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AS(拉/乐/琳||清/三/K)】天涯歌女(四)
上篇:

四
临时性的封锁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个月就放开了,只不过多了不少在街头查证的日本兵。三三所在的戏院停业了一周,之后也重新开放了,她仍是日复一日地登台演唱。
唯独是出版行业,如同遭受了毁灭性打击一般,无论是中文还是外文报刊,出于安全性考量,大多都选择停刊,就连上海首屈一指的《申报》也是如此,《枝江晚报》自然也不例外。例外当然也有,比如《太阳报》,一向专注于花边新闻,没有任何风险,日本人当然也不会来干涉,此时便获得了一个几乎没有竞争的市场,影响力大增。
再说回贝拉家。自从报纸停刊以后,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只剩下三三在剧院演出的收入。报社的资金储备是由贝拉保管,但那是公款,不能挪用。至于他自己账户上的钱,此前家里就一直在用自己的钱给报社“输血”,现在剩余的也不能算太充裕了。不过略显讽刺的是,报社停业以后,倒是不需要再用家里的钱去倒贴了,这反倒省下来一大笔开销。做专辑的事情因为时势的变化,已经无限期推迟,当下看起来也有些不合时宜。
三三原本因为寄人篱下而有些抬不起头,现在倒是扬眉吐气了。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明白,要以一人之力撑起一个家是非常困难的。她向王老板提出,要求一周七天每天都上台表演,这样理论上能拿到最多的演出分成。王老板吓了一跳,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么狠的要求,最多也只是一周五天而已。一周七天连轴转,这是不要命的节奏。一番争执过后,终于决定,三三每周上台表演六天,每周一观众最少的时候休息。
王老板看着她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语:“疯了,真是疯掉了。”
至于抬不起头的,另有人在,没错——正是房主人贝拉。不能工作的日子,三三总是看见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办公桌前——背对着大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没有事情可做,一天天的坐在这里,也不出门,就一个人待着,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乃琳有几次进到他的房间里面,发现他坐在桌子前,双目紧闭。她以为他在睡觉,谁知他仿佛窥见了她的想法,立马又睁开眼,随即甩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有什么事吗?”
“没有。”乃琳连忙否认,然后又补充:“三三有点担心你的情况,要我来看看。”
“哦。我没事的。”
这次乃琳没有转身出去,而是压低声音,说:“已经三年了!三年!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拖拖拉拉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可好,朝不保夕了,你想把这事带进棺材里面吗?”
“行了,没你说的那么过分。”贝拉不耐烦地反驳。“我们这个小报社,说句不好听的,人家还看不上呢。你看看《申报》,那些日本佬甚至开进报社里面强迫他们复刊。你看他们有来找过我吗?”
“行行行,你说得对。但就算不是为你自己,你也得为她想想吧?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吃着她的呢。”
贝拉沉默了。过了许久,他缓缓说出一句话:
“那你认为……我应该……跟她……坦白吗?把我的……呃……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真实身份”这四个字说得很重。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就算不告诉她,一起住久了她也会发现的——除非你跟她分居,但真有那个必要吗?你白天在外面是扮演,难道你晚上回了家还要继续扮演吗?”
贝拉的目光开始游离。他苦笑了一声。
“我扮不扮演,不取决于我啊。自从我套上这个名字之后,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你明白吧?也是,你怎么可能会明白呢?你又没有当过两面人,怎么可能明白呢?”他越说越激动。
乃琳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声。
贝拉的头低了下去,把脸埋到了手臂里面。良久,又抬起头来。
“行。正好今天周一,她不用上班,我今晚就去跟她说。”
说完,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晚饭的时候,乃琳一直在观察餐桌上两个人的神情。三三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吃着饭,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正在等待着她。这傻孩子,不知道等会她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呢……?
至于贝拉,居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目光只盯着桌子上的菜。不过倒是不说话了——平时他在饭桌上都是话题发起者,今天没说一个字,饭桌上安静得可怕,只有碗筷的声音。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反倒显得她乃琳神情异样了,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饭倒是没吃几口。有几次贝拉和她的目光偶然相遇,随即把头转向另一边,似乎还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是那样面无表情。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等会又要整出什么东西?……
她的思绪非常杂乱,饭也没心思吃了,直接起身。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碗里还剩半碗饭。
她分明听见贝拉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算了,随他去吧,爱咋咋地,她不想管这么多。
吃完饭,洗漱完毕,三三回到房间。不一会,敲门声响起。门外的是贝拉。
“怎么了?”三三问。
“没什么。只是有一些事,想跟您谈谈。”贝拉进了房间,把门带上。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乃琳从自己的房间里溜了出来,贴在三三的房门上偷听。
三三眼睛都瞪大了。什么事情?不会是逐客令吧?
