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伊维

        “你有闻到烧东西的味道吗？”伊维问道。

        “什么？哎，打光别动。”

        伊维把聚光灯扭回原位，打在维克多的手工小村庄上面。他正俯身在其中一个建筑上，试图修复它。他们的机器龙砸到上面了，而他们刚刚花费了半个多小时争论这到底是谁的错：维克多说伊维给它编程的力道太强了，伊维说是硬件太重。直到他们意识到天色已经变得这么暗了。

        “我把灯拿出来。”维克多这么咕哝着。

        一个小时后的现在，伊维不得不举着聚光灯让维克多在不断低声咒骂时摆弄他的村庄。

        “我闻到有东西烧起来了。”伊维望向水面。天色看起来比它应有的要亮了一点，像是城市里灯光污染的那种粘稠的紫红色。这让海面一片漆黑。“你没闻到吗？”

        “可能只是那些灯吧，”维克多喃喃道。他坐起来，看向她。“等一下，不是龙的问题吧？”

        伊维摇头，指向她脚边摊开，一动不动，等待着下次登场的龙。“龙没事。”

        “那应该没什么事。我快弄好了。”

        他把受损的房子的屋顶重新压上去，就定位后专注地看着它。伊维又扫视了天际线。天空看起来有些模糊。烟雾吗？但是她看不到火源。

        “好了，可以了。”

        伊维把视线转回来。维克多和他的村庄在潮汐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聚光灯的照射把他们雕刻成光与影组成的浮雕。

        “这是最后一幕了吧？”她说道。“因为我真的需要再我爸回到之前回去。”她已经准备着随时听到通信板那熟悉的响铃声了。已经快九点半了。他一般在会议上都会留很晚，这也是她还没有主张马上回去的唯一理由。但如果她十点的时候还没回到——

        “是了，不会太久的。”维克多站直起来，抓起他的相机聚焦在村庄上。“你能调整一下灯光吗？它们在发出一些奇怪的嗡鸣声。”

        伊维不解地看向聚光灯。“我什么都没听到。”她敲了敲其中一个的侧面，扭头过去细听。

        “没有？”维克多从相机后面抬头。“听起来像蜜蜂或是什——”

        天空骤亮。刺眼的亮光淹没了聚光灯，洗刷着这个小海湾。云层散发着紫色、红色和黑色的微光。

        “什么玩意？”维克多转过身，朝着这虚伪的黎明举起相机。

        伊维现在也听到了。那阵嗡鸣声。它是从远处传来的，水面的方向。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蜜蜂，而是像机器。

        她从聚光灯边走开，让它们自然垂落，走到正在拍摄着的维克多旁边。“你觉得会是什么？”他问道。“某种训练？”

        但是伊维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和恐惧带来的不协调。某个东西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云层转变成血红色，然后散发出黑色烟雾的涟漪。

        “怎么回——”维克多轻轻说道，放下相机。

        惊惧传遍了伊维全身：这就是她爸爸没有联系她的原因吗？不详的想象闯入她的脑海，她似乎看到她爸爸倒在办公桌前，一个端着等离子步枪的阴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她急忙抽出通信板。没有新消息。没有警告通知。她拉起她爸爸的频道，尝试接通。搜索中。。。屏幕上写着：搜索中。。。搜索中。。。

        “断网了，”她惊呼。她感到有些窒息，就好似星盟把大气层中的氧气抽走了。但不对，这不是他们的进攻方式。在几个月前的休假中，她妈妈曾告诉过她。那是一次她并不愿意去回想的严肃对话——

        天空有传来一阵轰鸣。那耀眼的亮光正在逐渐消散，只在伊维的视野中留下一块块黑斑。但云层依旧闪烁着一束束紫光。

        维克多正检查着他自己的通信板。“没错，我这边也没网了。”他抬头看向天空。“你觉得他们那有多远？”

        伊维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远道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又足够接近让他们能听见。这意味着星盟已经突破了子午星的大气层。“我们应该回村里了，”她说道，“防空洞——”

        维克多稍稍点头，但仍盯着天空。伊维拉过他的手臂。“维克多！”她喊道，“我们要回去了！”

        维克多眨眼，摇摇头，把眼睛里的头发弄开。“你说的对，”他喃喃道，“帮我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伊维想对他大吼别管这些东西了，但她还是咽下这份恐惧，把龙收拾好放回箱子里。然后她跪在维克多身旁收拾他的村庄。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天空中传来的每一声炸响，都让她差点在惊惧中扔下这些脆弱的房子。

