电梯赶,一边自责的说到:“昨晚给磊磊腾房间把他衣服忘在老房间里了,这小家伙没冷着吧。”楚巴轻摇了一下头表示没事儿,央真那急切的心情似乎才有些放松。
于她来说,磊磊是她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出现差池的自责,实际上是尽心养护的初衷。
楚巴看着这场景,不免有些青涩的矫情,对着央真说了句:“磊磊的入学准备你都没忘,却把他的衣服给王了,难怪馨妈当年会说你一天不够心细。”
央真被这小子上嘴的话整得没好气儿,鼓着嘴犟着性子指着楚巴额头推了一下厉声和缓的说到:"小子,别忘了,你姨我再怎么马虎,这几年也把你养成个身形大汉,一天就知道鬼头鬼脑,学不来措尕的文静。”
楚巴被这一说搞得有些愣,只能吊儿郎当的回了一句:“她是女生!”
一百多间客房的酒店显然是有些大的,俩人走在房间里不断有客人拎着箱子入住与离开,趁着这时不多的机会。央真不断叮嘱着楚巴:“下午你多杰叔叔开车送你和措尕去大理,然后你和措尕坐高铁再去昆明。今年高中了,我们也照顾不了你俩,你们只有好好学习,考一个好点的大学,等你雨馨妈妈回来的时候,让她也高兴一下。”央真此刻的话变得有些生动,像是在憧憬什么,却也是叮嘱。
楚巴听完忙着补上一句:“骆叔不是六月回来,到时候你去接?”
央真点了点头。
似乎这两人在说一件共同知晓的事儿,却又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只是闲聊散步般走到了放置磊磊衣服的房间,开门那一刻。满屋的落地窗前,梅里雪山连片的景色出现在面前。又是一个晴天,还是那个熟悉的景色,只是比原来更大的视野,看到更加壮美的景色。
央真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招呼在门口的楚巴赶紧帮忙搬箱子。那是一堆磊磊的衣服,抬不动的她,只能在此刻多些忙碌的动作。
楚巴看着此刻窗前的景色和这个几年都没怎么进来的陌生,矗在那回忆起他在这间房里的时光。嘴角露出一丝憧憬的问央真:“你真打算把这间房改造了?”
央真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了下屋内四周,转身朝向梅里雪山的窗前,自喃的回了一句:“改一下吧,十多年没动了,把阳台改大点儿,你骆叔喜欢喝茶!”
楚巴看着央真的话点了点头,只是淡淡的补了一句:“他们喜欢暖色的窗帘!”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3
炙烤在石板上的松茸扑哧冒着热油,餐厅里的一桌子子饭菜正在等候小家伙磊磊的归来。
这是他第一天去学校报道,距离飞来寺不远处的德钦县城边角,一座基金希望小学成为这里最好的学校。校门口的雕塑立着一个人像,楚巴跺手跺脚的踱步,正在等候着校门里出来的学生。
央真走到他身后牵了牵围在楚巴脖子上的围巾,念叨着说了句:“这上面的绒毛都快脱没了,你也不怕冷?”
楚巴哈了一口冷风,大气的哈出一口热雾摇头说不冷。
央真听完这话有些没好气儿地埋怨说:“你茗姨在这看着,你要是冷出个感冒来,我看你咋去学校报道,香林高速还在修,翻山的路又长,一会儿饭吃了就走,估计到大理都夜里了,还不注意点。”
楚巴看了看她嘴里说的那个人,再看了看院前那座半身女性雕像,瞅了一眼儿身后的央真,一副钢铁之躯的气势涌上身板,挺着腰对央真说:“放心,茗姨在这儿看着,不会感冒!”
央真见他嘴皮不想搭话,就把目光转向了校门口出来的学生,让楚巴拿上钥匙去把车内的暖气打上,一会儿接上磊磊就走。
喜好车的楚巴听完立马拿上钥匙就往路边的车上跑,边跑还对着央真说:“你可是答应过我,等我高三毕业就让我去学车,到时候好去接馨妈。”
要价的孩子怼上分心的老姨,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个敷衍而真切的点头。
一家人的团聚就在等这一个孩子,看着络绎不绝出来的身影不见磊磊的影子,加上多杰在酒店那打来的催回电话。瘦小的央真垫起了脚,在门口张望着磊磊的影子。
因为开学的第一天,每个孩子都领到了新校服。而磊磊是最后一个出来。
他一边迈着小步一边鼓捣着还不太会穿的外套,有点面露尴尬的朝央真求助。
这小家伙显然有些难堪,碰上央真的那一刻不忘补上一句抱怨:“老师让我们自己穿好衣服再出来,可是我穿了好久,还是系不上拉链。”
央真瞅着半只肩袖露在胳膊外的穿法,见小鬼头上来就是一句解释也没多言,急忙帮他把衣服穿好就准备往车上赶。一回神发觉有什么不对,牵着磊磊的小手转过身,对着雕像的位置低下腰对磊磊说:“快,给你茗姨的像鞠个躬,以后你就在这读书了,她会保佑你。”
磊磊听着眼里有些似懂非懂的茫然,依然按照他央真姨的嘱托对着雕像深弯了头,然后得到一句“好孩子”的称赞迈着小步朝车前等候的楚巴跑去。阳光从阴凉的位置划过分界的对岸,那一刻,看着这场景的央真回头看了看校门口的石碑,对着“苏茗基金希望小学”的位置投出一丝释怀的面容。
转身走向车旁!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还没到酒店,闹腾的磊磊就嚷嚷着要吃松茸,小鬼头的念叨似乎勾起了同行两人的馋虫,央真矗在停车位上就看向诺大的玻璃围院餐厅,正好多杰和措尕还有央真的两个孩子正在准备午餐。
已经过点的午餐即是这一家人的相聚,也是这一家人的短暂分别。
冒着锅气的水炉烫着现杀的牦牛肉片儿,却耐不住三个孩子之间的掐架。
二月的松茸本来就小,烤出来的菌片最大也就一指长。精鬼的磊磊为了多吃那两片大的松茸,和央真的儿女真雅阿杰拌起了筷子。最后面红耳赤的端开了盘子那在手上,没想到收获的代价就是阿杰的一拳。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冲突让饭桌上的几人有些惊愕,正在给楚巴和措尕交代行礼是否准备妥当的多杰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冒火。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有些震惊的央真递了一个眼神。就见央真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已经呆坐在原地的阿杰,顺手一个拎起,领着阿杰的衣服轻松的把他甩在了另一个桌子上,回头怒瞪了一眼刚才起哄的真雅,声色威严的说了一句:“碗筷拿过来,在这吃。”回头对着早已经被吓得哆嗦的阿杰教育到:“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让着磊磊一点。你这个哥哥怎么就不听话。”顺带吼了一句真雅:“还有你。。”便独自一人在旁开起了教育念叨模式。
这桌子的楚巴见磊磊一没闹腾二没吭气儿,扭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场属于他的争闹得到了帮助,却没察觉身旁的措尕正不停的给他碗里夹上烫好的牛肉。便扭头没好气儿的对着他多杰叔一阵叨叨。
多杰瞅了一眼眼前这愣小伙儿,跟着参谋似的在那瞎说,也没好气儿的问他岔开话题:“牛肉干带够了吗?别一会儿上车又忘了。”
楚巴被这一句话闹醒了情绪,忙拍了一下头嘟囔一句:“坏了,我差点忘了。”
放下筷子便往餐厅外的库房跑去。
“拿袋装的那种,多拿几袋,你和措尕在学校可就吃不着了。”
多杰的嘱托有些高亢,甚至掩盖了正在一旁教育的央真。
只等一会几个人回桌开始继续吃饭,楚巴才提着一个编织袋装了满满一袋牛肉干回来,临了,还不忘给旁桌正被罚饭的阿杰真雅俩兄妹,扔上一袋。
央真拿起一纸袋包装好的牛肉干看了看。盯着牌子上尼雅的商标确认了下。边吃边对楚巴说:“对,就是拿这个我们自己做的,回头你给措尕多放两袋在她包里。一会出去别忘了。”
楚巴听完,嗯的答应了央真。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4
磊磊撅着小嘴,消沉的眼眸掩饰不了他此刻的低落,只能紧紧拽着楚巴的手,许久不肯放松。
分别的场景在这个午后晴空的高原酒店显得有些安静,只是这分别的感觉,磊磊显然有些不适应。
未到十八却显得沉稳的措尕正抱着央真细细叮嘱她照顾好身子,长幼之间却似姐妹。如果忘了所谓的辈分,措尕给央真擦拭眼泪的样子,会给外人一种安抚姐姐的假象。
湿冷的空气让央真的鼻息有些粗喘,她只能在此刻牵着措尕衣领不断的捋直来缓解情绪。她收起眼角就要落下的泪珠,嘴角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深切地对着措尕说:“和楚巴在昆明好好上学,过几个月这香格里拉到林芝的高速公路通车了,我就和你多杰叔叔去看你嘉娜姐姐,回头再一起来昆明接你们回来团圆。”
措尕听着央真的话,把顺嘴准备说出去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点了点头。