贝拉看到她慌张的神情,笑了,说:
“别担心,和您没关系,是我的事情。您在我这住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我觉得您也应该了解的。尤其是现在外面也不太安全,说不定哪天就掉脑袋,现在不说以后可能也没机会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件事。其实我本来不叫贝拉这个名字。我本来叫清歌,清晨的清,歌曲的歌,贝清歌。”
三三点了点头。改名这事还是挺常见的。
贝拉——此时应该叫清歌——笑了,这傻孩子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且,其实我和你一样是女的。我不是男人,就连我这胡子也是假的,贴上去的,你看。”说着,把嘴唇上方的那一撇八字胡撕了下来。
三三眼睛都瞪直了,脸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恐,反正面色惨白,大脑宕机,一个字都想不到。
“您先别急,且听我跟您慢慢道来。”
贝拉,本名贝清歌,贝拉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出生于1917年,弟弟比她小两岁。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在她弟弟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全靠父亲将姐弟俩养育成人。
贝父对子女疼爱有加,生怕他们在外面受到哪怕一点伤害。为此,在女儿八九岁、上小学的时候,他让她去学了一阵的武术,不为别的,防身而已。至于儿子,那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吃穿都是家中最好的——比他姐姐要好。
“到这一步为止,这还算个正常的家庭,虽然是单亲,但没有后面那么多破事。”清歌对三三说。
转折出现在清歌十七岁、弟弟贝拉十五岁那一年,也就是1934年。那一年,贝父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个公费去日本读大学的名额。
清歌很想去,但父亲不同意。
“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那么远,异国他乡、孤苦伶仃的,像什么话?而且语言还不通……”
“语言不通我可以学,您当时去日本之前不是也不会说日语……”
“不行!我去过日本,我还不知道那边什么样子?一个人去不安全,何况你还这么小……”
“我不小了,今年我也要上大学了!而且,贝拉他不是更小?他才十五岁,中学还没读完……”
“那不一样!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跑那么远,影都没了,别人会怎么说?‘这个男人一点用都没有,自己的女儿跑得没影了,在外面不知道干啥呢’。别人怎么说我,我管不了,我也不在意了。但你想想,那帮多嘴多舌的长舌妇会怎么说你?‘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一个人跑去国外,跟洋鬼子男人鬼混’?我是在为你的名声着想啊……”
“……”
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去,把名额给了中学还没读完的弟弟。就这样,十五岁的贝拉独自前往日本,在名古屋读大学,而十七岁的清歌则进了上海本地的一间大学读书。
弟弟贝拉去了日本,父亲托他的老相识内田先生,让儿子寄住在那里。内田先生的儿子之前进了日本陆军,此时已经在东北了,家里就空出来了一个房间,碰巧可以给贝拉住进去。
看起来一切安排妥当,贝父满心欢喜,认为自己的计划非常顺利。
过了三年,37年七月,开战了,父亲也开始坐立不安了。似乎这个计划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完美。
大约是九月的时候,家里突然收到内田先生的来信。当时已经全面开战,信件有不小的延迟,而且上海就在淞沪抗战的最前线。内田先生写信的时候是八月初,过了一个多月才送到。
信中说了什么?当时上海战况激烈,学校已经停课,有部分师生与本地其他院校联合内迁。当然也有部分师生选择留在上海,但无论如何是无法复课的,清歌就是他们之一,父亲要求她留下来,她就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她回忆起当时父亲收到信的反应:“我在房间里,听到我爸在外面大喊着什么,就出去看看。他的房间门开着,他一个人坐在里面,面色通红,嘴里大叫着什么‘荒唐糊涂,荒唐糊涂啊!’
