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闻录 镜之章 入围作品己 《自由鸟》上

一
清晨时分,仍然蒙黑的街道上,数家店铺已然开业了。
一个中年男人背靠摇椅,坐在刚打理好的花鸟店店面前垂头打着盹。
“您早啊。”
店东睁开惺忪的睡眼,借着微微发亮的天光,辨出了对自己打招呼的瘦高友人。
“哟!您早!”中年人摇晃着站起身与对方打了个招呼,“今天这么早就外出,是有生意?”
“嗯,寺子屋那里,今天有一门丧事,正要去帮手。”
“寺子屋?”店东停住了打哈欠半张的嘴,“莫不是那位老师……”
“不是!听说是个毫无关系的人,偏偏要在寺子屋举办丧事,管事的老师居然也同意了。而且听说晚点还有个出丧游行,真是邪门。”
“说到邪门,”中年人顺手将摇椅边茶几上的点心盘端到友人面前,“你知道吗?那个怪人听说又出现了。”
“又出现了?”友人伸出瘦削的手取走一块点心,“还是没抓住?巡防的家伙干什么吃的?”
“嘿!都是那怪人挑得时间地点刁钻!总是转头就没了影。”店东将盘子放回茶几上,“更邪乎的是撞见怪人的家伙也不愿意多说,个个脸色难看的像是被下了降头。”
“我前两天倒是找隔壁家那愣小子软磨硬泡问出了点话,可累了!我听那小子说啊,那怪人好像……”
“老板!买个鸟笼!”
闲聊的二人转过头,眯眼迎向刺眼的晨光:初升的金红朝阳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店面前,手举一个鸟笼端详着。
瘦高的友人拱手示意告辞,中年店东点头相送,随后转身笑迎来客。
“这位客人,请问您养的是什么鸟?”
“这无所谓,你们这里有蓝色的鸟笼吗?”
店东愣了一下,不过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客人,您手里的鸟笼就是蓝色的。”
小个子盯着手中的鸟笼,轻轻“哦”了一声。
“多少钱,我买了。”
“这个鸟笼……”
金灿的晨曦随着朝阳的东升徐徐爬过宽阔的土路,扬起微尘,擦去阴影,令街道焕然一新;晨光从客人身边拭过,然后如同拂开了珍宝上蒙着的灰土一般,一道璀璨金光自她头戴的华冠上的金牌射出。
“阎魔大人……失敬!失敬!”店东的面部肌肉连带着笑容僵硬地抽搐着,“区区鸟笼而已,请不必在意价格!尽管拿走就是!”
是非曲直厅的阎魔四季映姬没有多言,提着鸟笼从僵在原地的中年店东身边走过,自怀中掏出一笔钱,按在摇椅旁的茶几上,赶往寺子屋去参加朋友的葬礼。
二
四季映姬有一对阴阳眼。
所谓阴阳眼并不是指双眼能看到鬼——毕竟在幻想乡大街上白天都能见到鬼,这种能力并不稀罕——映姬的眼睛是辨色意义上的“阴阳”:所有颜色于她眼中只是不同程度的黑白二色而已;用通俗的话讲,就是除了黑与白以外任何颜色都分不出的色盲。在常人的臆想中,没有色彩的世界应当是压抑、阴郁的,如此的生活久了是会精神崩溃的。但是在是地狱员工的记忆中阎魔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双眼,也好好地活了上千年。
硬要说四季映姬有不正常的一面的话,也就是她在购置私人物品时从来只买黑白色的东西。是非曲直厅的采购员工还记得,映姬上任伊始时给了她一张私人寝室什物的采购单,上面写着要黝黑的床架乳白的柜;玄黑的被子洁白的枕;墨黑的窗帘雪白的袍;漆黑的桌子亮白的椅;乌黑的花瓶纯白的花。采购人看着这张单子,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是没说出来。等什物买来后,映姬又指挥杂工布置自己的房间;完工后杂工看着布置好的房间,也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是没说出来。
不久后地狱里来了个新死神,第一天清晨上工时绕晕了路撞进了阎魔的房间,迎面看见一张床脚对着门的玄黑的床摆在房间正中央;床边漆黑的桌子上摆着阎魔的肖像;床后乳白的柜上,两束纯白的花插在乌黑的花瓶里分放在梳妆镜左右;从窗口迎面吹来的穿堂冷风微微带起墨黑的窗帘;而四季映姬身着雪白的袍,双目紧闭,仰卧在洁白的枕上,身上方方正正地盖着玄黑的被子。
“阎魔大人归西啦!”
新来的死神扶着门框两腿一软,如同被宰了一刀的猪一般嚎了出来。
四季映姬闻声惊醒,直挺挺地坐起身,对着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死神正要发问,却见对方的脸色猛地从死灰变成了炭黑。
“阎魔大人诈尸啦!”
