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羔】烧不尽21-22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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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上网查过科普,知道刚做完的男人会进入一种状态,叫贤者时间,具体概念他记不清了,简单来说,在这段时间他哥会容易不耐烦,所以最好不要过分纠缠。于是他知趣的不说话,害怕他哥清醒后,会厌恶他抛弃他。
羔讨厌自己的性别,讨厌自己与海鸥的血缘,他更讨厌自己,不像美剧里那些优雅性感的熟男熟女,床笫间还能说几句幽默调情的话,博人好感的同时煽动气氛,不像他,除了学习一无所知,就是个沉闷无趣的人。
他沉默着,全部心思都拴在了海鸥与他相触的掌心热度,哥哥的手正拨开他耳际半湿的头发,露出小半张被遮挡的脸颊。两丛睫毛被阴影完全晕染,在黯光边缘瑟瑟抖着,像两只残翼的黑蛾子,不能见阳。
喜欢哥哥也是一个不可见光的秘密。
从他第一次梦遗梦的是海鸥时,他就知道这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是命运的捉弄,是上一代错误和悲剧的闭环,生效在他身上。
出生即为原罪,这是他与哥哥千丝万缕悲剧的开端。他以为,他们亲胜旁人的血缘关系是月老给他们系的红线,注定了这份情愫的非同寻常;可如今,这更像是一条毒蛇,盘绕在羔的心脏,伴随着身体上和心灵上的隐痛,若有若无地绞紧,每分每秒都在控诉着他和母亲的罪恶。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远离他,可眼睛总是会不由自主追寻他,越不想去想哥哥的好,反而越记得牢,“白熊效应”在他身上翻来覆去的生效,叫他这颗敏感自卑的心更受折磨。
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会放下,他会回到正常思维的康庄大道,那便会是一片坦途,是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父母预设的光明前程。他会子孙满堂,合家欢乐,他甚至可以笑着回忆,当年头脑发热的荒唐。
他也有可能放不下,那便是孤独终老,清寒一生。即便哥哥未来不属于自己,他会是别人的好丈夫,好父亲,但他曾带给过自己的光和热,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在隽永的时间长廊里,大片大片晨曦与晓雾将歇的晴空,落日谢幕烟火绽放的晚霞,鸥鸟挥动白色翅膀,用飞行带领他穿过黑暗,坠入到各色各样的糖纸包裹的彩色梦境。
不论是否放下,“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他不准备记在任何有形的载体上,他的血液,每一次流淌都在传递着这样的意识,他已经无法忘掉,不需要像别的知慕少艾,将心上人的名字端端正正镌刻在日记本中央,或者在草稿纸上,情书上,自己一切心爱的物品上,一遍又一遍深化着爱恋。他会在夜深的梦里,翻来覆去享受着回忆的甜蜜和折磨,他会在一天天老去中嚼烂这个秘密,咬死在胃里带进坟墓。
只要他不影响到任何人,这份深藏心底的爱会和天底下所有有情人一样,浪漫而执着,清白且勇敢。
他没有想过,这个秘密会有主动失守的一天。
“我喜欢你”,如果他和海鸥不是亲兄弟,哪怕就算是同性,他也愿意鼓起勇气为之一试,或许会在阳光明朗的艳阳天说,或许会在小径通幽的仲夏夜说,怂一点,或许会在插科打诨间开玩笑说。
不论哪种形式的告白,都绝不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说出来的。
这不是表白,这是求饶。
羔不敢想象,他哥听到回答后是什么反应。吃惊的?恶心的?嘲笑的?最坏了说,或许海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这一个。
更何况这一个,还是他最厌恶的仇人之子。
疼痛和煎熬在羔心口翻腾,令他窒息。
相较而言,身上这点痛感,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羔还能想起数学和物理老师讲的答题技巧,第一句话不谋而合的相似:“不管你们有没有思路,都给我先把解字和公式堆上去,说不定就会有一些步骤分和同情分。”
有的题难度很大,不知从何下手,纵然有满肚子想法和切入点,却连一个公式都不敢往上写,有何曾指望能捞到半点分数呢?