        “别着急，”维克多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不能让自己在战斗中恐慌。卡米拉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我们不在战斗中啊。”伊维的声音还有些尖锐，但她放缓了自己的动作。她的手还在抖，但已经没有原先那种随时要崩溃的感觉了。

        “把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任务上，”维克多说道，“回想你受到的训练。”

        “训练？”伊维嘶哑地说道。

        “卡米拉教过我们怎么操作那些枪械，”维克多回答。

        这突然让伊维觉得很好笑，于是她开始笑了起来。头顶的天空还在燃烧，星盟在不断进攻，她却暴露在危险的海滩边收拾这些玩具。而认为在沙滩上练习了一下午的射击就能让她活命的想法真是荒谬。

        于是，她不断地笑着。

        “伊维？停下。”她感受到一只手压在她的肩膀上。她看到维克多担忧地看着她。眼泪烧灼着她的眼睛。

        “要怎么办啊，”她说道。

        “我们要先回到镇上，”他说，“那是个好主意。回镇上进到防空洞里。去车里等着，我来把这些收完。”

        伊维深吸一口气。“我没事，”她站起来。不让自己抬头看向天空。不让自己去想空气中的焦味，以及烟雾和眼泪对她眼睛造成的刺痛。“你告诉我要平静下来。我现在感觉好些了。我能做完的。”她关掉聚光灯，把它们折叠起来。她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她有些恍惚地走向汽车，把聚光灯丢进后箱里。她突然想起她爸爸，想到她回到家时他会多么地生气。你竟然在星盟袭击中偷跑出去！

        她一阵傻笑，之前的歇斯底里在她的心中又开始翻腾，但是她给重新压下去了。镇静，她告诉自己，镇静。

        维克多踉跄地带着剩下的箱子回来，把它塞进后箱。

        “走吧，”他说道，“直接去防空洞。”

        伊维的胸膛一阵紧缩。“如果那里没有人呢？我们不应该先回家，看看大家都在做什么吗？”

        维克多皱眉，“回到镇上再随机应变，好吧？”

        他声调中的那一丝恐惧又出现了。伊维点点头。

        他们爬进车里。维克多从海湾中开出，随着汽车辗过爬满绿植的小路，伊维看着燃烧的天空被森林的轮廓所吞噬。等到树木将他们完全包裹在森林里时，伊维又把视线放到了在树林中不断蔓延的路上。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份沉静令人窒息。所有的东西在前灯模糊的照射下都显得诡异了起来。藤蔓和杂草似乎在朝着汽车蔓延，就好似它们想要把它抓住，固定起来。

        一滴水落到了挡风玻璃上。然后又是一滴。和另一滴。

        “哎，”维克多叹气，打开了玻璃干燥器。

        雨水敲击着车顶。伊维缩回她的椅子上，重新摆弄起她的通信板。无法找到网络。是否重试？她点下‘是’。

        搜索中。。。搜索中。。。搜索中。。。

        接着伊维向前甩去，安全带紧紧地扎进的她前胸。她的通信板哗啦飞过仪表盘上。

        “维克多！”她喊道。

        但维克多的回应只有坐在驾驶座上不断战栗，脸色发白，他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开始发白了。

        伊维朝着他的视线看去，紧接着她的胃沉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站在路上，就在前灯的边上。它看着很高大，而且肌肉发达。若不是它那弯错了方向的双腿、细长的啄和头上翎羽，伊维还可能把它错当成一个人类。

        “我的天呐，”她低呼。

        那东西走到灯光前，它光滑手臂上那令人不安的苍白皮肤被雨水浸湿，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明亮。虽然它似乎身着某种装甲，它那空洞的黄色眼睛如同凶兽一般盯着他们。它踏着鸟类的抽出步伐又向前迈进一步。它的双手没有拿东西，伊维意识到。没有武器。

        “维克多，”伊维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的声音因恐慌而颤抖。

        那生物俯下身。

        “它要跳上来了！”伊维尖叫道，“走！油门！”

        发动机重新转起，带动汽车向前冲去，不断地把路边的石块飞溅到雨幕之中。那外星生物避过了冲撞，在一秒后落到了车顶上。维克多尖叫着转动方向盘，汽车倾斜地冲进森林浓厚的灌木之中。那生物敲击着车顶，金属在它的力道下不断凹陷。

        “维克多！”伊维大叫着。

        “我正在想办法！”树枝抽打着挡风玻璃，裂痕逐渐在它上面出现。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还在对车顶进行打击。伊维听到金属的刮擦声，以及一阵尖锐的咆哮。豺狼，她想到，回想起和母亲的那些对话。妈妈把它们叫做豺狼人。