多杰依旧在旁没有打断这时的相处。还是自顾自的检查车辆,准备好上路的一切。他不想打断这氛围,只能紧锁着眉头,在这十年沉淀的成熟里,做好他的所有。
央真的两个孩子此刻也在帮忙把行礼放到车内,所有的一切似乎没有停歇,却终归让楚巴找到了破局。
他一把把磊磊放入车内,凑着磊磊的额头就是一顿咕噜噜的亲近。对着磊磊的内腕就是一根指头,嘴里还不停的笑闹:“咻咻,你看我挠你痒。。还不放手。”
这样的警告自然无法让磊磊投降,他只是留存着孩子天真可以化解伤愁的本能嘻里哈啦的大笑。俩人谁也不让谁,直到磊磊声嘶力竭的喘咳一口大气,尖声说到“不来了,不来了。。”多杰才趁机走入车内,打燃发动机对着几个人说:“行了,该走了。” 这场送别的瞬间,才在此刻停息。
两个大孩子要去昆明读书,三个孩子却在等待他们的归来。这场轮回像是命中就有,却又显得平常不过。
车子发动离开的那一刻,措尕透过窗户看着怀抱磊磊的央真站在酒店门口,终于把这酝酿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她转头对着驾驶的多杰说到:“央真姨这些年一直喜欢我跟楚巴两个,这一家子人就她最累。”话语落下的那刻一旁的楚巴也有些湿润眼角,迎合着措尕的话语补充到:“小时候馨妈这样,没想到央真姨管我们这些年,也累。。叔,开慢点儿。”
多杰一边听着两个孩子的话,一边独自把头偏向反光镜看不到的角落露出欣慰的神色,还不忘调剂一下话题,宽慰这两个即将去省城读书的孩子:“你姨就是想你们俩好好把书读好,大学毕业回来跟那仨调皮蛋做个榜样。没瞅小时候楚巴你多调皮,精灵古怪就没人家措尕懂事儿。”显然作为长辈,这样的话是有用的,楚巴和措尕听到这样的回述自然放松了许多,唯独多那一嘴的念叨,才能缓解这话语间的些许儿时尴尬。
“调皮不也长大啦?这不读完书回来,我们一家人就都团聚了呗。”楚巴憧憬而宽慰的对多杰说道。
“那是,你们读完回来,我们这一家子,就真正的团聚了。快了,快了。”多杰一边回应着楚巴的话,一边看向远处稀云笼罩的梅里雪山,久未再言。
或许这样的情绪需要放置,而唯一能够缓和的,就是改变。
道旁两边不停穿梭的工程车正在从德钦县城不断涌出,每一车满闷的泥土仿佛是一场改变的脚步,214国道下的金沙江边,一条横跨无数高架桥梁的公路正顺着梅里山西去的残云飞逝在视线里。最后顺着山势高耸的白马群山,遁入那幽深的隧道中。
只有道路两旁的彩旗和标语正在这里簇立,一条条彩带上都在写着这个地方为数不多,却人人皆知的消息:香格里拉到林芝的高速公路,快通车了。
随之带来的,是那盘于山间的车辆。和两个即将走出这座边陲小城的年轻人。
而驾车的那个人,正是多杰。
他曾经也从这里走出过这片深山,在山林环绕雪线去年拥的地方,去走那一段属于他的青春往昔。
只是这一个十年,他回到这个地方,安家,落脚。从青愣到沉稳,仿佛时光易走的岁月。
不变的,如那从未远离的雪线和属于这里的故事。
梅里雪山,又一个十年。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5
二月初春的浓雾是白马雪山季节的专属,山中弥漫的雾气裹挟着零度以下的飞雪,和先前德钦县城阳光高照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似乎让车上的三人有些沉默,没了闲言而谈的兴致,只有目不转睛的盯着公路。
雾气太大,加上荷载重物穿行在半山腰的重车,使得这一趟旅程,光是下山,就整整走了一个下午。
夜晚的金沙江下坡陡峭至极,视线的昏暗夹着着弯口呼啸的大风。让多杰讲起以往从此经过的回忆。
两个读书的孩子认真听着,直到半夜跨过了纳帕海。
临了在依拉草原的堵车,才让他们见到了香格里拉古城最高点的独克宗古寺灯火。
多杰看了看时间,凌晨要想赶路去往大理是不太好的选择。唯有留宿在香格里拉,是当下最为恰当的安置。
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三年未有人迹的香格里拉晴川酒店。消弭了三年的酒店,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
这座紧挨独克宗古寺的客栈原本是他和央真相识的地方,同样也是和他的老朋友—骆伟相识的地方。
将就的一夜在到临时带着满身的困意,好在一切都如三年前离开时的模样。以至于安置短暂的修整。迎来的确是多杰晨起的回忆。
古寺的晨钟又一次敲响,幽静的马道上行走的不再是朝圣的僧众,熙攘的人群里,多为来此旅行的路人。
多杰站在二楼的木梯里看着院里凋敝的桃树,心想:“这六年未见,到底是让骆大哥住这里,还是回到飞来寺的酒店。”心绪愁眉在嘴角,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愣勇敢的他,似乎多了些心事。
楚巴和措尕两个孩子随后也起得早,原本决定将院里落叶清扫的措尕被多杰叫住,随着招呼楚巴去柴房拿一些干柴,自己则去车内拿了些食物在这打了个早饱。
临了给远在大理的敏子打了个电话,说叨几句落脚的嘱托,便跑到满是菌群的餐厅,找到了那个久违的香案,点上了一缕清香。
楚巴走过来问他点香干嘛,多杰只是双手合十的作揖,直到全部做完过后才对楚巴说:“在给天上的嘉诺叔叔还有你尼雅婆婆祈祷,你们能考个好学校。”
楚巴听完只能顺着他的举动,在香案前,双手合十的鞠躬。
嘉诺,三年前就走了。。这座酒店,是他留给央真和多杰打理的,只是嘱托了一句:“等骆伟回来再布置。”
短暂的停留后,三人便驱车,前往大理。
敏子的住处。
那边多杰的电话一来,远在大理的敏子便着急忙慌的布置房间。她的酒店就在洱海边上,同样挂着晴川连锁的招牌,但却是一座围院见海的客栈。
等待了三个小时,直到晌午晴阳高挂洱海湖光泛漪。
多杰三人才到。
敏子也不含糊,上来就是招呼吃饭。
米肠,生皮、洱海鱼。整得三人直顾着填饱肚子,却忘了先把行礼挪出来腾到房间里。
饭桌上敏子一句:“三年没见了,这小姑娘小伙儿都长高个儿了。”才打开了话匣。
能聊的多聊,能叙的多叙。敏子一直用满足的方式经营着这家不大的客栈。
生意稳妥却能自给自足。多杰不停的说着她有多能干,敏子却直顾说着央真多杰他们的好。
最终迈不过面子,多杰中肯的回了敏子一句:“那年还是得靠雨馨姐。”所有谈话的重心,全都落在了那个还未归来的吴雨馨。
饭后的楚巴约着措尕去大理市区走走,顺带去把第二天到昆明的高铁票买好。
而不需要话题支走的二人正好给敏子还有多杰独处的时间,他们俩要做的事儿,是带走苏茗在这留下的画。
“我没想到苏茗会在我这里住过,当时我只是花了两千块钱,就把她这幅晴空图给买下了。”敏子看着湖景房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对正注视着落款的多杰说到。
“还好你只是买下来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要是挂客房,这幅画估计就完了。”多杰的回应有些直接,但更多的,是对这幅画的专注。
“谁能想到她和骆伟雨馨还有你们成了朋友,谁又会想到她走的时候是留在了高原,谁又会想到你们一起做了这么多。”敏子的话语带着惋惜,仿佛在回忆某些往事。
多杰见了安慰着敏子:“谁又想到他出的主意让你和我们还有这几个孩子都过上了好日子。”
敏子欣然的点头肯定,却压抑不了那胸口间堆积的话语,还是说出了那个一直没有避讳,但一直存在的事实:“骆伟是今年6月出狱吧,雨馨估计也快了吧。”
多杰似乎早有心里准备,只是徒手把苏茗的画从墙上摘下,然后回了敏子一句:“她还有两年!”
敏子听到这样的答案似乎放心了些,连忙帮着多杰把画重新装好,不时喃喃的自语:“多好的俩人,不过也快了。你把这画拿回飞来寺,到时候放哪?”
“放在原来三楼的天台,现在的会议室。”多杰回复得从容,敏子也放心了些许。
“会议室是一个很大的环形落地窗,正看卡瓦格博。”
收完一切,多杰看着敏子说出了这句话。
似乎,在让一切的改变,回到能够回去的从前。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6
二月的春寒将逝,大理城下白雪素裹的景象随着阳光升起开始消退。洱海静谧的水气跑到苍山的上空不走,在又一个暖阳的晴空中幻化出了彩虹。
温胃的暖汤顺着喉舌进入身体,鲜肉油香的米线在楚巴嘴里哧溜哧溜发着响声。敏子看着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不停的给他夹肉,同样也在叮嘱一旁文静的措尕好好吃饱。
早早吃完的多杰一个人在院里收拾着车辆。他今天得赶回德钦,所以只能让两个孩子自己坐高铁去昆明读书。
收拾完一切过后到了分别的时刻,除了叮嘱两个孩子在高中时期好好努力,多的,他也没什么可以再说。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任务。同样作为长辈,在他的眼里,沉默包含了很多,毕竟十多年的养育,这俩孩子早已视如己出。
敏子在一旁看着目送俩孩子离开的多杰,走上前递了一杯刚泡的普洱上去。多杰喝了一口过后称赞的说了一句:“嗯,这口感温候!”