死神双手一摊滚翻在地,如同一刀没死又被宰了一刀的猪一般连哭带嚎。
以上就是令小野冢小町永生难忘的第一天上工记忆。
后来小町曾拐弯抹角问自己的上司为何要把房间布置得这么“灵气”,而映姬没有回答。在映姬眼里,灵堂和普通房间在颜色上是没区别的;对于天天和亡者接触的阎魔,死亡也并不特殊;唯一让映姬对灵堂着迷的是其中的气氛:死者一人身着显眼白衣安静纯粹地睡在正中央,而满屋吊唁的人穿着同一般的黑衣心中的目的却不尽相同:悲伤也好,愤怒也可,欣喜也罢,活人对着死人宣泄感情,而死人已不再受任何牵绊。仿佛灵堂中间的白衣人是个自由的人,而身边的一群黑衣人还在被束缚着。从还是地藏到现为阎魔,四季映姬见过无数葬礼,几乎无一不如是。
而“几乎”,就意味着有例外。
阎魔提着新买的鸟笼,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寺子屋门口。此时天光刚亮,大部分人还未起床,寺子屋门口却已聚上了二三十号看热闹的人。映姬停在人群后,静静听着他们的议论。
“这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没听说过的名字。”
“怪不得我家孩子今天说停课,居然把葬礼办到寺子屋了。”
“真的是葬礼吗?哪有这样布置的?”
“听说中午还有个迅游……”
“请借让一下!”四季映姬对人群朗声请求道。
围观人群回头看到阎魔,面面相觑又识趣地让开了一条路。通过让开的通道,映姬清楚看到了贴在寺子屋门楣上的大条横幅,上面用粗黑的大字写着:
古明地觉死了!
面对着这耍宝一般的横幅,四季映姬如同熟视无睹般穿过了人群,在众人目光的护送下拉开了寺子屋的门。门内迎接她的,是把椅子翘起脚当摇椅用,斜坐在玄关前的藤原妹红。
“你来啦。”见到了老熟人的藤原妹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藤原氏,有劳带路了。”
妹红瞄了一眼映姬手上的鸟笼,耸了耸肩。
“随我来。”
寺子屋长长走廊的一侧,一排方正的透亮大窗面东而开。初夏的晨光被窗沿切割成一块块梯型投在走廊上,于窗边接续铺出了一条明路;而这条明路的路牙正压在走廊的中线上,于是寺子屋的走廊被均等地分为了阴阳两界。藤原妹红大踏步地沐浴着晨光走在阳侧,而四季映姬则小心翼翼地踩在界线上,寄半身与光明,存半身与阴影。阎魔放眼向前望去,仿佛看到脚下的走廊正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一阴一阳两条路也并排齐驱,并在目之所能及的最远处合为一点。恍惚之间,映姬感到身前身后各多了一人:身后人脚步缓缓在后,藏身于沉默的阴侧,静静地望着自己;身前人背影远远在前,似乎踩在阴阳合一点上,辨不清是身处哪一侧。身后人渐行渐慢,身前人越走越快,而阎魔不能停下,也不能赶上,只能按着自己的步伐走在两界之上,听凭两人与自己的距离不停拉远。
藤原妹红猛一转弯从阳入阴,拉开了墙边的一扇门。
“到了。”
将思绪收敛回来的四季映姬随着妹红转进门内,看见了为古明地觉临时布置的灵堂:没有坐席,没有棺木,没有鲜花,没有遗像。有的只是一个简陋的矮柜充当的灵台,以及上面摆放着的牌位。
“她好像在遗言里说不会有几个人真来悼念来着,所以灵堂随便这么布置一下就可以了,”妹红从储物柜里拽出了一个坐垫扔在映姬面前,“棺材的话,过一会儿还要拉着去游街,省得麻烦就不摆在这里了。”
“游街?”
“嗯,她本来遗言里嘱咐要拉着她的棺材游遍全幻想乡,让全乡人都知道她死了。但是到哪里找人接这活啊……所以也只能在村里游一趟了。不过会安排得很热闹,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四季映姬点了点头,似乎这一安排并不让她感到意外。
“之前还有其他人来过吗?”阎魔放下鸟笼,正坐在牌位前。
“你说得其他人也只能是……”妹红摇了摇头,“没有,她没来。”
“我明白了,请让我单独处一会儿。”
“有事的话去玄关找我。”交代妥当的藤原妹红转身拉开了门。
“藤原之女!”映姬背对着已经拉开门的妹红突然朗声问道,“汝尚寻仇呼?”
藤原妹红背朝房间站在门口,手肘撑住门沿,隔着走廊抬头望向窗外的朝阳,轻叹了一口气。
“无所谓了。”
“汝尚寻死呼?”