        “抓稳了！”维克多喊着把车撞向一棵栾树的树干。豺狼人掉到引擎盖上，弹起，砸在树上。它朝他们嘶吼起来，张开的窄啄显露出一排尖锐的锯齿状牙齿。接着它将前臂砸在挡风玻璃上。玻璃上显现出蛛网状的裂纹。

        “到后面去！”伊维大叫着，在座椅上挪腾起来。“我们可以从后尾箱里出去。”

        “那只会让它来追我们！”

        “不要让它看到我们！”她在坐垫中摸索着安全带的解开按钮。“维克多！帮我！”

        他爬过伊维身上，全身被汗水浸湿。“该死，伊维，别挡着！”

        “从我身上下来！”

        接着传来了玻璃碎裂的旋律，以及一阵刺痛伊维耳膜的咆哮。她翻过身仰面，本能地踢了出去。她的脚踢到了豺狼人的啄上，让它的头后仰。豺狼人将它那三根手指的爪子拍在自己脸上，两人的视线相接，它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好了！”维克多喊道。椅子弹起来撞到了伊维的头部。随着豺狼人向前扑来，伊维再次踢出去，但这一次它抓住了她的脚踝，它那爪状手指用力地挤压让伊维感到她的脚骨头被磨到了一起。

        伊维尖叫、挣扎着，朝着维克多抓去。后者用双臂抱住她的躯干，往后拉扯。但豺狼人的力量更大。它把伊维的脚扯过前排座椅之间的空隙。她伸出另一只脚，试图把自己固定住。剧痛从腿部涌上至她的臀部。维克多在她的耳边大声吼叫着。豺狼人俯身过来发出嘶吼。拉扯着。

        她向前砸去。比起仍抓着她脚踝的那只手带来的痛感，维克多抓握的消失更为炽痛。她尖叫着乱踢，但豺狼人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踝，从挡风玻璃框处把她扯出来。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豺狼人把她扔到树丛中，跳起来，带着一声震响落在她身旁。伊维大声尖叫。雨水灌进了她的嘴巴。

        那个豺狼人在她身边俯下身子，用鸟叫和嘶嘶声在她身边低语着。它的牙齿在灯光下显得光亮，接着伊维似乎听到了她母亲从通信视频中那夹杂着噪声的声音：是那些该死的豺狼人，伊维。它们把幸存者吃掉了。吃掉了！

        伊维尖叫着向侧边滚去，蕨草混合着泥土裹满她的脸。豺狼人咆哮着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翻回来，伊维用另一只手摸索着附近的灌木，手指抓进泥地中。全是泥土和落叶，没有能够让她武装起自己的东西。

        伊维看向豺狼人。她的脸上布满雨水和泪水。她狂怒地吼回去，拳头砸向它的头部。它咆哮着向后仰——

        树林里响起爆裂声。

        伊维的脸上溅满了炙热的液体。

        豺狼人定住了，双眼因震惊而大张。然后它踉跄倒下，再也不动了。

        死了，伊维想着。

        接着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液体，她尖叫着尝试用手把它抹去。她强撑着死里逃生和恶心带来的眩晕爬起来，豺狼人依旧一动不动。

        “你还好吗？”

        那不是维克多。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伊维抬起头。眨眼。

        萨斯基亚·纳扎里正站在几米外，手里抱着一支细长的黑色步枪。

        “萨斯基亚？”伊维喘息道。

        萨斯基亚把目光放到躺在灌木丛中的豺狼人身上。“我干掉它了吗？”

        “我觉得——”伊维再次看向豺狼人。“应该吧？”

        “伊维？”维克多用力推开车门。“发生了什——萨斯基亚？”

        萨斯基亚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看起来不像以往的自己，全身只有破碎的牛仔裤和宽松的上衣，她的黑色眼线不再笔直，头发也因雨水变得散乱。而且还举着一把枪。接着她回过来朝向伊维，伸出一只手。

        “走吧，”她说，“我们可以去我家。那里和镇上用的不是同一套能源系统。”

        伊维抓住萨斯基亚的手，后者把她拉向前，一只手伸过她的肩膀把她撑起来。伊维的脚踝在她自身的重量下感到无力。

        “你也是，”萨斯基亚对维克多大声说道，后者还处于看见她的震惊状态中。

        “但我们需要回到镇上，”伊维小声说着。

        “不行的。” 他们在树丛之间蹒跚前行，萨斯基亚的目光牢牢盯着前方。“星盟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