敏子让他进屋坐坐,一会多带点普洱回去。毕竟她知道骆伟马上要回来了。作为老朋友,她早已准备好当年骆伟来她这小住时爱喝的普洱,此刻便让多杰顺路提前带回去。
三斤的老茶半刻的话,敏子和多杰在那闲叙的过往,多还是关于吴雨馨和骆伟的往昔。
多杰递了几袋牦牛肉干给敏子,俩人似乎有些礼尚往来。此刻所有的话题多在那个先回来的人,骆伟身上。
攀谈之中敏子回忆,当年骆伟过来拿走苏茗的东西时,才告诉他们一起把连锁做成品牌的模式。后来吴雨馨把酒店转给了多杰和央真打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八年。
“你说当年老骆不去管这个事儿,雨馨也就没有今天。”重点的话还是从敏子嘴里说出,神情里却带着无尽的惋惜。
“唉,都是他们去了阿坝过后出的事情,如果没有疫情,恐怕事情又不一样了。”多杰此刻的情绪显然和之前有了明显波动。
“好了,别想了,骆伟当年的做法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当时那个情况,一下子环境错了,才让后面雨馨因为资金的事儿把税款这部分的事情,给做大了。”敏子安慰着多杰。似乎在让这个事情得以消停。
“好在他俩把苏茗的钱都用在了孩子们建学校的问题上,然后酒店给你们打理,这些年我们也跟着沾了下福,总算把日子给过下来了。”敏子的安慰带着称赞,多杰的情绪也得到些许释缓。临别的时刻,自然也是到了。
苏茗的画,骆伟的茶、还有吴雨馨的曾经。
这样的相聚即是短暂,临别的期许更多的就是祈盼。
总有人会走出这片土地,总有人,会回到这里。
只是院外穿梭的游客都是路人,院里的两人却在做着最后的道别。
“加上这幅画,苏茗的梅里挂在你们店里,不怕被人拿走?”敏子的叮嘱有些谨慎。多杰的回复也是干脆:“挂以前老骆住的那个屋子,馨姐回来之后再说。”
敏子听完没在多话,只是送别多杰离开院子,驱车而去。
此刻的大理,云层多了些厚重。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7
四月
德钦今年早早地渡过了春寒,化雪的矮柏又是一抹青色漫野在214国道上。
明永冰川脚下澜沧江又开始咆哮,裹挟着山间的低云压在了飞来寺的头顶。
此刻浓雾未散,晴川酒店里的烟囱却是青烟高起,灶房里还显湿沥的青柴,却在央真那碗下锅的藏香鸡蛋液里,升起了香气。
此刻的酒店正是淡季。
午餐的准备就相对充裕。
一大早起来就忙前忙后的她让多杰送三个孩子去学校读书,顺带去白马雪山的垭口捎点牛肉,好在那个人回来的时候,吃到第一口肉香满溢的锅气。
这一早,整个飞来寺都听得倒她的烹煎切炒,静到停在路边的客车,都被这噼里啪啦的锅气遮盖了轰鸣。
一个身型瘦弱但却生猛高达的男人此刻下了车。
两鬓斑白的发迹挂着清透的面容。只是那眉间深皱的浓眉,在回望路边峡谷的景象时,终于释然了神情的紧致。
他就站在下车的地方,看着眼前那栋八层楼高的晴川酒店似有所思。
却转身拎起上肩的单手背包走到了观望台前。
点上一支烟,一个人闭目直腰的站在那里,大口的呼吸。
此刻快近晌午,卡瓦格博似乎听到了他独自一人来此的心跳,稍逝间便将那山中的云雾切碎,在一阵又一阵的大风之下,渐露真容。
“梅里,好久没看你。”浑厚的音色从男人嘴里蹦出,简练到极致,却又情绪的满溢。
而此时正从德钦接回三个孩子的多杰看着那观景台的背影有些熟悉,奈何闹腾的磊磊又在车上和央真的两个孩子闹架,他只能先把车开回了院里。高嗓着声门对着酒店厨房的位置吼着:“央真,央真、快带人下来来拿东西,把孩子们领回去。”那声线同样浑厚,飘在这飞来寺,也是一声震吼。
同样,这声音也传到了此刻那在观景台上的男人耳边。
他回头一看,多杰正从远在路对面的院里边走边观察的看着他。从最先的踱步到后来张开臂膀的飞跑。大笑的情绪在这个康巴汉子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喜悦地情绪。男人被这一幕怔得有些迟疑,只是迟缓了那些许的反应,多杰已经跑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他才反应过来的对着眼前的多杰说:“好久不见,多杰兄弟。”多杰听完将他全身抖落了一番,正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确信不疑的问候着:“哥,你终于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往回走。
而正在院里拿东西的央真看到这一幕,身型一下有些微缩,情绪的突然释放让下车的磊磊有些不知所以,只能一头看着央真掩面的泪泣,再看看走来的那个陌生男人和他多杰叔,无所适从的把小手拽到了央真身上。
央真将磊磊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小家伙的脸颊,稍微调整了下情绪一把将磊磊推了出去。
磊磊被这一幕搞得有些慌神,他看着眼前的央真在寻求着解释与帮助。而央真那轻泣的面容带着喜悦的哽咽对着磊磊说:“快去,孩子,那个人是你爸爸。”
磊磊呆在原地,一双透亮而憧憬的眼睛孤伶而害怕的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骆伟哥,磊磊!”
央真顺着骆伟的眼神一把将手指向了磊磊。
这对从未相见的父子此刻却以这样的方式团聚。骆伟走到磊磊身前弯下腰,眼眸里的情绪变成了温热的泪光。他试着将手放到磊磊身上,却又因为磊磊那惊恐回缩退后的脚步又变得失落。
他鼓着勇气看着这个久未相见的孩子,却又欲言又止的沉默。除了那眼神里装满的温热,他也害怕情绪和氛围伤到这个心尖刀口上骨肉。
多杰和央真不停地在磊磊身边告诉那是他父亲。
磊磊被这轮番的说教慢慢地放松了紧张,只是依旧保持着自己天真紧张的身型,试探而又生涩地喊了一声:“爸爸!”
骆伟被这一刻的叫声融化了此前所有的严肃,一言不发的点头,却在低头那刻泪滴落在了鞋底。
这一场久别的相遇来得如此凑巧,温热的感知让彼岸山间的卡瓦格博阳光肆溢。
它等回了那个属于它的人,而他们,等来了他们等待已久的人。
骆伟,回来了。
午间的饭桌上多是大人间的话语,孩子们的上桌磊磊却已经自我孤立。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仔细的观察着,却在他们大人的谈话里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回归。
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事情,却在悄无声息的观察中,大口大口地吃着香溢蛋饼。那是央真阿姨,只在过年过节才会做的东西。
这场期待的团聚,这个一家人,等待了六年。
而这个孩子,却等待了半个童年。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08
深夜,悄静的屋子里,多杰和骆伟坐到了茶房。
焖烧的牦牛粪块将炉上的水壶烧得满是锅气。
多杰却用几支矮柏串好的肉干,正在火上来回蹿哆慢烤。
滋油的香气让骆伟有些眼馋。只是这些年深牢大狱的禁锢让他变得没有当年那么霸气,只是安静地看着,时不时的和多杰说上几句,那些断绪的回忆。
央真把磊磊哄睡在楼上,便从后院抓起一把肉干走到两人中,递到了骆伟跟前儿。
骆伟闻了闻味儿,看着央真的眼神里有一丝的回忆,他拿起一块儿嚼在舌尖,香溢满口的咀嚼让他下意识的说出一句:“还是尼雅大妈当年的味道。”
多杰看着眼前轻瘦了很多的他,接着将那根考好的肉串递给他,说:“这是那年我们在索松村里野烤的味道。”
骆伟接了过来,尝了尝,面色回顾着那段十年光影的倒流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央真把泡好的红茶放到他面前说:“喝吧,这是你第一次来香格里拉时的茶。”
骆伟接了,一口干净的喝完。
央真和多杰两人相视一看,终归还是把有些沉闷的氛围,打开!
“你们走后这些年,我和多杰把这酒店经营起来挣了些钱,你如果要就拿去,现在你也回来了,还有一年多雨馨姐也回来了,到时候你俩再合好,把那些欠的贷款还上,就别走了。”央真开口,就把问题撩得直接。多杰的接嘴,也是出于关心:“你走后没多久,嘉诺大哥就走了。疫情肆虐的那几年,都挺难熬的,没想到你会在阿坝那边出了意外,确实没想到。好在雨馨姐把这酒店过给了我俩,她回来,就还给她,留着当你们和磊磊的家。”坦荡与直接在这个康巴汉子脸上显露出真诚和洒脱。相比这钱财上的东西,高原环境成长起来的他,更多在意的是骆伟这个人。
骆伟一听,这样的答案让他有些意外。
可能是在牢狱里经历得太多,忧患于未来的他摆了摆手,干脆的对多杰央真两口子说到:“等她回来再说吧,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时候不早了,咱们都睡吧。”
三人不约而同的起身离开屋子,骆伟走到磊磊睡觉的房间,轻手给这个童年未伴的儿子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跟着多杰回到了他十年前第一次住的那个房间。
正在整理被子的央真见他回来,顺手把遮盖的窗帘拉开,那一眼,星夜长空下的对岸,卡瓦格博连片而起的山峦顺着视线进入房间。比十年前那个景象更大,而屋子里的一切,却早已焕然一新。
苏茗的两幅画挂在诺大房间的两角,大理苍山的晴空,正对卡瓦格博带云的画色。多杰拍着骆伟的肩膀,声切浑然的说:“十年了,回家了。”
骆伟看着这一切的准备有些无所释然,他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如今会引起心绪繁杂的波澜。
这个曾经戒备他的兄弟如今与他惺惺相惜,而在一旁站着的央真曾用歌声唤醒晨起的迷离。
尼娅的肉干,楚巴的读书、磊磊的相见、吴雨馨的期待、苏茗的画。一切的突然接受让他自顾不暇。
那曾经的回忆落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接纳。只是这个不惑之年的汉子,除了挺直那个身形未变的身板,那骨子里的凌厉,早已成熟风化。
他点头致谢,却被多杰夫妻二人用一家人的方式感化。此刻时光是一条岁月的长歌,把每个回转的往昔带来变得沉重而温热。没有人能够抗拒,没有人能够走开这间屋子的温馨。
骆伟似乎不知道怎么与多杰二人对话,只是寻思着记忆的链条,找寻那个可以让他内心不再慌张的模样。
“仁措呢?他在哪?”骆伟的话语带着需要,多杰的回复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在山南,前几日打电话回来据说还有半年才会回来。他这次是去转山,三个月前就走了。说是去萨普和冈仁波齐,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去为你和雨馨姐祈福罢了。”
“那他回来要路过索松?要去卓玛那?”骆伟寻着仁措的落点寻思回来的时间。他想见到这个人,是他当下唯一想见的那个归来的人。
“不一定,南下他就走林芝,北上他就去青海,他说想沿着果洛回来,最多耽误一个月左右的行程,好去看看阿尼玛卿。”多杰的回复里是仁措未定的选择,更是减缓骆伟内心的忧虑。
骆伟听着多杰说完,点头认同的那刻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尊重。他不想让多杰看到他此刻的脆弱,只是转过头,一个人走到窗前,深望了夜幕下的卡瓦格博。递给多杰一支的同时深吸了一口烟气,慢吞地的对着窗外的梅里雪山聚神凝视的说道:“仁措是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山,从未有人能够将他的内心逾越,也从未有人,能够超越他的智慧。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比肩他的存在。”
多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性格刚毅的骆伟陷入自我的解读。连忙招呼央真离开房间,临关上门的那刻对骆伟说:“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这几天你想去哪,我陪你。正好淡季没啥事儿,咱兄弟俩可以摆摆话。”
骆伟见状发现自己又有些突兀了。连忙道谢的时候不忘补上一句:“兄弟,咱明天去看看德桑的院儿,可以吗?”