他不甘心,面对海鸥这道注定无法参透的压轴题,仍然不怕死的,颤颤巍巍的写了个“解”,就在对方态度未知时亮出了全部底牌。单向喜欢让他一败涂地,以至于狼藉退场时都留不出一件体面的覆衣。
原本,这段感情会经他的精心装潢,一砖一瓦,布置堆砌成一座世间最梦幻的城堡,仅他一人可思可想,他可以住在幻境里面,靠汲取回忆的养分,麻痹自己一辈子也不出来。
而今城堡尚未竣工,就被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个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凋零遍地,他呆站在焦黑丑陋的断壁残垣中央,说不清心脏是痛还是空多一点。
只是可惜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勇敢不计后果,这么至纯至烈的心动,就被迫仓促潦草地收尾了。
狗尾续貂也是在续,羔硬着头皮继续灾后重建,试图让离别时的自己不太狼狈,虽然他在哥哥面前演技一向差劲得离谱。能拿多少步骤分同情分,生杀大权还在他哥那里。
毕竟,他还是没有交白卷。
命运不公,可是爱赋予每个人平等幻想和不服气的权利。
加缪说,爱是没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拥抱一切,那拥抱得笨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好像是他作为一个别人口中只会学习的做题家,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倔强。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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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无话可说时便只有沉默,大概这种事对他俩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冲击。海鸥绞尽脑汁,发现他确实在感情方面的经验过于匮乏,装不来情场老手,能随意就做出花俏漂亮的举止,除了时不时地揉搓羔的头发,他想找话题的能力实在是太过拙劣。眼见夜已深,海鸥如蒙大赦的起身,询问羔要不要去洗澡,如果太累的话,他可以帮忙。
他耐心问了好几遍,羔都没有回应。羔的黑睫无神地垂落,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没完全闭上,一眨不眨望着他。
有些痴痴的。
海鸥的心脏居然有些受不住,说话都有些恍惚,他开口,发出的声音都飘在梦里。
“你不去洗澡的话,我先去了。”说罢就欲转身。
动作未竟,他的胳膊就被羔拽住了,海鸥有些诧异地看着弟弟,看着他苍白的指握住了自己的腕,手背上两根淡青色的血管在灯下凸显无遗。
羔的头未摆动,眼睛却第一时间捕捉到海鸥要走的趋向,让海鸥很明显看出了里面的急切、恳求、委屈,还有点儿不情愿。这个美梦这么快就做完了,他不甘心,有些徒劳地想要去捡起散落地上的水花,重新拼成水晶球,将自己包裹起来,继续泡在那个易碎无瑕的梦里。
海鸥很少见他情绪这么不加掩饰地外露,像只有脾气的猫。小羔一向是很内敛的,逆来顺受的,他常常垂着头,把不合群三个大字刻在身上,任何事情都不主动出风头,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他觉得自己从不配主动要求什么,别人给他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可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分明跃现出“我想要”什么的渴望。
其实说“握”也不准确,那力度顶多是虚搭。海鸥轻轻一甩腕就能挣开,可是他没有。
小羊羔看上去已经有点困,却还试图睁大眼,强迫自己不要睡着,让海鸥在视线范围内驻留久一点,再久一点,只要哥哥不离开,这场梦就还没做完。
像一个快要冻僵的人抱着一只热水袋,明明温度在不停流失,可他还是不愿意撒手,反而越抱越紧,到最后他都分不清,这温暖是热水袋发出的,还是他自己用仅有不多的体温烘出的。
海鸥在那清澈的对视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心猛然颤了一下,犹犹豫豫的问:“你……真的喜欢我?”
话刚问出口他就又后悔了。伤害既成事实,知道这个答案肯定与否,有意义吗?