“也无所谓了。”
“藤原之女!”阎魔微微侧过脸偏向身后的蓬莱人,“汝之心性大有改进,他日若踏足轮回,有望得以善终。”
“借您吉言,”蓬莱人微微抬手致谢,“活得久了就明白了:不寻仇是束缚,寻仇也是束缚;生是束缚,死又何尝不是束缚?既然都是束缚,不如顺其自然下去吧,反而得以自由。”
“汝需谨记,要心存坦荡,并时刻走在阳间大道之上。另外——”四季映姬半扭过身微微一鞠躬,“觉的丧事,谢谢了。”
“不用谢。”妹红摆摆手,带上了身后的门。
四季映姬长吸了一口气,回头面对着古明地觉的牌位,缓缓问了一句:
“你所想要的,就是这样吗?”
三
四季映姬有一对阴阳眼。
阎魔的双眼不仅是色盲,还能看见灵魂的颜色——无论死人的还是活人的。正因如此这对眼睛才不被称作色盲,而是被呼为阴阳眼,也正是这个能力让映姬成为了阎魔。当然顺理成章的,映姬能看到的灵魂也是黑白的,不过如此却方便了她的工作: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每天审判的灵魂是否带着色彩,那些色彩又意味着什么;她只需要辨出这些灵魂哪里黑,哪里白;其中黑是几分,白又是几分;然后按标准将它们发落出去就行了。
话至此处,如果映姬是个没有人情味的阎魔,那么她就会心安理得地使用着自己的能力,像机械一样每天将亡魂如流水般打发出去,高效高业绩,最终某天得以拔擢升迁。但是映姬曾是个地藏,地藏的本心是渡人而非判人,这就使得映姬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简而言之,虽然映姬还是地藏时眼力就已经好到能在纯黑和纯白的中间辨出一千个层次,但彼时她所见过的灵魂已经数以万计而每个又不尽相同,即使把黑白分了千层又怎能容下全部人?因此映姬相信人的灵魂应当是有色彩的,而不单单是从黑到白的一千层中的某一层。
“所以,就算灵魂真的有颜色又如何呢?能看到灵魂的颜色就会更好吗?”许多年前,古明地觉冷不丁地对当时还是地藏的四季映发问。
站在花鸟店前的地藏皱着眉转过身,好友古明地觉右手捏着一只大鸡腿自顾自啃着,左手将另一只鸡腿塞到了映姬嘴边。
“我不介意你读我的心,”四季映姬轻轻推开了面前的鸡腿,“但是希望你不要总是突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你不要啊?那我吃了啊!”觉妖怪舔着嘴边的油,似有深意地盯着地藏。
四季映姬叹了口气,转回身再次面对着花鸟店的货架。
“从我为地藏开始,我渡的亡者,数以万计,”不打算和朋友打哑谜的地藏道出了心声,“世间的喜怒哀乐各不相同,而于我眼中只见黑白。我渡人,却不尽知人心。所以我常在想,如果我的双眼能看到色彩,或者即使能只能看到灵魂的色彩,我会不会对这世间看得更通透些?能不能渡更多的人?”
“尽知人心可不一定是好事,相信我,”啃完鸡腿的古明地觉在衣服上“啪啪”拍了拍油手,“只能看见黑白二色挺好的。看到得多了,反而更容易迷茫了,那会挡住你前进的。”
四季映姬半弯着腰停在花鸟店货架前,不做应答。
“你盯着啥东西啊?看了半天了。”
觉向前一步停在映姬身旁,然后挑了挑眉毛。
“嚯!这文鸟真漂亮!这颜色我喜欢!你看上了?”
地藏从自己盯着的鸟笼前直起腰。
“它是什么颜色?”
“蓝色啊,怎么?”觉看了看笼中的文鸟,又用三只眼睛一起瞄了瞄身边的映姬,“你……刚才那番想法,是看着这只鸟时想出来的?”
“觉,你认为这只鸟,它自由吗?”
“它不自由吗?”古明地觉打了个嗝。
“对于一只鸟来说,关在笼子里,是自由吗?”四季映姬提高了声音问道。
“这笼子不也就是小了点吗……”觉妖怪皮笑肉不笑地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地藏又提高了几分声音,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不是……姬啊,我们到边上说。”读出了友人意图的古明地觉硬着头皮拉着四季映姬逃开围观人群的目光,向着最近的小巷走去。
“是四季映姬。”
“你那全名又怪又长,行个方便允许我自创简称吧。”觉将映姬拉进转角后松开了手,“你要训话能不能别在那么大庭广众的地方?”
“你想躲吗?”
“不是……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你来是帮我抓那个怪人的,抓那个天天在村里吓人的怪人给那个白头发拿赏钱,你怎么就又要说教了?”
外面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了些许的嘈杂声。
“古明地觉,你想要逃避?”四季映姬盯着友人责问道,“你让我帮忙举荐你去旧地狱,不会就是想逃避吧?”
“哪跟哪……”古明地觉不自觉地扭着脚尖,“姬啊你行行好,你那说教每次都是老生常谈,真有作用我早就听进去了,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街上的嘈杂声越来越近,逐渐能听清是一群人的追逐叫骂声。
“觉!”地藏瞪着眼顿了片刻,咽喉抖动了起来了,“汝可知汝之灵魂已是一团糟黑?”