“我看他情绪非常激动,没敢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楼下的佣人们在悄悄讨论着什么。
“他们说:‘你听说了吗?少爷到了日本那边之后,没人管教,一开始还读书,后来就无法无天了。整天不务正业,课也不去上,家也不回,就跟那些小巷子里的女人鬼混。听说还和其中一个私定终身,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名字,叫什么东雪莲的,哎呀,真是恶心。这么胡搞了两年多,结果给学校开除了。听说还得上了梅毒,这可是不治之症啊……’
“他们在楼下窃窃私语,一看到我下来,就马上闭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父亲叫我进去,进去之后也没说话,就把信丢给我看。其实发生了什么我大概已经知道了。内田先生不敢太严格地去管束贝拉的行为,毕竟又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但是呢,这孩子就是得拿铁棍打一顿的——你如果放任他,就是这么个结果。
“话说起来,这位内田老先生虽然本人为人很正直,儿子教出来却是个狂热分子,还和自己闹翻了;来了个朋友家的小孩,又搞成现在这样,看来他的教育方法大概多少也是有点问题的。
“之前情况还不严重的时候,内田先生还没打算写信过来,说是怕我们太担心。现在人已经病得七上八下、朝不保夕了,实在难以处理,才匆匆忙忙写了这么一封信。父亲收到自然有如被雷劈了一般,毕竟之前一直好好的,一写信来就是病入膏肓,这谁受得了?
“内田先生在信中请父亲去日本,帮忙照看一下——说得很委婉,其实我们都知道,说是帮忙照看,其实就是送最后一程,然后处理后事。
“然而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信从日本寄过来就花了一个多月,他还得去办理证件。这个年头,去的还是敌国,还得专门去提申请,然后上面还要一对一审查,通过了才会批准,就这么就又花了两个多月。等他万事俱备准备动身的时候,已经是12月了。
“他把报社临时交给乃琳管理——那时乃琳已经在我们这了——然后一个人去了日本。去了两周不到,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罐子——没错,就是您想的那种。
“回来之后,他马上把家里所有的佣人都辞退了,据说每个人还给了不少钱,让他们不要把这事说出去。之后不久他就病倒了,病得很重。我猜和他在日本那边的经历有关系,但关于那边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们把城里的中医和西医都请了,没效果。他那时大概也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当然或许他自己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也活累了——就开始交代后事。
“我本以为只是交代一下财产继承和报社的运营那些事情。没想到,他的遗嘱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简直是天翻地覆。我至今也忘不了听到他的那些安排时的心情。”
贝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让清歌接替自己管理报社,但不是以她自己的身份,而是以弟弟贝拉的身份。
父亲要求她装扮成一个男人,并以她已去世的弟弟的身份生活。
“为什么呢?有什么事情是‘贝拉’这个身份做得到而‘清歌’这个身份做不到的呢?”
父亲的理由是,报社和家里都需要一个男性来主导。如果是女性的话,平时会遭遇很多不必要的刁难,处处碰壁。
“‘为你好’,是,我知道本意是为我好。可是我自己,我贝清歌的想法就被忽略了是吗?”
至于她自己呢?那个原本的“清歌”怎么办?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亡”。
这个方案对外界严格保密,只有她和乃琳知道真相。报社的同事们不知道,在日本的内田先生不知道,苏州老家的亲戚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乃琳将会负责报社的日常运作,并协助清歌——此时应该叫“贝拉”——处理家里和报社的事情。
拖了两个月,终于,在第二年的二月,除夕那一天,父亲去世了。
按照计划,乃琳花钱在《申报》上发了讣告,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贝父和清歌因为“外出处理公务,感染伤寒,先后去世”,落款是“贝拉”。
葬礼简办,只请了一些报社的同事。至于在苏州老家的亲戚,没有邀请,名义上的理由是从沦陷区进入租界比较麻烦。然后是火化,回老家下葬。正好,骨灰有两份,反正都烧完了,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下葬的时候,把盒子放到坑里边,然后把土填上,就好了。我看着那块碑,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那种感觉您知道吗?一个死人给一个活人送葬——不,一个活人,假扮一个死人,给自己送葬,哈哈!
“荒唐糊涂啊!不过荒唐糊涂的,可不止我贝拉一个人呢!”