如果说“不是”,那便是自己自作多情,厚颜无耻;如果说“是”,他也不能够立马给对方肯定的回应。
小羔一米七,不算高也不算矮,堪堪到海鸥鼻尖,可以够海鸥完完全全笼罩入怀。在杨小娟这几年的调理下摆脱了营养不良的病弱,有父母的遗传基因在,平心打量,还能算个眉清目秀的小正太。可他身上的肉感一直不够,穿一件单衣都能明显见到锁骨和蝴蝶骨的轮廓。
所以,羔习惯在外披一件外套,并不是说用来遮风挡雨,御寒避暑,更多的是给自己安全感——跟某些人喜欢戴着耳机走在人群中是一个道理。
而今伪装剥落,暴露在海鸥和灯光的注目下,羔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瑟缩,企图找到一点蔽体,勉力支起苟延残喘的尊严。粗糙的校服下包裹的肌肤很柔软,发微汗后宛如剥壳的荔枝,经床头灯罩暖黄的光晕一浸润,使得刚刚那些印迹都没那么面目可憎。眼前这块成色柔和的羊脂玉似乎从未受到伤害,那些刻在他身上的伤痕,洒泼上去的脏水,都被他自内而外产生的温和给悄无声息抹去了。
很软,很轻,很好抱,很好摸,怎么欺负都不会还击,对海鸥而言,这是一只无害温良的小猫。
其实海鸥并不讨厌,甚至有点享受和小羔的亲密接触。假如,假如刚刚的事不是出自阴暗的报复就好了。
另一个想法马上给他当头一棒,小羔也是男孩呀,你不是很讨厌男同吗,怎么这么快就没有原则,还祸害到自己亲弟弟身上?
海鸥花了不到半分钟时间,冷静审问了一下自己,即便做了,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很恐同。别的几个玩的好的哥们即便是直的,偶尔也会图猎奇看看男男的“那种”片儿,他不行,只要一想到类似的画面,就恶心得不行。
两个男的怎么能搞到一块去?这不是瞎搞吗。这是自他xing启蒙起,就刻在脑海里十几年的铮铮铁律。
瞎搞的竟然是我自己。
一场未名性质的欢爱后,现在的他们,弄得兄弟不像兄弟,情人不像情人,不知以何种身份面对彼此,找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点立稳脚跟,让两个人都体面不失风度。海鸥没有谈过恋爱,在这方面比羔也聪明不到哪去,到头来,连自己性取向都搞糊涂了。
最重要的一点,即便弟弟真的对他有那方面意思,他也不可能说,为了补偿他而立刻答应“在一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决定权都在他,只要他点个头,就冰释前嫌,今晚这场闹剧和错误就此揭过。
父亲年轻时流连女人堆的始乱终弃为他所不齿,在海鸥的观念里,一旦许诺“在一起”,就是决心奔着天长地久去的。可就在当下,不管是世俗伦理的天堑,还是他内心里根深蒂固的直男观念,要在这么短时间内迅速来个360度大转变,并不是容易的事。
他还不确信,自己目前和以后是否都改变了取向,对小羔的感觉会不会只是一时新鲜,劲头过了就很难爱起来了。他们是兄弟,以后即便是分家,分到天涯海角之远,也会因血缘藕断丝连地作用在一起。这不像那些感情到头的夫妻情侣,一拍两散后,便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处理好这杂糅错乱的情感维系,今后生活里,必定会成为纠缠不清的漫长折磨。不论再强烈的爱,终究会有变质的一天,对羔对他自己都会造成深重且不可逆转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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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海鸥底气不足的发问,羔恍若未闻,依旧固执地呆望他,没有说话。海鸥凑近脸侧耳倾听,只听见了绵长的呼吸声。
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终于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喜欢。
好一阵子海鸥都没有动静,可能是以为他没听清,小羔又重复了一遍,音量稍稍提高,但声音也不算大:我、喜欢、哥哥。
这话羔小时候说过,只是“喜欢”这个词从小朋友口中和大人口中是完全不一样的。海鸥有一瞬间想追问到底,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可很快他发觉没这必要了,答案都蕴藏在小羔那双清透黑亮的眼珠里。暗恋他的人不少,但他是第一次发现,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直白又痴迷的眼神跟随他,有宁静的恬淡哀伤,更有种恨不得望穿天荒地老的悲壮和浓烈。
海鸥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拨开了羔柔软的长发,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