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工

一、
太阳炙烤着工地,一个黄头盔摇晃了一会,摔落在地。
“哎,又有热昏了!快拿水!”
“是老方!”
“坏了,身上滚烫!”
几个黄头盔里立刻围上去,把老方抬到阴凉,敞开衣服,拧开矿泉水往嘴里倒、往身上泼。
过了一会,更多黄头盔跑了过来。
过了一会,几个白头盔走了过来。
过了一会,一个红头盔踱了过来。
过了一会,救护车赶了过来,白大褂临走前朝红头盔摆了摆手。
老方死掉了。
二、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老方家里,一家人嚎啕大哭。奶奶两条腿瘫软当场昏了过去,爷爷叔伯靠着墙哭得泣不成声,家庭的顶梁柱撇下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走了。
——因为怕影响小方的高考,他是半个月后才得知噩耗的。
小方走出校门,母亲此刻在校门外眯着眼寻他,他朝母亲招了招手。
她刚从城里带着老方的骨灰回来,由于当地政策,父亲是在西安就地火化的。
盯着母亲手臂上的黑箍,小方心里瞬间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个洞。
他走到母亲面前,盯了她一会,眼神犀利而高傲。这种眼神很刻意,是在表达对家里人瞒着他这件事的不满,他从这种无力的行为中获得报复似的快意。
母亲看他有点失魂落魄,以为他还没有回过劲儿,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小方问:“我爸在哪儿?”
母亲从双肩包里提出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灰白的粉末。
小方愣了。
“盒子呢?”
“看遍了。”母亲说:“大城市的太贵了,先凑合凑活,回家请木匠打好的。”
小方抬起手,手扬起来晃了晃,像是想要打谁的巴掌,但最终还是伸手擦向母亲脸颊的泪水。
“我帮您拿包吧。”
他感觉自己在学校不知不觉间心中形成的陶瓷般的精致外壳此刻正缓缓剥落,最终回归黄土的颜色,就像包里的父亲一样。
他突然感到难过又踏实。
小方双手抱着背包,把钥匙插在电瓶上一拧,跨上母亲的电动车。
三、
离家时背着双肩包的父亲,现在就装在小方身前的双肩包里。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不敢置信地反复地轻掂着,感受着他的重量,小方出神地想:
看啊,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
我那黝黑的父亲;
我那缄默、不善表达的父亲;
那个寒酸的、满脸皱纹的、暮色苍苍的父亲;
那个没听说过短视频和比特币的父亲;
那个不懂牛顿三定律、没穿过西装满身汗味、每次家长会令他抬不起头的父亲。
如此卑微、如此低贱、如此不声不响。
可偏偏如此,却仍咬牙抗起了三代人生活的父亲;
白发苍苍、每天凌晨在劳动市场“打突击”的父亲;
吃着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每天干十六小时力工,却在深夜打电话关心奶奶身体的父亲;
偷偷给我寄来从足球专卖店买的名牌鞋子,自己却几十年如一日穿着十几块钱的劳保鞋的父亲!
我的父亲啊!
我的父亲怎么会这么轻呢!
我那种过地,修过山,伐过木,打石头、搬砖、扛水泥、扫马路、盖楼房的父亲,
此刻就在轻轻地沉眠在我的臂弯中。
小方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欲望,他想偷偷打开父亲的骨灰盒,最后再看一眼父亲
看看他身体里究竟有没有螺丝钉、齿轮之类机械的部分,几十年来他就像一个劳作的机器,使得小方心目中的父亲带有一种神性——他不敢相信他的父亲现在如鸿毛一样存在着。
他攥着背包的指节发白。
母亲说:你爸爸没有签劳动合同,是打突击的“幽灵工”。去找工地包工头和总包又都找不见人,最后人家不给算工伤。
他的工友们自掏腰包凑了一万二块——这就是我父亲的价格,一个“幽灵工”生命的价格。
这就是死亡的价格。
我的父亲多么便宜啊,干了一辈子,最后不值一个互联网主播颦颦一笑获得的打赏。
而我呢,我死的时候能卖多少钱?
死亡啊!
我从课本上听说你无比沉重,可是你现在怎么就那么轻呢?!
四、
小方在悲痛中沉浸了很久,等他回过神,眼前是母亲斑驳的白发。
他抱紧身前的母亲,他第一次感觉到:母亲也这么老了。
他想侧过脸去看沿途的风景,却又放弃了——出发时已经是黄昏,四周恐怕已经昏沉下来。
突然一道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竦然转头。
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边,碧绿的瀛湖似一颗翡翠镶嵌在群山中,远处依稀可见一条微微闪着璀璨金光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周围崇山如一道兰青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像佛一样慈悯注视着携着老方落叶归根的母子二人;又像是他们主动来顶礼膜拜,而青山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
他和母亲、还有父亲,此时就在谷底的土路上,在列道两旁的神明中间穿行着。
潮湿凉爽的江风拂上了面庞,他抬起头来,侧出半个身子用尽全力向远方看去,被压红的手指扳紧背包。
江水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灼死他父亲的烈日正半浸在江水中,满江映着红色,仿佛正剧烈地燃烧起来。
太阳剧烈的火烬迸裂开来,点燃长空染红云霞,云霞又撒向河谷,最后整条蔓延曲折的小路都燃烧起来。
小方想,没准这是在为我的父亲而燃烧。铜红色的波涛像是烧红了的铁锤,沉重地击打着前浪,一锤又一锤。他觉得眼睛都要被这天地间布满了的红色的火焰烧伤了。
而在他小时候的眼睛里,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像是皲裂的黄土地。
如今他终于明白,父亲心中满是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
他的尊严,哪怕一辈子贫穷受累死后成灰烬,可青山会代替他的脊梁高高挺立!
他的功绩,哪怕没有“合同”证明他是个劳动者,可江河总有一天会汇入他的汗水!
两旁列阵的崇山峻岭都沸腾了,肉眼可见阵阵热浪,空气被扭曲,山上林木正招摇着手送别,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
我的父亲啊,小方迷醉地望着缓缓落下的太阳,你正在向我告别。
小方从电动车上站起,用尽全力把他的父亲朝着夕阳高高举起。
浩渺的汉江正汹涌着赤红的波涛冲入五千年的天空,小小的母子二人在水天之间行驶着。
五、
夕阳几近完全落下,建筑工地沉入黑暗,突然几缕光亮在高空绽放,仿佛同时升起了几轮太阳。
原来是几个工人幽灵般地爬上塔吊,安全帽反射出了这颗赤红恒星的余烬。
一个太阳落下,无数个太阳升起。
总工一身轻松地走来,一卷报纸敲在头盔上:“刘工,开工啦!”
老刘一缩脖子,问道:“才几天,不躲啦?”
总包吸了口烟:“人家媳妇领了点钱回县城了。”
“唉,老方是个好人,咱们对不住他。”
“再像找他这样的人可难了,又不怎么招得到人,打突击的 ‘幽灵工’ 不太愿意上咱们这里干了。”
“嗯。老人能吃苦。”
“唉,世道坏了,年轻人娇贵了!像老方这样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力工越来越少了,怎么回事呢?”
。。。。。。
六、
黑夜吞没大地,一天结束了。
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走了一位幽灵一样的工友、羽毛一样的工人,留下沉甸甸的2000元钱、几座重如万钧的大厦。
(完)
2022年7月18日凌晨,写于北京出租屋。
愿所有城市的钢筋混凝土能够像我们的父辈一样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