“说得好!地藏大人!”觉妖怪狠狠跺了一下脚,瞪起眼与地藏对视着“你已经开始对我摆起阎魔的架子了。对!你应当前程似锦,你应当步步高升,你就不要理我这个灵魂一团糟的废人了!”
咔嚓!
一个黑影猛然从一旁的房顶上坠下,摔进了二人身边的杂物堆里,打断了对峙。与此同时,街道外的叫骂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那个怪人跑哪里了?今天一定要逮住抽死他!”
“走不远的!别停下!继续追!”
“那里!往那里去!”
十几个满面怒容抄着家伙的男子从不起眼的小巷口外鱼贯跑过,叫骂声和脚步声也随之渐渐远去直至平息。
“唉哟……”良久过后,杂物堆里发出了颤抖的呻吟声,一只手从堆成一人高的杂物中伸出。觉和映姬互看了一眼,一起小心翼翼爬上了杂物堆。
一个穿着袍罩遮着面容的身影趴在杂物堆中,露在袍外的右脚踝红的发肿。
“你是谁?”四季映姬盯着一个颜色闪忽不定的灵魂,警戒地问道。
“我?”陌生人抬了抬头,然后露在外面的嘴角挂起了精致却机械的微笑。
“我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中年男人,每天靠在认识的人面前装孙子为生,请您二位行个好,千万不要把我交给外面那些追我的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陌生人的语调卑微而又油腻,令映姬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奇怪的是,此人自称中年男人,却操着沙哑的偏女性声音;最令映姬感到蹊跷的,是此人灵魂的颜色一直在飘忽,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般人灵魂的颜色由此生所作所为以及个人开悟的积累所生,只可能随时间推移慢慢改变,绝不可能眨眼间如此多变。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啊。”旁边的古明地觉不知何时开始用第三只眼照着不露颜面的陌生人,摩挲着下巴点着头。
“你……你那只眼在看什么?”杂物堆里的陌生人胆怯地向后爬行,却被映姬扣住了手腕。
“你到底是何人?”四季映姬一抬手掀开了陌生人罩袍上的兜帽,下面露出了一头乌黑短发,额前的一挑红发,以及那两只显眼的角。
这是古明地觉和四季映姬第一次与鬼人正邪碰面。
四
鬼人正邪是一张画满阴谋、写遍密文的纸。
这是四季映姬对正邪的第一印象,也是大多数人对天邪鬼的印象。毋需对天邪鬼有多深了解,仅仅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小动作就能令人在心中把她树立成一个阴谋家的形象。
不过鬼人正邪并不这么认为,她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单纯的人,复杂与奇怪的是其他人。天邪鬼很喜欢找一个奇特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比如现在,她就用腿勾着寺子屋屋顶的一角,从屋檐边悬空倒吊下来,双臂抱在胸前,观察着“颠倒”的世界。只需用“逆转”的能力稍微处理一下头重脚轻的体感,就很容易产生一种世界被自己所颠覆的的感觉。这种时候,正邪很喜欢勾起头享受“凌驾”着天空的感觉:看着原本高不可测的天空反转为自己身下的深渊;曾经需要抬头仰望的家伙被自己低头俯视。至于原本在地上的家伙,那些只会仰视天空的家伙,在倒吊着的正邪的视角里,则是一群被倒吊在地狱之顶上,不知祸之将至,随时会被自己身下的深渊吞噬的可怜人。
而在这个朝阳高高升起的时分,在寺子屋后的这条无人小巷的转角处,正邪的目光死死地楔在一口棺材上。
这是一口漆黑的硬木棺材,停靠在寺子屋的后巷里,厚厚的棺材盖重重钉在上面,而盖子下面躺着的应当是古明地觉。说来奇怪,鬼人正邪从来没有怕过死人,但是今天看着这口棺材,天邪鬼总感觉喉咙发紧,不住地想咽口水。而倒吊着的状态又令吞咽变得异常困难,这使得正邪总觉得有一股气顶在喉头,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在天邪鬼眼中的颠倒世界里,那本应让人安心、牢牢镇住棺材中的妖魔邪祟的敦厚盖板反而变得毫不牢靠,似乎那重重的盖板随时会被身下那原是天空的“深渊”用引力扯下,随后被吸入其中,尔后棺材中三只眼睛的妖魔就会坐起来看着自己……
“什么人?”传入耳中的怯懦问声让天邪鬼将视线从棺材上拔了下来,转向了后巷的另一侧: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后巷拐角处,惊恐地盯着倒吊在屋檐边的自己,作势准备往后退。
鬼人正邪翻身落到地上,用力晃了晃脑袋,将喉头的气咽了下去。
“什么人?”木讷的孩子想往后退,腿上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挪不动步,只能拼命向后
仰身子。天邪鬼两步停在跟自己一般高的孩子面前,身体向前探,逼着后仰的孩子,微仰头与他四目对视着。随后二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孩子无助地被一对红眼逼视着,想要吸气,却感觉鼻腔被什么堵上了,只能张开嘴小口小口地轻声抽着气。突然,面前的陌生人眉头一皱,紧闭上眼,嘴唇拧巴着向上一咧,然后——
“呜哇啊诶啊啊啊————”
在孩子撑到极限哭出声之前,天邪鬼却先放声哭了出来。
“妈妈!呜哇哇哇……妈妈!”面部拧在一起的正邪用怪异的腔调口齿不清地吐着字,“妈妈!我好怕啊……妈……呜嘿诶诶啊!”