多杰看着他此刻独自一人的像极了十年前初遇迷茫的状态。直到他心底的想法,也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那是骆伟的回忆,带着这里所有的牵挂与情感,还有那些消弭在当下的往昔。
“行,顺带去看看苏茗的学校,你也跟着送磊磊去上学。”多杰说完,轻关上了房门。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09
初晨的薄霜挂在路边的草垛里,泛起一片银白的霜景。河道里未化的冰棱在流水中坚挺,在那满是碎石的河谷边上挂起清悦的流音。
呼吸冒腾的热气混在迷雾的林中,骆伟生平第一次俯身弯腰,大口喘气。
“你这些年身子被熬得太差了。这才走一会儿就不行了。”多杰看着骆伟佝偻的身型摇头的说到。
倒是骆伟,听到这句话点了点头,咬牙撑起了身子大口喘气儿。缓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都四十几的人了,肯定没有三十多岁那会儿精干。”
多杰看着他依旧如十多前的个性有点微怒,只是没了当年和骆伟呛眼的劲儿,只是冷淡而克制的说:“你其实是自己压在身上的包袱重了而已。赶紧吧,还有两公里就到了,快走。”
山路崎岖依旧如从前一样,只是这些年不断发生的滑坡让地貌发生了些许改变,而这个地形,依旧是骆伟熟悉的那个模样。
林间的飞鸟因为这俩人的到来在峡谷里叽叽喳喳,叠进路旁的河道,和流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似这十多年里,经历过的纷扰。
一个小时的攀爬,俩人终于走到了那个曾经经幡哈达满挂的院子,破败的木屋依旧未垮,只是在这些年风雨侵蚀的作用下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就等时间带走这最后的一切。
骆伟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出现一丝豁达的感触,一旁的多杰给他递了一根烟,点了上去。
深吸一口的骆伟没想呛了个嗓,连续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腰的在一旁干呕,以至于多杰替他捶背的力道都显得贯穿胸肺。
看着手里的烟在燃,骆伟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起身走到木屋里,不停翻找着什么东西。
多杰不明,忙问他要干嘛,只见骆伟一声不吭,在这拥挤而灰暗的屋子里想了很久,随后跑到床榻边上的角落,将一个满是灰尘的莲花灯台翻了出来。
捋了捋上面的灯芯,再用手指捏了捏灯盘里的残油,拿出打火机点了起来。
当火苗从灯芯中瞬间冒出火光,骆伟转身把它放在了案台,才冷的一字回应多杰:“灯!”
那火苗宛如十年前的光亮,在这个小屋里绽放出久未燃气的模样。照着骆伟,照着多杰。
哪怕外面的环境和岁月把这小院变得荒凉。
而那灯里的光,依旧是他第一次来,那个模样。
“搞了半天你是在找它!”多杰明白了骆伟的意图,摇摇头有点不可思议的说。
“可是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多杰的下一句,似乎在提醒骆伟这些年的经历。
骆伟小心的用双手把灯芯里的火苗护住,一面穿墙的风把它熄灭,眼神对着火光安静的片刻流露出一种久违的纯粹,化掉了他之前神情里的沧桑,在一种温热的口吻里,骆伟郑重的对多杰说到:“这熄了十多年的灯芯都能点燃,难道活着的人,点不燃心里的希望?或许别人不行,但我可以。”
多杰听到这话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小屋。
走到院里一颗野长起来的苹果树,从树上摘了两个还带着霜露的苹果擦了擦。拿起一颗咬在嘴里,一口冰甜的脆爽顺着口腔的汁液外溢在嘴角,他擦了擦一看,糖心的。
顺带,就把另一颗丢给了走出来的骆伟:“野的,甜。你打算怎么做?”
骆伟拿起来咬了一口,沁嘴的冰冷让他脸上泛起了寒意,只是多嚼了几口后的甘甜让他点头示好的说:“看看再说,先去看看苏茗的学校,接磊磊回家。”
两人说完,踏上了返程的方向。
走到德钦镇上时,晴午的天色已经照在了街道,远处瞅见那雕像的轮廓,再看看还有一会才放学的时间,骆伟站在了离阳光最近的阴凉拐角,没再前进一步。
多杰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拿起电话给央真打了电话让她开车来接。顺当的空余就走到骆伟跟前,攀谈起了话。
“你当年走的时候,学校正开打地基,政府的同志知道这是捐赠基金,怎么说也要苏茗姐立一个像,毕竟这些钱不是小数目,却在这里修建了最好的学校。”
骆伟听完,深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对着多杰说:“当年我就是在对出的那个街道陪楚巴,然后仁措从这里走过来去接他,包里总带着吃的。。”
多杰听完缓笑了片刻,拍了拍肩膀说:“如今你来接的,是你儿子。”
骆伟摇头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多杰见他这么感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个性。拍了拍骆伟肩膀说:“行了,什么事儿都在慢慢变好,以前就别想了,你能回来就是最好。不过说实话,当年这笔钱要是拿去救你的事儿,估计你和雨馨姐两个都没事儿,你俩也真够犟的。”
骆伟听完多杰的话没有反驳,只是点了一口烟环顾了下四周,迟疑了很久才说出那句心里话:“那是苏茗的,她说了的话我们照做而已,其他,不想了。”
多杰被他这话回得有些平静,低头躲了下脚下的烟蒂。直接了当的跟骆伟说:“谁都知道苏茗喜欢你,但你其实没说,只是把这些做了而已,亏了雨馨罢了。”
骆伟听完没反驳,只是冷淡而从容的踏步往前,给留在身后的多杰回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多杰看着走进阳光下的骆伟背影,好似见到了那个从前的他。
一切都变了,而一切,似乎又没变。
直到下课的铃声,从学校响起。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10
八月的晚霞,风吹得很大。
八楼的天台煮着茶,骆伟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正等着一个故旧的老人。
围炉里的牦牛粪差一点被风给吹灭,骆伟正想用双手去护住,没想到早他之前,一支宽厚的臂膀已经挡在了炉子面前。
“叔叔,好久不见!”
骆伟侧身一看,高大的身型上是一支健硕的臂膀,皮肤的黝黑顺着胳膊爬到额头,那清阔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见人就好的平静。
仁措,回来了。
这一声轻唤似乎比什么都重要,抖落了他这些年历经的沧桑,直起了腰杆上前给了仁措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来了?”骆伟的反应显然有些迟疑,情绪里夹杂着深沉,还有些许的不知所以。
仁措捋了捋身上散乱的僧裙,顺手将一缕纯白的哈达系在了骆伟脖颈。
那一刻,似乎让骆伟有些惊愕,赶紧用手准备将仁措推开。嘴里喃喃低沉的念到:“不,不、不、不、不!我没有资格接受你这样的馈赠,十多年前见你那一刻你就是个山堡,如今在我面前已经成为高山,我没有理由来接受你的赠礼,仁措。”
惊慌而来的惶恐只是在骆伟身上打出了原型,先前还站直的腰杆马上溃缩,简直让这开场的温和被他这反应给搅黄。
仁措看了看眼前这个人,眼里的平静没有受到丝毫侵扰,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强大的人瞬间崩溃的情绪,温和的说了下去:“带在你身上的它没有飞走,证明你就有这个理由和它相守,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行,那这座我们相识的地方,就不会有你我的这刻相见。”
话语里的智慧浇灭了骆伟心底的慌乱,倒是围炉上沸腾的热水揭开了俩人这场相隔六年的相遇。
风可能是听到骆伟那刻摇晃内心的声音,转头将楼顶那一层浓云吹响了梅里。在这浅阳稀云的酒店天台,给予这颗灵魂最安静的洗礼。
围炉里的茶水换了一波,烫好的茶碗里煮着十年不变口味的滇红,仁措喝了一小口,会意的对一旁紧张坐下的骆伟点头。骆伟看着这祥和的面容好似眼熟,却在仁措的举动里看到德桑的身影,心如碎沫。
一言不发,什么也不说。
因为他不知道对这个孩子说什么,如今的仁措已是而立之年,却在修行的路上走了十几年。他面容下的内心安静是此刻骆伟身上没有的气息,而他眼神里的平静,却带着更胜德桑的智慧。
而他此刻宽肩亮臂的着装,正告诉着骆伟,才经历一场浩瀚长路的朝访。
终究还是没有按耐住心底的关切,骆伟小心翼翼地问仁措:“这次从哪回来的?”
仁措见他开口说话,也没第一时间回应骆伟。
只顾着起身,独自走到天台的护栏,双手作揖,对着迷云中的梅里方向,深深地跪了下去。
默念着经文,闭眼在那直到夕阳渐落,才起身走到骆伟跟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的说了一句:“阿尼玛卿!”
