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还乡
烟波浩渺,锁那人家灯火模糊;艄棚墨黑,染这春江倒影黛色。
重岳立于船板,眼前大半,尽是花白的雾里橙红的灯晕,他怀中捧着一个丝绸包裹的黑匣。
眉头紧皱,这船、这江、那河畔。那两岸人声鼎沸,那水波圈纹离散,甚至怀中沉重的匣,他似乎见了无数次。
“节——哀——嘞——”苍老的艄公扯着嗓子,嘶哑着。谁知那回旋的音刚触到灰黑的天幕就立刻弹回江岸,激起水波,再扣心弦。
行过拱桥,另一只船相对而过,艄公顿了顿——那船上却也是一个艄公,一个将士,一个匣。
重岳身上抖落下一颗黄沙,他惊回头。
怎料,却见驮蹄飞跃,沙尘尽起。落下时,又团着漫川的月光——这一切,拓印在含泪的、疲倦的瞳孔里了。
重岳推开虚掩的木门,透进的月光却成了蒸腾的空气。
灼阳万丈,沙丘四合。甲屑刃碎,皆没于尘。破败的旌旗匍匐在地,染上了沸腾的、流动的血液的红。他手一松,一柄刀刃自虚无中脱落。
却听征铎起、战鼓擂,震起城墙边细碎的瓦砾,随着长朔拂过玉门城外连绵的黑云。
塞外的沙掉进江南的水,战士的遗骸终是归了乡。
孤船驶出紧闭的雾帘,重岳却未走出层叠的过往。
一座座拱桥、一条条人流、一寸寸目光、一户户门窗,和那些暗藏的伤悲。
天上是蒙蒙不分的烟雨,地下是茫茫缭绕的雾雪。
桨停,船停,未闻音声,只见江上的白绸聚了又散、聚了又散、聚了又散...
往前一步,重岳便跨过千里,出了塞,暂离了峥嵘一片,远离了斑驳甲胄;得品了春江气韵,望见了灯火万家。
将士们百战赴死,放不下的是离家时斜跨的行囊,更是玉门城里沙渠翻滚的洪浪。
更是这一片朦胧的山河灯火。
至于自己,他从未寻过故乡,也从未有过故乡。他放不下的,是自己身旁新生的、稀疏的影,他害怕的是,或许某日,自己再从长梦中醒来,才惊觉已是茕茕孑立。
他更恐惧的,大梦初醒,昔日战友,便要刀剑相向了。
“宗师何故不动不言,已是到了许久了...”艄公的话打断重岳的思绪。
“宗师,人之常情,看开点罢...”
重岳低头望向匣,那笑容、那眼眸,便出现在这倒影里。他忍不住抚了抚那影中人的面颊,沉默在叹息里扩散。
猛地,他不知为何,向后一望,穿过薄纱帐幔。那彼端,不正也是个乌篷船、不也正是一个石岸、不也正是一个匣么?
在那雪坠枝头下的,不也正是另一个自己?
那个重岳也在向后探望,似乎在那个重岳的眼前,也有一个半残红叶旁的自己。
无数个石岸、无数的乌篷船、无数的匣子、无数的生命、无数的人家——
无数个重岳自己,无数次重叠的伤。
既是心伤,也是国殇。
“看啥嘞,宗师?”无数个艄公一同将头转向重岳。在艄公的眼里,重岳所对的,只有那料峭春风里寂寞的江面。
重岳摇了摇头,又站了许久,才踏上石岸。
“这么晚还开梅?这年头老出稀罕事儿......”
许是几个闲情饮茶,谈古论今的阔人,手里的折扇指向谁家墙头一枝干瘪的梅。
重岳循声望去,那枯死的梅枝,竟然长出一朵古铜色的花蕾,傲然屹立在其他树干簇拥的嫩叶上。
“...大哥?”
重岳惊醒,那一朵孤单的梅花,又聚成一束圆环。
最后化成一个精巧的酒盏,才刚刚斟满。

年少笃志从军征,战死英骸方得回。
生前只见塞外沙,身后终归故乡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