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吓到的孩子只感到一股激寒从头而起,顺着后背蹿到了全身,腿脚不听使唤地没了力,瘫软在了地上。
“妈妈!我是个废物……呜哇啊啊诶……救,救,救救我,妈妈!”正邪弯下腰继续逼向瘫倒在地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嚎着。
“哇!!呜哇!!!”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孩子也放声大哭了出来。
“妈……呜诶哇啊!妈妈!”被吓坏的孩子连滚带爬地向着小巷出口挪去。正邪正要跟上去,背后的后巷里却传来了一声闷响。
咚!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敲打在了厚重的木材上。
天邪鬼如同背部触电一般猛地转回身,对着无人的后巷左看右望,最终把视线落在了那口棺材上。
“什……什么人?”正邪吸溜了一把鼻涕问道。
“玩得挺开心啊天邪鬼。”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巷里响起。
如同遗失多年的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锁一般,天邪鬼的脑内一空,想要跳上房顶,腿却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你不是死了吗?!”正邪捏着嗓子尖叫着。
“你难道还活着?!”没有得到回答的天邪鬼扶着巷角的墙努力想站起来,腿上却始终用不上力。
“你……呜哈……你不是活人!”天邪鬼涨红着脸扯开嗓子,然后因为缺氧猛喘着气,“你是鬼!是三只眼的妖魔!”
“你看看你,”熟悉的声音嫌弃地念叨道,“怎么怕成这幅怂样?”
“你……哇啊!!……”鬼人正邪放声哭了出来,“你欺负我……呜哇诶……你明知道我刚刚学了那个小鬼……呜呜……你知道我一时半刻出不来……”
“对,我就是欺负你,”藤原妹红仿着古明地觉的声音从寺子屋后门转了出来,“那是慧音的学生,你有必要那么吓唬一个孩子吗?”
“藤原!……”发现自己被耍了的正邪咬着牙,哆哆嗦嗦站起来做出要扑上来的姿势。
“打住,打住,我道歉,”蓬莱人举起双手示意停下,“当年我也被你整得这么失态过,我们就算扯平了吧。我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又开始回来当这个怪人了。”
“嘿嘿……哈哈……”勉强站起身的天邪鬼用手肘撑住墙冷笑着,似乎已经缓过了劲头,“当年,你发起火来那扭曲的脸也够难看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妹红轻轻长舒了一声鼻息,“我也没指望你会从正门来,不过你要不要进去拜一拜?”
“棺材在这里,我进去拜什么?”
“映姬在里面,不去见见她吗?”
“不见,”正邪冷哼了一声,“当年我们三人已经决定再也不见了。”
“你怕被她说教?”
“她是个外表冠冕堂皇的自私家伙!”天邪鬼抬高了声音,“藤原,你最好对她小心点,别在不注意间被她捆上了。”
“那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妹红走到小巷中拍了拍棺材,“来跟觉道别?不是刚说再也不见吗?”
“藤原,”正邪的视线再次楔在了漆黑的大棺材上,“古明地觉真的死了吗?”
妹红抚着棺材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
“真的,她死了,”蓬莱人敲了敲棺材盖,“需要我给你开棺验尸吗?”
“不用!”天邪鬼咽了口口水。
“你怕她?”
“我怕她什么?”
“她看透过你,”藤原妹红倚在棺材上,双臂抱于胸前,“你怕她的第三只眼,你怕她突然从棺材里蹦出来告诉你你的真实内心?”
“老子没被看透!”正邪猛地跳上屋顶,拾起放在屋上的罩袍,扭身冲着妹红竖了个中指,警戒地盯着蓬莱人身边的棺材,“本大爷千变万化!没人能看透老子的内心!去他的第三只眼!”
“午饭后开始游街!”蓬莱人坐在棺材上翘起二郎腿,悠然地垂头拍着膝盖,“提早找个好屋顶去看吧。”
“去你娘的!看个屁!”
