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摘抄

当我谈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
村上春树
作为选择对象的磨难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
第一章/2005-8-5 夏威夷州考爱岛——谁能够笑话米克贾格尔呢
别人大概什么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
仔细想一想,正是跟别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得以确立自我,一直作为独立的存在。
我就是我,不是别人,这是我的一份重要的资产。心灵所受的伤,便是人为了这种自立性不得不支付给世界的代价。
我必须不断地物理性地运动身体,有时甚至穷尽体力,来排除身体内部负荷的孤绝感。说是刻意而为,不如说是凭直觉行事。
第二章/2005-8-14 夏威夷州考爱岛——人是如何成为跑步小说家的
此外还戒了烟。每天都跑步,烟便自然而然地戒掉了。戒烟诚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你没办法一边吸烟一边坚持跑步。“还想跑得更多”这个自然的想法,成了戒烟的重要动机,还成了克服脱瘾症状的有效手段。戒烟仿佛是跟从前的生活诀别的象征。
而让那“一个人”确确实实地、百分之百地中意。经营者必须拥有明确的姿态和哲学,作为自己的旗帜高高地举起,坚忍不拔地顶住狂风暴雨坚持下去。
我常常寻思:“人生真是不公平啊!”一些人不努力便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却无须努力便唾手可得。
不过细想起来,这种生来容易发胖的体质或许是一种幸运。
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怎么也坚持不了。意志之类恐怕也与“坚持”有一丁点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就算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第三章/2005-9-1 夏威夷州考爱岛——在盛夏的雅典跑第一个四十二公里
失去理智的人怀抱的美好幻想,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是子虚乌有。
是的,这种模式无论如何都不接受改变。我以为。如果必须同这种模式和平共处,我只能通过执着的反复改变或扭曲自己,将它吸收进来,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哈哈。
第四章/2005-9-19 东京——我写小说的许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着道路跑步时学到的
人的思绪也会伴随着肉体的死亡,草草消逝无踪么?
作为一个不完美的人、一个有局限性的作家,我走过了充满矛盾、毫不起眼的人生旅途,却依然怀着这样的心情,这不也是成就之一吗?
跑步无疑是大有裨益。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更为有效地燃烧,哪怕只是一丁点,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这样的意见,恐怕会有很多跑者赞同。
他们心跳徐缓,一面沉湎于思考之中,一面铭刻下时间的痕迹。
第五章/2005-10-3 马萨诸塞州剑桥——即便那时的我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
这究竟是坦率的发自内心的歌声呢,还是一种深深的挖苦?作为一介过客,我未能分辨明白。
第六章/1996-6-23 北海道佐吕间湖——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
明天将运载着什么东西而来,不到明天,谁也不知道。
我有自己的职责,时间也有它的职责,而且完成得远比我这样的人忠实和精准。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前行。躲过了夭折一劫的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了实实在在地老去这弥足珍贵的权利。肉体的衰减这种荣誉守候在前方,我们必须接受并习惯它。
重要的不是同时间竞赛。能胸怀何等的满足感跑完42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这些今后恐怕将有重大的意义。我将去欣赏与评价无法用数字表现的东西,还将探索与以前大相径庭的自豪。
我并非挑战记录的无邪青年,亦非一架无机的机器,不过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却尽力长期保持自己的能力与活力的职业小说家。
第七章/2005-10-30 马萨诸塞州剑桥——纽约的秋日
费农杜克——《纽约的秋日》
两手空空的梦想家们
注定为这奇异的土地叹息
这便是纽约的秋日
我喜爱再次生活在这里
Dreamers with empty hands
May sigh for exotic lands
It’s autumn in New York
It’s good to live again
十一月的纽约实在是个魅力十足的城市。空气仿佛打定了主意,澄静而晴朗。中央公园的树木开始染成金黄色。天空高不可测,高楼大厦的玻璃奢华地反射着阳光。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似乎可以无穷无尽地一直走到永远。波道夫古德曼百货店的橱窗里展示着高雅的羊绒大衣。街角飘漾着烤椒盐卷饼的香味。
第八章/2006-8-26 神奈川县海岸的某座城市——至死都是十八岁
我已经骑着这辆自行车参加过四次铁人三项赛。车身上写着“18 Til I Die”。这是借用了布莱恩亚当斯的走红名曲《至死都是十八岁》的标题。当然是开玩笑的。真想至死都是十八岁,只有在十八岁时死去。
是啊,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好似蝎子天生要螫人,蝉天生要死叮着树一般,又好比鲑鱼注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对野鸭注定要相互追求一样。
我仰望天空。能看到一丝一毫的爱心么?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飘来浮去、无所事事的夏日云朵。云朵永远沉默无语。它们什么都不对我说。或许我不该仰望天空,应当将视线投去我的内部。我试着看向自己的内部,就如同窥视深深的井底。那里可以看到爱心么?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拎着它。与内容相比,它显得太沉重,外观也不起眼,还到处绽开了线。我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拎,无奈才一直拎着它。然而,我心中却对它怀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第九章/2006-10-1新潟县村上市——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诸位恐怕熟知,十六岁是一个让人极不省心的年龄:会一一在意琐碎的小事,又无力客观地把握自己的位置;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莫名其妙地洋洋自得,也容易产生自卑感。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失误,该拾起来的拾起来,该抛弃的抛弃掉,才会有这样的认识:“缺点和缺陷,如果一样样去数,势将没完没了。可是优点肯定也有一些。我们只能凭着手头现有的东西去面对世界。”
不论到了多大年龄,只要人还活着,对自己就会有新的发现。不论赤身裸体地在镜子前站立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映出人的内面来。
正因为痛苦,正因为可以经历这痛苦,我们才能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至少是发现一部分,才能最终认识到(如果顺利的话):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和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包含于行为中的流动性的东西。
我今年冬天可能还要去世界的某处,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赛跑。明年夏天恐怕还会到哪儿去挑战铁人三项赛。就这样,季节周而复始,岁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长一岁,恐怕小说又写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对眼前的难题,全力以赴逐一解决。将意识集中于迈出去的每一步,同时还要以尽可能长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尽可能远地去眺望风景。我毕竟是一个长跑者。
成绩也好,名次也好,外观也好,别人如何评论也好,都不过是次要的问题。对于我这样的跑者,最重要的是用双脚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让自己无怨无悔:应当尽力的我都尽了,应当忍耐的我都忍耐了。从那些失败和喜悦之中,具体地(如何细碎都没关系)不断汲取教训。并且投入时间投入年月,一次次累积这样的比赛,最终到达一个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无限相近的所在。嗯,这个表达恐怕更为贴切。
假如有我的墓志铭,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选择,我愿意它是这么写的:
村上春树
作家(兼跑者)
1949-20xx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此时此刻这便是我的愿望
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最后,我愿意将这本书献给迄今为止,在世界各地的路上与我交臂而过的所有跑者。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不会如此坚持跑步。
村上春树
2007年8月某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