清歌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没事人一样,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得让三三有点害怕。如此沉重的事被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出来,反差未免过于巨大。
“怎么样?听了之后您感觉如何?”清歌问她。
三三想不到说什么好。想不到看似平静的家庭里居然隐藏着如此深不可测的秘密。但评论别人的家事略显不礼貌,而若仅仅是安慰一下却又显得过于苍白无力。她只是点点头,说:“嗯,了解了。”
“对了,您知道为什么老熟人内田少佐之前没有发现这件事吗?这还多亏了他爸。这个内田这几年一直待在这边,没有回去过。贝拉去日本这件事也只是他爸给他写的信中提到,其实他应该是不知道贝拉长什么样的。后面贝拉闹出那一串大名堂,我爸请求内田老先生不要告诉别人,当然,也包括他儿子。至于我代替贝拉这件事,那可是家里严格保密的,就算是老内田也不知道。”
“弥天大谎,是吧?”清歌的脸上露出笑容,又说:“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
她停了一下,说:“这件事其实我当年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就想说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当然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太缺乏勇气了。”
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三三,然后说:
“唐三三小姐,我喜欢您。我从第一眼看到您的那一刻起就迷恋上了您,您的歌声、您的容貌,还有您这个人。您来到我家这边以后,我有了更深入了解您的机会,而一天天的相处则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单纯、善良、勤奋、不服输。我支持您去追求您自己的事业,因为我仿佛在您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那个我自己。我曾经也梦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过上理想的人生。然而我被迫放弃了我自己的前途,为了一个不属于我自己的名字而耗费自己的心血。所以,当我在听到您说您的梦想是自己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全力支持。支持您,就是支持当初的那个我自己。我自己的理想如今已经不太可能实现了,但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另一个人——另一个女孩子——被迫放弃自己的理想。
“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想和您说这件事,向您表述我的这份心意,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所以也就一直拖到了现在。今年以来,报社那边也停业了,家里还得仰仗您的帮助以度过难关。我想,如果再拖下去、再吊着您,似乎有些过于不礼貌了。”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
“所以,唐三三小姐,往后的人生,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三三还没从贝拉——不,清歌——刚刚讲的一大串自己的经历里面回过神来,突然被问到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她犹疑了半天,只是说:“但是您和我都是女的呀,两个女人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结婚?哈哈,您忘了,我现在在大众的眼中可是男的,只有回到家我才是我自己,才是那个叫贝清歌的女人。”
三三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清歌仍是那样微笑着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
三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点了点头,随即把头低了下去。清歌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
“好啊,非常感谢您的肯定。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妻子了。”
说完,又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认这是真的。
她握住了三三的双手。三三也站了起来。她从前没有认真留意过清歌的容貌,这下却不知为何,目光如同被吸住了一般。
三三是北方人,身高有一米六左右,在女性中已经不算矮了,清歌比她还高一截,应该至少得有一米七。身体却瘦削得很,留着过耳短发,脸上没有化妆,只是眉毛有仔细修过。颧骨突出,嘴唇很薄,肩膀也窄,低沉的嗓音和贫瘠的胸口甚至让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男是女。或许她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吧。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圆片眼镜,第一眼看像是文化人,但细看却总带点那种少爷的玩世不恭的意味,有一种斯文败类的感觉。面相看起来略微透露出一点沧桑感,不太像是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穿着衬衣,袖子卷到手肘处,领扣解开了,下面则是西裤,在家也穿得这么正式。衬衣和裤子应该都是定做的,看起来很修身,也显得她更为清瘦,看不出是练过武术的。
清歌伸出双臂,把三三拥入怀里。短暂相拥过后,两人又分开,相视一笑。
气氛突然变得焦灼起来,不知道是夏天到了还是什么原因。三三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去。她试图张开嘴巴呼气,又发现清歌也和自己一样。
清歌又握住了她的手。这次不同,没有放开,而是把她拉近自己,两人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气息。三三比清歌矮一点,清歌呼出的热气直接扑在她的脸上,她能闻到有薄荷糖的香味。本来薄荷应该是清凉的,却使她脸上灼热不堪。
窗外隐隐传来雷声。初夏的第一场雨就要来临了。不过没那么快,乌云仍在积聚,风还没有刮起来,闷热得很。
清歌的头微微向前,三三则把头向上仰起,似乎在迎接。在相遇的那一瞬间,三三全身如同有电通过一般,她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的嘴唇短暂分离,随后又聚在一起。
清歌的手顺着三三的手臂向上移动,经过她的肩、颈、背。已经是夏天了,两人身上都只穿着单衣,对触碰的反应也更强烈。空气似乎愈发凝滞了,两人的呼吸也都愈发沉重起来。
三三双手顺势搭在清歌的腰上,清歌左手贴在她背后,右手则伸向她领口的纽扣。
“贝先生——不,拉姐——也不对——”
“叫我清歌就好。”
“清歌姐……我们还没有结婚呢,就做这种事……如果给别人发现了,会怎么说呢?”
“哈哈哈,别人会怎么说?你都跟一个女人结婚了,还顾忌别人会怎么看这种小事?”