正邪的身影消失在寺子屋的屋檐后,只留下一句叫骂在后巷中回荡。
五
鬼人正邪是一张洁白干净、一尘不染的纸。
只有一个人如此评价正邪,那便是古明地觉。
“你是认真的吗?”地藏四季映姬对这一表述感到疑惑。
“说是纯白的纸也不太准确,”觉低头捧着碗,大口往嘴里扒着盖饭,“但是这个孩子天生是个模仿高手,能把见到的人的性格像倒模一样扣在自己身上,甚至还能把某些恶劣的性格放大出来。”
“就像一张白纸,”觉抬起头打了个嗝,“你往上面画什么,就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你大概这样理解?”
四季映姬看向前方对峙的正邪和白长发女性,奇妙地发现两人灵魂的颜色如出一辙,而不久之前,正邪的灵魂还是飘忽不定的另一番颜色。
“天邪鬼……?”将脑海中书目记忆翻遍的映姬轻声念出了印象中的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这就是天邪鬼啊,”觉妖怪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好了,把人送来就算工作完成了,钱也拿到了,该走了。”
“她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怪人?之前一直在村里滋事的那个怪人?”
“嗯,妹红确认了,就是本人没错,”觉抹了抹嘴,“估计其他人所说得‘吓人’,应该就是被她在当着面模仿。可能当事人之后也意识到她学得就是自己内心恶劣一面,羞于说明白,所以都笼统地说她是在吓人。”
“然后因为被莫名点了痛处,所以一定要抓住她出气,实际上她根本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地藏瞧着面前互相瞪着眼的二人若有所思,“觉,你这位白发朋友……”
“藤原妹红。”
“藤原氏,她是什么来头?”
“她?说是要找人寻仇来着,而且啊,”觉妖怪把嘴凑到地藏耳边,“她好像吃了什么怪药,不老不死。”
四季映姬的嘴角微微扭了一下。在地藏的眼中,藤原妹红的灵魂是纯正的黑色,即使按照映姬能将黑白之间辨色一千层的标准,妹红的灵魂也是那第一千层的黑色。地藏知道这种灵魂,这是无所顾虑,诸行不忌的人的灵魂。
“觉,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映姬站起身,作势要向对峙的二人走去。
“姬啊,你又犯病了?”觉妖怪拉住了地藏,“我们的事办完了,可以走了,多余的不要管了。而且她不死,不死啊!不死的人你又不用渡她,为啥要去多一事?”
“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四季映姬轻轻挣开朋友的手,“还有,是四季映姬。”
“哼,”被反捆双手坐在地上的鬼人正邪朝对面的藤原妹红冷着脸哼了一声,“你还真可怜。”
“是吗?”坐在板凳上的妹红紧紧握了握双手,“那劳烦你说说怎么可怜?”
“明明永生不死,心里却只有复仇?”正邪微扬起头不屑道,“复仇后呢?自杀吗?真可惜啊,你连自杀都做不到。”
妹红咬紧了嘴唇,十根手指狠狠抠在一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人把你带到我面前吗?”
“当然,我现在就再在你面前说一遍,”天邪鬼摇晃着站起身,然后弯腰将脸顶在蓬莱人面前,“你就是只狗,哪怕你喊着要报仇,也是只被你记恨的人拿绳子栓柱的狗。穷其一生只为了咬一个人,和穷其一生只为了舔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藤原妹红猛然抄起屁股下坐着的板凳,挥手对着鬼人正邪的面部猛抡过去。
咚!
一声沉闷的打击响后,不闪不避的天邪鬼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正邪慢慢扭回被打偏的脑袋,舔了舔从额头上顺着脸颊流到嘴边的血,嘴角邪魅地一翘,对着二目充血的妹红用兴奋又轻蔑的声音重重念了一个字:
“狗!”
“我不许你侮辱我的复仇!”忍耐到极限的蓬莱人暴跳而起扯住天邪鬼的衣领,“那个人不配让我当狗!她才应该给我当狗赔罪!”
“藤原氏!”一只手大力钳住了妹红的手腕,“请冷静片刻。”
蓬莱人转过头,瞪着阻拦自己的地藏。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钱已经给你们了,该去哪去哪!”
“只是想知道,藤原氏为何如此纠结于复仇。”
“哈!”妹红轻笑一声松开了正邪,冲着映姬竖起了左大拇指,然后右手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电光火石间一道寒光从妹红左手上一闪而过,随后她的大半截大拇指就被削了下来。
“藤原氏,你……”目睹这一短暂瞬间的地藏刚表现出惊讶,却见蓬莱人原本血流如泉涌的大拇指根上冒起了一道怪烟,之后被削去的拇指如无中生有一般慢慢凭空长了出来。
“明白了吗?小地藏?”妹红动了动完好无损的拇指,“我现在就是个怪物,怪物!我早就不是人了,而在我还是人的时候生活就被那个女人彻底毁了,我变成今天这非人非魔的样子又要拜她所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纠结于复仇了吗?”
“哈!可怜,”正邪微扬起头,“就算你再凶恶,你也只是个被你恨的女人关在笼子里的狗,也许她现在正在哪个角落享受你这副咬不破笼子冲着她吠的样子。空有不老不死之身,却不如一生不见冬季的蚂蚱自由。”
“自由?”蓬莱人扭回头对着天邪鬼瞪圆了眼睛,“你想说长生不死就能自由?”