那一刻,不多的阳光穿透在这里,似乎让一切都显得平静。
骆伟闭上眼面容更显平静地说:“真好,四大神山之一,若尔盖北边的果洛那里。”
仁措言辞温和的回道:“嗯,是的,回来的骆不好走,多耽误了些时日。”
话语渐开,回忆重聚。
两个人似乎彼此间都有牵绊,但两个人之间,更是信睐。
这风雨六年的牢狱之苦让骆伟等待仁措的归来,而仁措此刻的少言却在治愈骆伟久压的情绪。
风一直在酒店的天台吹着,只是没了咆哮,却变得轻缓而止语。
吴雨馨的话题,终于落在了日落星空的晚霞里。
“有些事儿,我们不管接纳也好,抗拒也罢,那都是路。你在意的结果,而无法抗拒这就是事实!”仁措见骆伟心底的压抑在神情里拧成一个结,显露在那双皱眉的额头一直没开,便说了这话,把骆伟堆积在胸口的酸楚,卸了下来。
“我没想过你雨馨阿姨当年会去这么做,要是我知道阿坝的项目会演变成这个结果,也不会在我的手里,把所有的一切变成了对赌,输掉了自己,输掉了大家,还输掉了雨馨。”骆伟的话揭开了那场尘封多年的往事,言语里的遗憾没有丝毫隐藏。
仁措见他这般模样,转头看了看还在浓云里未现的梅里雪山,只是回头淡然的说:“有些事情我们把握不了,有些事情我们只能尽力做到最好,当年你为那个事儿做到最好而努力,阿姨为了你做到她所能做到的努力,无论怎样,这都是过去。你回到了这里,她也也会回到这里,这就是好的命运。过去的,已经是一条平静地线了,再想,也不要勾起现在的情绪。”
仁措的话带着宽慰,更带着认可和接纳,只是他在照顾骆伟,此刻的情绪。
骆伟听完,心神宁静了些,站起身走到了仁措先前跪下的地方。生平第一次跪在了梅里方向的位置,深深地低头嗑了下去。
“你回来对我说的这些话,我才感觉被接纳!”骆伟话语里的轻松,在四月回来之前,从未有过。
仁措见他不如先前的紧迫有些放心。不紧不慢的走到骆伟跟前把他扶起来。
“是这里,把我们所有人接纳。”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看向夜空浓郁云中,梅里的方向。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11
入秋的梅里一到午夜气温骤降,零下的气温已经让才通车的香林高速显得冷清异常。
反差较大的确是德钦城里灯火通明的市井街巷生腾的烟火气息。
去西藏的车,到梅里的人,都在这个季节的时候在此落脚。原本那个清净的德钦城不在了,而那个热闹的214国道飞来寺段,如今显得异常清冷。
入住在晴川酒店的客人跑到服务台反应楼上太吵,央真和多杰只能一边安抚客人一边替客人换房。
因为他们知道,那是骆伟旧伤复发的前兆。
而此时骆伟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震咳不止,发出的声响似乎要把胸腔撕裂,然后再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喘息的长咽。
只要气候转凉,他的肺,就受不了。
央真见状从厨房里拿出一点梅里特有的梨霜,放着温水兑着山林里的野蜂蜜,倒上一杯,送到了骆伟的房间。
轻敲的进门看到的是一个脆弱的背影,孤独的守在床前弯腰面对着窗外的梅里。
既使咳得生疼,可背影里骆伟的目光,还在窗外的山上。
仁措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停驻在门口的央真,上前拿过她手里的梨霜,挥手一唤,带着门栓,进入了骆伟的房间。
央真迫不及待的走到骆伟跟前,弯腰看到那副咳得涨红的脸颊泛着一丝苍白。似乎要把每一口淤堵在胸口的气息,都给别咳出来。
“实在不行咱上医院,别在这儿把自己咳坏了。”央真摸了摸骆伟的额头对他说。
正在咳嗽没法回话的骆伟摇摇手,克制着缓了好一阵才说:“没事儿,那年在阿坝莲宝叶则惹上的旧疾,瘀血咳出来就好。”说着,继续轻压的咳着。
仁措赶紧把梨霜蜂蜜水递了过去,一手扶着骆伟的腰,顺手将其从嘴里喂了进去。
不一会儿,骆伟的咳嗽,缓了很多。
“要不要去看看,你这肺肯定是有毛病了,那年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差点在那边把肺给炸了。”央真急切的唠叨,言语里在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对骆伟说着。
骆伟眼神里的从容和不停的摇头似乎在拒绝央真,接着咳了两声才说到:“治不好了,之前去医院问过,永久性肺部损伤,一到这里,这天气,就范了。”
仁措看着他一眼不发,只是将床边的被子拿了过来,和央真整理了一下,盖在骆伟的膝盖上。
随后敲门进来的多杰看着这幕,直接了当的对骆伟说:“要不回省城去住吧,至少那里没这气候条件恶劣。”
骆伟依旧摇头,固执的他有着自己的理由。
“磊磊习惯了这里,独自一人带他去城市怕他适应不了,况且雨馨就要回来,总得等着她吧。至少孩子可以第一时间见着他妈妈。”
骆伟的话里有着权衡和期待,而止语的多杰和仁措只能在神情里表示认同。唯独央真,关切的慌乱里,说出那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雨馨姐回来恐怕很难适应和你之间的相处。这样对磊磊不好,也对你不好,要不还是先别在这了。去昆明或者大理敏子那里养养,磊磊我们照顾着,没事儿的。你的身体重要!”
倔强的骆伟依旧摇头,固执的用他认为的坚守来回应央真的话:“她怎么看我那是她的事儿,我在这等她那是我要做的事儿!你不能因为是我把她送进去就觉得我该回避这个问题,既使她不理解,可当年那个事儿要不提早自首,雨馨恐怕这半生,都在里边。”
骆伟的话直接点开了他和吴雨馨之前的遭遇,现场的氛围瞬间凝固到尴尬,央真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奈,却最终还是说出了另一句更为刺耳的话:“那你为什么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话语结尾的声调明显有些升高,骆伟看着她,平静地把头转向仁措和多杰。见他俩没反应,就把目光挪在了窗外,看向黑夜晴空里,梅里的轮廓说到:“我做错的,那是我该承担的。这是我的责任,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一声悔恨的话语未落,眼角湿润的感染泛在了多杰央真还有骆伟的眼眸。似乎在感叹这场结局的无奈,又在惋惜那外人不知的苦楚。
这个房间里身不由己的人,去在等着另一个身不由己,却没有归来的人。
情绪低压的环境伴着熙攘的咳嗽,只有仁措独自一人听完了他们之间的诉说,平静而冷静的等待其他人,情绪上涌后的陨落。
他转头看着苏茗挂在墙上的画,看了看那大理和梅里的模样。似乎回忆起这个人,又似乎想要记起那些往事。他的平静在等待,等待这场结束的开始。想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无措,哪怕平静到没有表露的仁措,还有一直靠在门边不言的多杰,还有坠泪而泣的央真。
骆伟见到这样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起身走到窗前,隔着玻璃,抚摸着夜下梅里的轮廓。
“它经历的都比我们多,没事儿的。”
接着一声力竭的重咳,终于落在了嘴角,泛起一丝舒缓胸堵的血丝。
仁措见状,赶紧把梨霜蜂蜜水递到了骆伟跟前,转头对央真和多杰说:“时候不早了,你俩先去睡吧。我陪他说句话。”
央真和多杰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叮嘱骆伟休息一下赶紧睡了。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你想对我说什么?”骆伟看着二人离去,立马慌张的询问仁措。
仁措看了看他,示意骆伟和他一同把目光看向梅里。
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到:"没有信念的人,是走不长自己的人生之路的。你当年,做得挺好的,像它。”
仁措话语说完,目光所至,梅里峰顶,卡瓦格博。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12
临近国庆,德钦县城里的人流月来越多。
这个横亘在西南边陲的峡谷县城因为香格里拉到林芝的高速公路通车,成为南进西藏最为便捷的一条交通要道。凡从此进藏的人,都得在这落脚。
毕竟翻过云南境内的横断山脉,进入西藏境内的色季拉山脉,也只是一天左右的行程。
多杰和央真带着一众伙计在酒店里忙活个不停,飞来寺的游客人群集中在此,都为目睹金秋梅里最美的日照金山。
往来的商客沿着古老的茶马古道从乡城和察隅方向来此停留。汇集在酒店的院落里,与到此的游客形成默契的交流,贩卖着高原腹地里的宝藏产物。
松茸,牛肉、雪梨和苹果。生猛点的搞些藏药,但最吃香的,还是那海拔3000米左右的虫草还有藏红花。
央真为了多卖些牛肉干和给乡亲们提供些便利,便把围院里的一条露天国道给支上顶棚架好摊位,不收一分钱的让在这儿摆摊。凑个热闹,顺带也行个方便好采购些山里的鲜药。
骆伟的肺咳,就是被这集市里一株株新鲜的草药,给治缓了不少。
热闹空前的景象县城府的同志看到这座古城从未有过的发展气息,结合当下环境和各县政部门领导商量,决定把德钦县城的发展规划提一个档次,在旅游和农贸加工领域做一些增产增值民生项目。于是就把多杰叫了过去开商讨会。意思很明确,要在他们酒店附近的自留地里,搞一些仓储库房和加工车间,做一个规模不大的园区。
多杰干了十多年酒店,这发展大计把他喊过去挂个企业家的红花让他有些无措,只能按部就班的听完一整场会,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也蒙圈的规划图,唯唯诺诺。
主管经济的副县长达瓦康偌才从阿坝调过来,趁着午间吃饭的空隙,他找上了多杰,谈了谈他的想法。毕竟多杰的晴川酒店背后,就是一大片半高坡地,又在国道214和德钦县城的分界口。在这做园区,可以借着地理位置和酒店人流集散优势,尽快发挥些作用。
多杰不懂,只能硬生生地的陪着喝酒,腰肥肚圆的达瓦康诺一下高兴的上了头,吃完便叫多杰和他一起去看现场,这样一切的规划都好快事儿快办。
午间的飞来寺云层不多,惹得一众游客和酒店里的客人纷纷走到户外观赏梅里少有的真容。
骆伟和仁措正在楼顶天台晒着太阳,把德桑的影集整理出来重新装裱一下。
这是德桑留给他的物品,六年,一直放在这里。
忙完一切的央真带着磊磊他们去了学校,等到多杰回来的时候,院里的空地里,全是政府人员到访的车辆。
达瓦康诺下车看到这繁华的景象连连点头,声声叫好的说多杰这样那样。只是留着一言不发的多杰,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怎么收场。
他不懂,所以他慌,不说话是最好的办法。
奈何康诺又是个话珠子,一连串的问多杰到底有啥想法有啥意见,可以提出来和政府商讨。
这三逼四问的做法多杰一看含糊不过去,脑子一机灵,赶快喊来了骆伟。
他干过,趁着没事儿,也让他有个机会。
骆伟被多杰不明缘由的叫了下去,看着这一众政府人员的到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不知缘由的他只能询问多杰到底怎么回事儿。没想到被多杰拉到一旁,将整个事情的缘由抖落个干净。
骆伟一听,立马摇头说:“不行,这里做不了,土地规划和发展结构就不匹配,德钦固定人口才多少人,年均产值GDP上不去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一条公里带来的效果就可以大张旗鼓的破坏土地,这样的设想真要做出来,会很伤德钦的发展周期,做不了。”多杰被骆伟那刚直的神情整得有些尴尬。沟通的声音最后越说越大,惹得还在院围观察的县政府的同志还有副县长达瓦康诺走了过来。
还没等达瓦康诺说话,骆伟径直地走到了他跟前。义正言辞地说到:“县长同志,县里要发展规划这个地区我没意见,但要破坏这里的生态地貌结构为一次的GDP增速而破坏土地生态资源做一个工业园压根不合理。先不谈前期规划的资金使用率,就现在这里的旅游轨迹来看,这些现象只能在每年持续不到6个月,剩下的,怎么办?第一。。。。”
达瓦康诺被这突如其来的冒失搞得有些下不了台。
忙问跟在骆伟身后的多杰这人是谁。
待多杰说出骆伟的名字。
达瓦康诺思索了片刻,抬头对着骆伟说:“你就是那个在阿坝搞生态供应链,最后上了州委新闻因为受贿被依法处理过的骆伟?”