“这家伙真是的,还是那个老样子。”在门口偷听的乃琳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又悄悄地回房间去了。
乌云仍在夜空中积聚。与白天不同,夜空中的乌云是发红的,低悬在空中,似乎触手可及。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但还是光打雷不下雨。
起风了。一开始只是微风,但足以扰动这凝滞的空气。风力不断增强,云层在空中翻滚,雷声也在不断接近。
突然之间,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暗红色的夜空,炸裂般的响声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三三一个激灵。
“我怕。”
“抱紧我。”
一声惊雷过后,厚重的、暗红色的乌云所形成的壁垒,似乎被撕开了一条缝隙,如同弯曲的伤口,伤口中涌出红色的血。那是雨。
风声愈加紧急,雨势也随之变大,从一开始的点点滴滴,直至连成一片,有如一幅横贯千里的帘幕,在狂风中肆意飘舞。雨声此前也只是稀稀拉拉的一点,此刻却变得如同击鼓一般震耳欲聋——不,不一样,击鼓也只不过是离散的、分立的鼓点,这场雨却是连续不断的轰鸣,不仅在大地上撞击,也在人的心里共振,产生长久的悸动。就连雷声也如同被雨声盖过去了一样,但闪电却不肯服输,在虚无缥缈的黑暗中向世人展示着纯粹的能量,又如同一柄横冲直撞的利剑,蹂躏着身下毫无防备的、渺小的世界。黑夜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雨水倾泻而下,落在城市的屋顶上、街道上、泥土中。这雨水来自数千公里外的远海,产生自数十亿年前的渺茫宇宙,此刻却汇集在一个小小的城市中。雨水在地面形成涓涓细流,进入街边的下水道,再进入城里的小河涌,流入苏州河、黄浦江,最终形成一股巨浪,回归到汪洋大海,回到最初的起点,如同一场轮回。
风声平息,雨势渐弱,雷鸣远去,乌云消散。深蓝色的晴朗夜空又重新显现出来,上面点缀着一两颗孤星。
卧室里,床上,两个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还在回味刚刚那场暴风骤雨的余波。
三三的头靠在清歌胸口。清歌的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好像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没有在思考什么。
突然,三三抬起头,问:
“清歌姐?”
“……嗯?”清歌的目光还在天花板上。
“你以前和乃琳小姐……也做过……做过这种事吗?”
清歌的眼睛转了过来,望向她。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没有……只是好奇而已。我看你喜欢女孩子,就想,你们之前是不是也……”
“什么意思,我喜欢女人,就代表我要和每个我认识的女人……?”
清歌皱起眉头,嘴上倒还是笑着,又说:
“别乱想,我和她只是同事而已,没别的关系。她来我家那年才十九岁,我才十八岁,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会有像你说的那种混乱的关系?”
“嗯。”
清歌的眼神又回到了天花板上。她轻抚着三三的头发,说:
“对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好奇,我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去喜欢男人,而是喜欢女人?”
对哦,她居然不喜欢异性?可能是三三之前太震惊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原先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女,但随着年龄渐长,也开始对情爱之事有了一点点粗浅的认知。但是——不喜欢异性,而喜欢同性——这件事不但她闻所未闻,而且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确实有点好奇。”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大概从中学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在和女同学一起玩的时候,如果不小心有一些身体上的接触——拉手什么的——心里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呃,怎么说——可能算是一种悸动吧。
“我猜这可能跟家庭有点关系。母亲过世得很早,我是完全由父亲一个人抚养成人的。不是说有什么不好——只是,可能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所以长大以后,看到那种气质更温柔一点的女孩子,心里不自觉地会有一种说不清是疼爱还是怜惜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希望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抚慰吧。
“当然,那个时候还小,不懂事,喜不喜欢谁都是说着玩的。这几年的经历对我的影响应该会更大一点。
“我现在知道了,男人没有一个不是荒唐糊涂的大怨种。我活了这么几年,虽然也不算多,遇到的男人却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一辈子为一些毫无意义的执念所困,就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般。自己推还不算,还要拉着别人跟他一起推,还要找一大串冠冕堂皇的理由,越想越觉得面目可憎起来。
“贾宝玉说过,男人都是泥做的,污浊不堪。我看他还是说得太轻了。相比之下,女孩子难道不是更可爱吗?”
三三沉默着。她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听上去很荒唐,但站在她的立场上,又无法反驳。
“哎,不说这个了。等外面形势好一点,我们就办一个婚礼,去上海最大的酒楼,把全场都给他包下来,把认识的人都请过来,搞个大牌面。你说好不好?”
“好。”
数日后,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这么一则婚讯:
“贝拉先生与珈乐小姐已于五月二十二日,在双方亲友的见证下,喜结连理。鉴于当前形势,两位新人决定延迟举办婚礼。
顺颂时祺
贝拉 偕 珈乐 敬上”
这一年,清歌二十五岁,三三二十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