妹红收起了腰刀,又扯住了正邪的衣领。
“听好了,比我短命的玩意儿。如果像行尸走肉一般长生不死下去,那一点都不自由。我现在很自由,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拼上性命也要做的事,我才不会得过且过永生下去。你想说我不自由?”
“你?”正邪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脸上却依然挂着轻蔑的笑容,“你自由吗?”
“我刚才一板凳抡到你脸上,你说我自不自由?”蓬莱人的嘴角扭曲了起来。
“狗!”天邪鬼的声带抖动着,重重念出了这个字。
“我刚才一刀切了我的拇指,你说我自不自由?”蓬莱人的面部肌肉开始猛烈地不规则抽动。
“狗!!”天邪鬼的眼角已经开始泛出泪水,嘴唇空张了两下,却还是冲着蓬莱人长长喊出了这个字眼。
“我现在!”蓬莱人浑身愤怒地颤抖着,双手上突然燃起了火苗,“我现在一把火就能把你烧成灰!你说我自不自由!!”
“妹红!冷静!冷静!这里是村落,你在这里放火会出大事的!”古明地觉和四季映姬一起扑向了藤原妹红,一左一右拉住蓬莱人的手臂。妹红用最原始的蛮力拼命挣脱着,同时冲着正邪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自不自由!我自不自由!!你说我自不自由!!!”
“狗!狗!!狗!!!”天邪鬼扯着即将破裂的嗓子脱力地嘶吼着,双腿渐渐变软,坐到了地上。
“够了!你这个天邪鬼!”古明地觉一边费力按住妹红,一边回头冲鬼人正邪喊道,“你刚才明明心里已经怕的不行了,怎么还那么不怕死地继续模仿她?你真想今天在这里被烧死?你可不是长生不死!”
鬼人正邪突然一愣,仿佛后脑吃了一记闷棍。天邪鬼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使出吃奶力按着蓬莱人的觉妖怪,猛然间看到了腰间那个盯着自己看的第三只眼。
“呃啊!!!!!!”正邪扯着撕破的嗓子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怪嚎,将面前三人的吓住了一瞬。
“三只眼的妖魔!三只眼的妖魔!”天邪鬼坐在地上蹬着绵软无力的双腿拼命向后退着,“不许盯着我看!不许盯着我!”
六
古明地觉死了。
这句话也许陈述了一个事实。
人类村落最繁华的核心地段,有一座显眼的酒楼,其楼高六层,是村中最高的建筑;若是坐在顶层的观景栏边就餐,便可以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也正是因为酒楼高大的特征,使得其生意特别火热,店东更是自豪地给这座酒楼取名为“高高酒楼”。
而今日午前,平日里门庭若市的高高酒楼里只有顶层有一个客人。因为大家都早早地吃完了午饭,赶往寺子屋准备围观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送葬游行。
藤原妹红双手插着口袋停在了高高酒楼的门前,仰头望了望,走进店内与相熟的伙计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伙计的带领下走上了顶层。
刚到顶层,一股穿堂凉风就从妹红脸上轻轻拂过。为了方便食客观景,十尺高的顶层没有墙,只有矗立在四角的四根大柱,以及在四柱之间连接的四尺高镂空雕刻木栏杆。因此即使在初夏的午前时分,身处六楼也能感受到凉爽的穿堂风。店内唯一的食客此时正坐在靠北的观景栏旁,手捧一碗面条狼吞虎咽着,响亮的“吸溜”声足以传遍整个顶楼,而食客对此却毫不在意。近午的太阳高挂在天空的中央,自北边往顶层的地板上投下一条东西向的整齐光带。食客坐在光带之中,而初登顶楼的妹红在逆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侧身的黑影——以及食客桌上堆成山的空碗。
“伙计!”食客将手上的碗筷拍在桌上,对引妹红上来的伙计喊道,“再给我来五碗!”
“这位客人,您已经吃了二十碗了,”年轻的伙计赶忙凑上前,“您再这么吃下去,万一出了事,小店可担待不起啊。”
“嗝!”
食客上身一抖打了个嗝,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拍在桌上。
“这些钱拿去结二十碗的账,多余的部分够多少碗面都给我端上来!”
“可是……”
“去!我吃不死!”
“好嘞……”伙计无可奈何地收下钱,在托盘上装好吃光的碗,退回楼梯口给妹红赔礼,“让您见笑了,怠慢了真是抱歉。”
“无妨,你先忙吧,我自便就行。”
“那请您自便挑座吧,今天要点些啥?”