骆伟和多杰被达瓦康诺这一句话整得瞬间无措,他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他的曾经。
只能呆在原地,多杰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一言不发的点头承认。而骆伟说完了他的想法,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
达瓦康诺的神情随着刚说话变得有些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泛起一丝难堪的神色。
多杰和骆伟不敢说话,至少不知道接下来这个言辞雷厉的副县长要说什么。
“我的同学就是因为你的犯错进去的。。这样,你的想法和建议我会考虑,下周我有空,你和多杰一起到我办公室来聊一下。”康诺转变的话风带着一种无法言述的感觉。但似乎又不想影响当下的氛围。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随后就结束了访查,带着同来到访的工作人员离开。
看着离开的车辆,站着目送的多杰才缓了一口气,对着在原地没有挪步的骆伟说:“看来,你那性子,还是没变!”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13
夜里,围坐在炉边的四个人正商量着那个不可遇见的未来。
央真一个劲儿的嫌弃多杰,这种参观也不提前通知一声,一天就知道上了酒桌子逮着喝那口老实酒。
多杰有些冤枉,情绪上涌却不敢当着骆伟和仁措的面吐露不快。只能把怨火发泄到央真身上,两口子你来我往的绊起嘴来。
骆伟看着他俩的争吵也不遮掩,一个人点燃那支从围炉火气里借来的烟,吧唧了两口,低头说道:“我只是不想这个地方的环境被破坏,所以才去说了。”
话语里的直接带着透彻,似乎在让他心底守护的东西坚守那个底线,一切似乎完全不可触碰。
仁措听着,多杰看着、只有大嘴巴子的央真回了他的话:“他怎么知道你的事儿?”
骆伟看着央真迟疑的表情显得平静,头朝酒店边角的窗户紧张的看去,待眼神里的谨慎得平静。不忘询问了央真一句:“磊磊睡了吗?”
央真点头示意已经安排睡了。骆伟才深吸一口寒气,把那个寒凉的曾经一一道了出来:
“那年去了若尔盖之后,其实还经历了很多事儿。苏茗的钱要是不留着过来做学校,恐怕都要倒进去。”
听着的央真多杰夫妇二人显然没有心理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诉说整得有些错愕。忙问为啥当年牛肉那个事儿干了两年就火急火燎的把钱放他们那儿,还把酒店的法人和产权转了。
骆伟听完起身,跺了跺有些冰冷的脚,在来回踱步间思索了片刻,才道出了这场六年前的遭遇:
“其实那年做起来的时候还是冒进了,如果只是开店和建立供应链仓储库房,花的钱估计也够用。可是这钱是苏茗和大伙留的,背在我的身上显然有些压力过大。刚开不久碰上疫情,性格上的缺点让我认为需要更好的资金资源支持,正好阿坝州里的城投公司过来找我们合作,联营的方式就得是他们出资一半,我们出资一半,然后我担任法人,你雨馨姐担任理事共同负责。没想到那两年疫情影响太严重了,省外大面积开店和州内仓储园区建设两条线的认知盲点让原始资金一下子被拉得很长,没过半年就出了问题。我只能找当地城市银行的行长牵头,套用虚假的销售收入报告和规划套取高评贷款,以为能够在后续填补回来亏空。没想到州外大面积数度的封城和州内疫情管控。这个事儿没多久就又撑不住了。雨馨看我没办法,只能瞒着我私刻假章和伪造合同,通过虚假报税等形式二次骗取贷款才让这个事儿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后来州国资委审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走不了,她犯得更重,左右平衡劝过她无数次,她都不听。那时候磊磊才出生,只能考虑未来,检举她。不然,我们就真没盼头了。”骆伟的话语每吐一字都显得沉重,把这寒凉的回忆压在心底扛到了现在,连卸下来都显得不那么从容。
多杰和央真被这似懂非懂的真相弄得有些不知所以。多杰摇头,央真低头,缓缓情绪才说了一句:“那不知道她到底有多恨你,她那天从这里走的时候,磊磊正闹着要吃奶,她在我的面前眼泪都哭干了把磊磊喂饱,最后把多余的奶水从冰箱里拿出来,告诉我多给磊磊喝鲜乳,才等公安局的同志把她带走。临了,她都没想清楚为什么你不能迟一些日子。磊磊当时还没满月。”央真说完,泪眼婆娑的告诉骆伟。
骆伟无奈的摇头,心怀愧疚但又有一种无以言述的痛苦表情待在原地,任凭寒凉的冷风从窗边吹来。怔了怔神情才说出那句压抑很久的话:“责任!任何人做事儿都要承担责任,我没想过她会这么做,也没想过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可是那是唯一能让她尽快结束痛苦的方法,所以我才在这等。”
三人没人能够消化这阵来自心底的寒意,那侵蚀人心的锥痛深扎在心底,连揭开它的曾经,都带着滴血的痛楚。
所有的表情,都是无奈。
仁措看着这一场伤疤在每个人之间传递,蔓延的情绪似乎让三人忘了今天于此围坐的目的。
他抖了抖因为烟尘沾染的僧裙,双手紧握在一起靠近脸颊捂热了鼻息,在那三人的沉默中打碎了这场不堪的回忆:
“已经过去的未必是坏的,即将来的未必也是不好的。如果带着这种念想来看这个问题,恐怕又会失去一个新生的机会。”
短短数语慰籍着所有,希望在波折中困扰着眼前的三人。最先清醒的骆伟看了看仁措,从他目光如火的平静里找寻着什么。
炉子里的火苗此刻生焰绚烂,那一幕幕此起彼伏的燃烧敲击着骆伟心底的涌动压迫着耳膜。
叮咚的心跳似乎在剧烈的反抗,将那沉压在骨子里的倔强灼燃尽心房。骆伟在火苗的注视中看着远处的梅里雪山,那模糊在黑夜里的轮廓似乎是他十多年前第一次懵懂前往的光亮。
这眼前的三人正是上一场谷底救赎中认识的亲人,那一幕幕回忆里的重压似乎在某一刻敲醒了达瓦多杰那关于过去和以后的解答。
他豁然开朗的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杰,下周,咱俩去见康诺县长”。
这一声干脆而利落的话语,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好似那个从前,一切笃定的开始。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14
雨滴穿过清晨薄雾的阻拦,顺着屋檐从窗台边跌落。
没一声脆响伴随着阳台上系着的风铃,把昨晚那一幕围炉旁的谈话变成了希望。
骆伟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泡着那壶初晓时刻烧好的普洱,睹物沉思。
他看着的,是苏茗那副云霞下的梅里油画。
同样的位置,却已是截然不同的环境。天台却改变成房间,原来那个客人熙攘的酒店,如今却成为德钦周边,最好的酒店。不再属于他,也不在属于他心底的那个她。留给他这幅画的人不在了,而画这幅画的人,却活在了德钦镇上的基金希望小学里。
骆伟孤独的看着这沧桑变换的岁月,回忆拉进结束的那一刻,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却似乎什么都有。
眼前,他那遗落在这里的儿子磊磊。
一下扑到了他怀里。让他那落空的心绪,一下子因为这个天使的出现,填满了空缺。
磊磊看着他的父亲露出天真的迟疑,带着思索和探寻的眼神仰头问向骆伟:“爸爸,你怎么老喜欢一个人坐在这儿?”孩子的敏感带着不解,似乎感受到他的保护神,有些不好。
骆伟安慰着孩子,为了填补那遗失多年的遗憾而温言相视的说:“在想你妈妈,你再长高一年,好好读书。她就回来了。”
一年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种似长非长的等待。但这种奖励等同于从未拥有过的盲盒,引发更多的憧憬和疑问。
“爸爸,你和妈妈怎么认识的?”磊磊的机灵仿佛在追赶那些年缺失的爱,只能顺从骆伟和吴雨馨的足迹去找寻他所存在的空间。
“就在这啊,先遇到你楚巴哥哥他们,然后遇到了你妈妈。”骆伟和缓而平静的回忆着那段与所有人的温馨。
“那爸爸你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孩子的好奇带着更大更远的追寻,从所有到个体,从现在到从前。
骆伟看着眼前的磊磊展示出逻辑递进的思考和探索,也明白他在寻找自己那份缺失的存在。问到这里的由来不禁让他把磊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顺着椅子的轻摇把回忆递进到梅里:“爸爸当初是为了寻找你奶奶和爷爷相遇的地方,就是这里。他们后来去了太阳之城的地方,在那有了爸爸,然后才有了你。”
回忆是盏灯,照亮了骆伟的往昔。父母于此相遇的经历才是他当年寻觅于此的目的。却未曾想人生似乎是一场轮回,当沧桑沉淀于岁月,每一代人的记忆,都成为了传承。
磊磊被这温暖的胸膛包裹着,脸蛋微热的通红带着疑问既解的勇气问骆伟:“太阳之城在哪里,爷爷和奶奶现在在那里吗?”
骆伟看着孩子的好奇不禁有些怅然而欣慰,那段记忆里父亲讲述的从前也是点滴。他无法告诉孩子自己双亲已逝的真相,只能把所有的温暖递进另一个远方:“你爷爷奶奶在太阳之上的天堂,而那个太阳之城就在这座山背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叫凉山。那里有西瓜,芒果、甘蔗、樱桃、火龙果,烤肉。还有很多很多很好玩的地方,每天都是太阳。不像这里,现在还是雾气中呢。”
他尝试一种把梦递给孩子的方式去幻绘那个他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只是单纯的想在孩子心里种一颗树,等到某个他也未知的结局。
“哇,那等妈妈回来你一定要带我去,我们一起去吃西瓜。”磊磊的天真带着翘首以朌的憧憬。把一切都归位于美好的童真。
只是骆伟,一边抚摸着孩子的额头,一边听完他所有的诉求。
看着远方的梅里,深深抱紧眼前的磊磊,却在后背,深吐了一口卸下重担的气息。
他不知道吴雨馨的回归会是怎样的场景,但他看着眼前的磊磊。那慌张许久的心底,因为这个希望,和昨天相遇到那个不确定的张望,也成为了思绪里的希望。
那积压在心底的迷茫,终于提上劲儿了。
以至于早餐间的闲叙,都让央真他们有点欣喜。
磊磊在桌子上童颜大悦的干饭,自言自语的对着央真多杰的孩子炫耀那场关于吴雨馨的回归,和骆伟嘴里的那个远方。他的西瓜里种的梦让仨孩子话题不断,省了大人的操心而变得自觉。
仁措也从骆伟先前的迷茫中看到一丝坚定。
所有人都在为希望而欢喜,所有人似乎,都在卸下心里的负担。
纵使回归可能面临不同境遇的可能,可念想总是好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至少在他们眼里,从前的骆伟,似乎真的开始回来了。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第15集
久违的融洽在早餐结束之时显露在每个人脸上。
雾气深绕的飞来寺晴川酒店在清晨又迎来一波晨开的集市,来自察瓦龙和左贡方向的商贩早早地围在了酒店之外摆起了路摊。先前熙攘的旅人开始络绎不断的聚集。只是清雨变得稠密,这是十月梅里常有的时段天气。
骆伟不喜欢这种喧闹,他想换个环境思考未来该怎么做。于是叫上了仁措,从集市上忙碌的多杰那里借来了车钥匙,准备开车去到不远处白马雪山的森林。
调养的这几个月,他完全就是个闲人。
仁措看出了他的心事,那是他在寻找新的人生轨道的放松。便拿了些干粮,随着骆伟上了车去。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翻过德钦城内陡峭的大坡,顺着森林国道走在了白马雪山的边陲。先前浓密的雨,在这里歇开一个云口,远处初晨阳光从缅次姆落到了巴乌八蒙,顺着笑农冰川下坠的金光在吉安仁瓦间停滞。只是露了一个豁口,剩下便是浓云弥漫的阻隔。
太子十三峰此刻的景象,便是骆伟深烙在心底的畅愁。
他停下车,一个人走到路边的土坎,蹲在路缘石旁边,点上了一支烟。不作声,不表露、独自默默的抽着。深皱的眉头掩盖了先前的情绪,绷紧的脸颊似乎在解锁内心的挣扎。
仁措见状,从干粮袋里拿出一根牛肉干,走到骆伟跟前,递了过去。
“有些人,不惦记比惦记要好。”仁措开口对着背对他的骆伟说着。
“你早知道这个结果,却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么多睹物思人的情绪?”仁措有些疑惑的接着问到。
骆伟深吸了一口烟,起身面对仁措,看了看回望在晨光里的巴乌八蒙和缅次姆。淡彻的说了一句:“好像来这就是命,好像我们之间的相遇就像它,原本以为来到这的只是我一个人,没想到我会成为这里的其中一个人。”
仁措看着他的话似乎有些明白,他余光看向那开始被云层收紧的初晨,不太确定的问着骆伟:“你说的,是我们这十三个人?”
骆伟点头的肯定,眼神里的踌躇仿佛多了些迷离。他搭着仁措的手,开始念叨着这些人:“德桑,尼雅、多杰、央真、苏茗、你、我、楚巴、措尕、卓玛、嘉诺、磊磊、吴雨馨!发觉这些似乎被命运眷顾和裹挟这什么。我曾在归来的无数个夜里来回忆和大家之间的相遇,却总找不到那人生该有的另一个出口,要不是刚才看到笑农冰川上的巴乌八蒙,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似乎命中注定。”
仁措看着他深吸的烟气了带着久压的焦虑,他明白那是骆伟内心深刻最想遇见也最怕遇见的人——吴雨馨。所以他用太子十三峰的名字寓意彼此间的相遇,却依旧在那阻隔的云层里找寻面对吴雨馨的话题。
太深,太重,太多嗷待解决的问题。
仁措平缓着走到路边,对着一颗不高的土堡堆起了玛尼堆。等待堆完,他那静谧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浅笑,随后眉颜和缓的对骆伟说:“你不能阻止遇见什么人,你也无法预见会遇到什么事儿。人生总会经历爬坡上坎的时光,所有的平顺都源自于你自己的内心。你想它好,那就去朝好的方向走你的路,其他,都不重要。”
骆伟看着仁措平静地开示有些明白,却在心里依旧迷茫,隐约的感觉没有更好的思虑,只能在这混乱的心迹里被那通透的话语安抚着暂时。
仁措看着他的样子当然明白,骆伟是一个较真而且严肃的人。只是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让他变得有些拧巴,很多事情无法释怀,却又闷在心底直到无法彻底消化。他才会顺着自己的自尊一步一步的像现实妥协。
他知道解开骆伟心底的结在哪,于是对着路边结果的高山松针指着告诉骆伟:“其实你心里的一切有结果。可是你一切都看得太远,忘了所有的结果之前,都要有花开。所以你错过的不是结果,而是先在心底把每一株念想,种下来,再等待它的花开。”
骆伟被仁措这一句话整得有些木勒,瞬间交织在心底的回忆似乎都让他有些无措,他好像回顾的人生里都有别人的帮助,真正走过的路里,他好像没有太多种树和等待开花的路途。一路到这儿,都在追逐结果。
仁措在他面前展露出的智慧是他这些年一直亲近仁措的缘由。可没想到这一句话似乎解开了他的踌躇,更浅显一些,是仁措早就看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他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说出这个合适的理由。
他心底不免一惊,原本十多年前那个犹如矮小山堡的仁措,十年的潜心修为是他没有过的坚持和成长。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低矮的山堡,而是比肩他身后太子十三峰里的一座高山。
他遥不可及的思虑,化解一切的智慧,浩如长空。
骆伟被这一解惑弄得全身呆滞,手上的烟头烫手的那刻他才慌乱的把烟头丢了出去。他心底的慌张让他四目张望寻找一个可以平缓心绪的地方。而先前的晨光已经再次被迷云遮蔽,他想找的出口没有宣泄,只能眼神落寞的看向路旁拐角的远方,一阵渐进的脚步和铁器敲击的脆响放置着他的注意力。
仁措见状转身向弯道头的方向走了几步。待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他对着正在原地的骆伟轻呼着说到:“快把烟头捡起来,梅里的拾荒人来了。”
骆伟不明缘由的看着,顺势把那颗丢掉的烟头捡了起来。
放在了车里。
这时,弯头口走来的两个人,年近20出头,背着背篓,拿着火钳。
出现在两人面前。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第16集
仁措对着迎面走来的二人点头示意,骆伟走进一看是一男一女。
20出头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女的偏矮一点儿。两人穿着户外的防风服,很远就能看到那身上沾满的灰尘。
仁措和男的聊了上来,似乎俩人很熟。等待走进一听,才发现不过是询问他们捡了多久的时长。
蓬头垢面的男的叫小张,跟着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女友小佳。攀谈之后才知道。俩人大学毕业过后就来到了这里,以环保志愿者的方式在这深林工作了五年。
德钦不大,这样特点鲜明的人自然会和仁措多些熟络。只是骆伟这些年的不在,才没有了他们之间的了解。
仁措和小张他们聊了一会儿,便被请到了二人所在的院子里做客。
翻过公路背后的小山坡。临近午时,一行四人便来到了小张他们的住处。
不大的院子里堆满了两个木屋的垃圾,被小张二人整理得规规矩矩,分类明确。
看似脏污的院子里有着生活的气息。
满地散养的藏香鸡,院前院后几颗苹果树,加上三个木屋。就是这里所有看得见的资产和家当。
这时阳光从山坡北面照了过来。小张便搬出一张松木桌椅,泡了点沱茶,然后在院前的苹果树上摘了几个刚熟的果子摆到桌前,招呼着仁措和骆伟。
“没啥吃的,就这山里的水泡的茶,和这树上的果子好。”小张热情地招呼着。
而小佳此刻却一个人跑到了屋后的棚子里准备生火做饭。
骆伟看着眼前这个满是淤尘的人,眼里却透露出一种少有的纯粹。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山里人,探寻的话语便顺着小张的招呼递了过去。
“你俩怎么想到来这做这个事儿。”
“大学的时候和佳佳来这里徒步,她本身有很严重的哮喘,她觉得这好,所以就留了下来。想做点事儿,所以这个就成了我们的职业还有生活。”
“那这个做起来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够你们俩花销吗?”
“还好,县政府给我们弄了个聘用合同,每个月2500,加点补助这些三千多,我俩合在一起够用,外加收集起来的可循环垃圾,政府专项清理过后还会有点其他的收入。”
“那你之前学的什么专业?”
“经济管理类的”
“不觉得浪费吗?”
“有啥可浪费的,把这座山保护好,佳佳高兴,就成了。”
小张这从容的回复让骆伟有些意外。他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只能不停的点头称赞小张和佳佳俩人于此落脚的举动。
仁措在一旁补充到小张从东北来,名牌大学毕业的身世更让骆伟有些惊愕,而不好意思的小张只能给他俩递上一个苹果,便借口要跟小佳一起做饭,径直走了出去。
苹果咬了一口下去,那渗甜的滋味脆响在舌尖,好似蜜糊了嘴,让骆伟不禁回头看向了果树。
“怎么这上面这么多以前的老果子,长得又不大,还一直挂着,都干了,不打理?”骆伟看着那满是干瘪旧果的树子不惊诧异到。
仁措回头看了看,低头很啃了几口果子说:“枝蔓太多,营养不良,打掉的话第二年长出来的果子就不好。只能等它自己落下来,才能结出你我现在吃到的果子。”
骆伟把目光投向了今年新长在枝蔓上的果子,又大又润果色饱满。只是仁措的这些话他有些无法理解,便说打掉重新修剪出来果子岂不长得更多?
仁措起身走到他跟前,摇了摇果树。瞬间一大批旧果从身边跌落。仁措指着那掉落的果枝芽头对骆伟说
“你看这上面的芽芯里的伤痕,是不是旧的?”
“那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呢?”
“因果轮回,它生在这树上,也扎根在这土里,这时候自己心甘情愿的结束不好,不就是等着来年长成你我手上在吃的更好?摘和不摘,没变化的。它有它自己的考虑。”
仁措的话带着点悟骆伟的考虑。骆伟看着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点头的时候又问到:“那你和他们怎么认识的?”
“你刚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每过一段距离是不是有一个垃圾墙”
“刚开车去了,没有注意”
“那是他们俩这些年修的,前后二十多公里,修了十座,最先小张没有工具,跑来找我们寺里借砖刀时候认识的。”
“他们俩修的?政府给的钱?”
“不,是他俩毕业时候的奖学金,自己在这修的?”
“这么好?”
“他俩很早就从别人嘴里认识你和吴雨馨了?”
“怎么认识的?”
“你们修的小学,晴川酒店,还有楚巴和我,镇上的乡亲们。”
仁措的言辞里带着鼓励,似乎没有让骆伟失落在过往的坎坷中。
骆伟心里有些一震,没想到这是他们眼里的自己,怎么和内心的那个自己,截然不同。
“吃饭了,赶紧的。”小张和小佳一人端着一盆走了过来。
简单的米饭,和一锅松茸炖鸡,摆在了四人面前。
“来,骆大哥,鸡腿给你。”先前没有发话的小佳一落座,便把炖鸡里最大的鸡腿,乘到了骆伟的碗中。
骆伟连忙示意不好,却没想到小张赶紧拿过他的碗,满满地放了一碗松茸,递给了骆伟。
“以后你还要做啥事儿,一定知会我们俩,这鸡腿就算认识了,跟着你学东西你可别含糊。”
小张的豪迈带着北方汉子的干脆,言语里的善意,似乎也在认可骆伟他们从前的轨迹。
一顿饭,一次相遇。
新的开始。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节·第17集
与小张相识回来的两天后,仁措便告别了晴川酒店里的一行人,独自前往果洛藏区寻找新的修行。
回来的时候是一座山峰,离开的时候又成为一座山堡。
这一次,不知多久才可以回来。
央真和多杰因为集市的热闹开始多了些忙碌。
无事的骆伟只能担起接送三个孩子上学放学的任务。
闲时,就自己在那琢磨着做些什么。
偶尔在那屋子里翻出原来的笔记写写书,要么就在准备两天后,和康诺副县长的会话。
他准备了很多很多数据和资料,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惦记如何解释他当时的冒失。在他看来,一切事物的规律,都应该尊重事实。
两天后,当骆伟和多杰走到县政府办公大楼里康诺的办公室,他假设的一切现场和多杰忧虑的场景,都不存在了。
一起相视而坐的康诺没了先前视察时候的气派,反而倚靠在桌边不停地让骆伟喝茶尝尝政府这边主管的几个农副产品。康诺见到罗伟开口第一句话,就直接了当:
“你很不错,当年州里这么困难的经济情况下,你还是让企业活了下来。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你借那个钱不得已,我那老同学他要的那几百万回扣你该意志更坚定些,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儿了。”突如其来的肯定和批评让骆伟有些无措。
“没办法,当时做企业难,三年疫情这么折腾,是我们没有做好,带坏了风气。”骆伟的话里带着些许无奈。
“好的咱要讲,错的咱要面对,实事求是才能做事儿,坚持到底才能做好事儿。不能因为一时的错误否定一切,不能因为一个错误就否定全局。这次犯了错,你以后还会再犯么?”康诺又简单而明确的把话递到骆伟跟前。他想看看骆伟的反应。
没想到骆伟听完便摇头,好似那场多年前的经历本就不该发生。
康诺见状哈哈大笑,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改了就行,别腐蚀我就好!”
骆伟似乎闻到了话里的意思,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反问康诺:“县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康诺也不含糊,直接了当的告诉骆伟:“我先前在阿坝主管农业,一直知道你的故事,也很清楚你的过去。那天其实我听出你话里的含义,想给你一个机会,为德钦的百姓们做点实事儿,你看可以不可以?”
骆伟被这一席话感动到了,从未有过的眼泪瞬间湿润在眼角,然后很快收了起来。怔着身子对康诺说:“县长同志你说,能做的,责无旁贷。”
“德钦这个地方,自古就是滇藏之地的要道。可这里的人因为路和发展的缺失穷了一辈子,真正脱贫的人不多。如果政策不扶持,依旧会出现返贫的现象。现在乡村经济的主旨就是提高农民生产的收入,香林高速的开通虽然从大势上能够改变地区发展落后的面貌,可真要和发达地区接轨。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康诺的话里带着清晰明了的担忧,也带着一股勇于尝试的狠劲。骆伟明白其理,却不明白其缘由,只能追问到康诺:“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只靠政府班子来搭这个台子,德钦发展的东西除了矿业、林业、畜牧和农产品。旅游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这会掏空现有财政出现不可控的市场风险和资源调配问题。你在这一块由内向外打通的路上是有经验的,你是敢闯的。所以今天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不依靠政府资源,就凭你们几个自己的认知经验来替我们再做一个榜样,走出一条产业内核发展的路给大家看看。凭借知识内核发展起来的企业,也可以做好。这样,无论这里的产品,这里的风景、这里的好山好水都可以发展出经济价值,那就是你们的本事了。”康诺的话里带着细腻的智慧,让之前从多杰嘴里知晓的个性有着极端的反差。
骆伟知道他抛出来的问题意味着什么。既避开了他先前走过的错误,又在暗示会有新的契机。如他那晚在围炉前的预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谨慎还是让他有些顾虑,他只能委婉而带着更加明确的目的答复康诺:“容我想一想,需要些时间,另外。那个工业园你们怎么考量的?”
康诺见骆伟的话里带着迟疑,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诚恳而谦善地说到:“我能给你思考和试错的时间只有一年,所以你在这一年里,最好能够给我一个合理而完整的方案去推翻工业园项目的利弊差异。这样我们才能将精力和资金投入到可以遇见的地方去做真正为民服务的事儿。时间等不及,德钦的发展也等不及,如果没有更好的方式解决这里的生态发展问题,那么只能按照老路先走一阵子。我不愿意,县里的领导班子也不愿意。你能做的,就是可以随时和我联系,我们一起想办法把这个事儿做出来。”
骆伟听完瞬间有些失落,因为此刻他什么也没有,让他完成这样的事情似乎比登天还难。
“可我什么也没有!”
“你需要什么?你有这里的山,有这里的水、有这里的阳光和你们几个的酒店,现在集市也开始出来了,你还要什么?有这里,就足够了。相信你,老骆!”
康诺的话依旧简介而明了,只是那突如其来的明快让骆伟有些无法适应。似乎又从康诺的话里明白些什么。
答应也好,不答应也不好。
他只能硬着头皮,看了一眼一旁一直沉默却面容欢喜的多杰缓了缓。
回头看了看康诺的眼神,憧憬带着肯定。
硬着头回了一句:“好,我想好了给你消息。”
一场谈话,就此结束。
【晴川四部曲新传】·梅里往昔·第一章·18
从县政府办公室回来后的一周,德钦出现了少有的连晴天气。
来往的商客和旅者多了,多杰和央真忙碌起来就把接送孩子的事儿交给了骆伟。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只能在酒店里整理整理物件,顺带想想到底怎么入手新的探索。
小张时不时的过来,请教骆伟一些关于商业计划的撰稿思路。他跟骆伟说,想用还原生态的方式把梅里雪山公园周边的环保设施做一个规划,引来投资便于保护地方环境。
虽说心底不认同这种假大空的想法,可看着日渐繁荣的德钦城和越发散乱的街道。骆伟也只能耐心教着小张,怎么去做好一个个文本计划。
至少,也算个事儿。
小张的学习能力还算强,领悟逻辑递进的能力很好。一个概念下沉到各环节的衔接与落地都能在笔上写得缜密而清晰。骆伟告诉他,写出计划是一方面,困难的是做。落下去每走一步都是人生,除了恒定内心要走的路,没有其他过多的选择来回避做一件事面临的风险和困难。
小张对于骆伟这样的“老师”感到幸运。时不时的开着他那三万块钱的小破车,带着骆伟在梅里周边转悠。
有些地方,连在这待了很久的骆伟,都不知道。
远在雨崩村背后的梅里神瀑的位置,有一个叫披子穆的地方。小张执意要带骆伟去看看,结果带着走了一天的路。
骆伟才看到这个神山拗口的小村集。
这是个超乎骆伟认知的地方,山坳里宛如长龙的梯田堆叠在海拔中,青稞金黄的景象随着夕阳初落的模样显得更为幽静。
骆伟看着这胜似江南的景色问小张是怎么找到的。
小张却说,这是他和小佳实地探访到的发现。
静幽的小镇过了一夜,第二天返程的路上,小张叉了一个道,从雨崩回德钦的另一个路口走了过去。
骆伟跟了过去,走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让他触目惊心的一幕。
远处的高架桥上,飞驰的汽车穿梭在香林高速,山的背面却是惨不忍睹,亲眼可见的滑坡碎石还有工程垃圾堆积在谷底。压在那生长的植被间显得刺眼。
小张指着山对着骆伟说:
“这片坡地如果拿来种果子,品相会是国内最好的”
“你怎么知道?”
“我和小佳做过它的土壤采样分析,其土质松软程度还有营养物质是这周边区域里最好的!”
“可现在,这看了有什么意义?”
“不是看这山,而是这个开发过后没有做水土保持和环境测评,一旦大面积滑坡还有地质灾害,那土里的微量元素会被冲刷殆尽。”
“那又有什么影响?”
“到时候堆积的泥沙往下游冲击,会把这上亿年形成的土地生态循环结构破坏,导致下游位置的土壤环境被破坏。”
小张指着眼前那条溪流对着骆伟说。
骆伟不明白小张的意图,只能打断小张继续问:
“具体影响是什么?”
“我们的后代只要生长在这里,就会因为这些微量的环境改变而失去生存的地方,或许这几代影响不大,但是我们的第十代,第二十代怎么办?骆哥你是明白人,我带你来的目的,就是想从你那学到全局观察和考量的思维,实实在在的趁年轻,多干点保护这里的事儿。”
小张的话语里带着恳切,目光递向骆伟的眼神里带着似曾相识的坚定。
不,是骆伟自己曾经有过的坚毅。
只是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让他心底如那满目疮痍的山体,除了那夹缝里生长的植物如他还有憧憬的内心。
更多的则是荒余。
“你要我做什么?”没法回避的敏锐让骆伟无法拒绝小张。
“教我,把你在外边的知识和经验都教给我”小张的话语里带着恳切和渴求。
“还有呢?”骆伟缜密的心思明白这不是结语。
“你干啥都带着我,我会写东西、我知道这里的一切,而且我也明白山外面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拿过来变成我们自己的。”小张满是憧憬的话背后,是带着对骆伟无限的肯定还有认同。骆伟明白他的想法,但依旧保持着谨慎继续问小张:
“你要做的事儿我不懂,但你要跟着我没有任何回报是不可能的,你坚持要做的这件事儿到底能做成啥样我心里没底,估计你也没底。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的,有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你选择了这里一样,我也坚定的选择了这里。看看你们做的希望小学,看看你们做的集市,看看你们做的酒店,咱德钦的很多人都知道你们的事儿,只是骆哥你自己不知道。你以为你错了这辈子就都错了,其实我们心底都明白,你可以再来,所以我在梅里等着你回来,一直有空就去找仁措和央真他们。可我的知识还有阅历只能让我去做好垃圾站的建设和那些琐碎,真的要改变这里,一定要把心思和脚步放在山的外边。”
小张说完,眼神里透露着一种期盼许久的接纳。
骆伟被他这一段话整得有些无措,心门扣击着他那已经破碎的自尊还有失去很久的灵魂。
噹噹噹噹的心跳压高了呼吸,脑神经里闪烁的回忆都到了十年前最初的情景。
还是骨子里的魂儿给了他确定。
他点了点头,对着小张轻笑地说:
“走,先回家,回头再说你这个想法,怎么做!”
说完确定的两个人,踏上返程的路途。
留在背后的,是那一片,压在乱石里的植株。
摇曳在风里,倔强地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