藤原妹红扫了眼伙计手中托盘上堆成山的面碗,说道:
“给我也来碗面吧。”
年轻伙计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间,随后磕绊答道:
“好……好嘞,您稍等。”
藤原妹红缓步走进北侧艳阳洒下的光带中,拉开食客背后的椅子,悠然坐了下来。
“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你了。”
“嘿嘿,”古明地觉笑了笑,揉着肚子休息着,“毕竟是我最喜欢穿的‘外衣’,多年不用想捡回来也不难。”
“你吃这么多,就不怕过会儿挪不动步吗?”
“高兴啊,高兴就吃的多,”觉长舒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这家店的面可真好吃,肉闷得软而不烂,入口即化,肥瘦得当,不油腻,不塞牙;面拉得劲道十足,一咬弹性饱满,一嚼麦香四溢;汤勾得令人回味无穷,油汁醇而不腻,姜葱香而不激。在地下那么多年,哪吃过这么好的面啊!”
“而且,”觉妖怪向后仰了仰脖子,“我的棺材宽近四尺,长七尺有余,而我的身高才不到五尺;我不吃多点,那么大个棺材,躺着太凉。”
“你真要躺进去?那就赶快点,马上就要开始游行了,再晚就躺不进去了。”
“开玩笑的,”觉嬉笑着回身拍了拍妹红的肩膀,“我这次就是为了看自己的葬礼,我当年疯狂存钱就是为了这一出好戏,当然是要亲自挤进围观队伍啊。”
“你不怕被人认出来?”
“我多少年没有离开地下了,有谁认得我?”
“这么大的动静,估计会引来那多事又眼尖的天狗,你不怕她认出你?”
“我混进人群中,她们认不出我。”
“那么祝你好运。”
“唉……”觉长叹了一口气,语调突然沉了下去,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切准备妥当吗?”
“妥当了,”妹红透过观景栏遥望寺子屋的方向,“领头的人会举着那个‘古明地觉死了’的大横幅走在最前面;你的棺材上会绑上显眼的纸扎大红花,八个小伙会抬着朱漆轿杆将你的棺材扛在上面;二十人的乐队会跟在后面吹拉弹唱,都是最欢快的乐曲;另外还有四十人会走在游行队伍的两侧和后方燃放鞭炮,或往外撒彩色花纸。没有遗像,没有悼词,所有人不会知道你是谁,只会知道‘古明地觉死了’。”
“谢谢,”觉妖怪点了点头,“也替我谢谢慧音,帮了大忙了。”
“不用谢,我是自愿的,”蓬莱人从筷子筒里抄出一根筷子轻轻敲着桌面,“我曾经也想这样活着,只有我一个人断绝所有联系自生自灭,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是吗?那你怎么走出来的?”觉浅笑着问道。
“是时间,”妹红挥了挥手中的筷子,“时间久了就会发现,自己当初想走到黑的那条路,其实也并不是独一无二。等时间把耐心冲刷了,欲望淡了,反而觉得顺其自然是最自由的。”
“那你悟了,却不拦我一下?”
“我说了,那是时间做的事,”藤原妹红将筷子头衔进嘴中,“不是我该做的事,我劝不住你。”
“真好啊……”古明地觉长叹了一口气,用手肘撑住桌面,双手叠在一起托着腮,“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就是有这点好呢?可以在不知多久后悟透。我呢?我能等到悟透的那一天吗?”
“映姬和正邪今天来过了。”藤原妹红咬了咬筷子头。
“哦,”觉上身微微一抖,“她们见面了吗?”
“没有。”
“哦,”似乎对此毫不意外,觉继续问道,“那她们说什么了吗?”
“正邪好像很怕你的样子,”妹红拔出嘴里的筷子对着空气点了点,“托你的福,算是小小报了一下当年我跟她之间的一点摩擦的仇。”
“那个天邪鬼,”古明地觉微笑着抚了抚额头,“她呀,也许是出于好玩,或者是出于嘲笑,总是喜欢当着面模仿别人的性格弱点;可是进了角色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模仿天性,所以做事总是刹不住车。当年差点被你烧死时,她心里可是怕的要命了。”
“所以你才说她是一张白纸?那她不久前骗了小人公主的事……”
“可能她还是在影射小人公主的内心吧?弱小的种族拥有强大的力量,表面上温顺,内心的深处却总是埋着野心的种子。虽然她自己没有察觉,但是正邪见到了她,模仿了她,并放大了野心,受到外来呼应的种子就不受控制地开始萌芽,然后就……”
古明地觉将握拳的双手举过头顶,然后张开,口中跟着轻轻“砰”了一声。
“也许她到后面意识到已经收不住,也害怕了。但是她的本性又让她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
“那么那个天邪鬼,她到底有没有独立在所有模仿对象之外的,属于自己的人格?”
“当然有啊,”觉举起了自己的第三只眼,“要不然她为啥那么怕我,还叫我‘三只眼的妖魔’?”
“所以这就是你们三个当年决定永不再相见的原因之一吗?”
“啊?”觉妖怪略微惊讶地扭了下头,然后摇着脑袋笑出了声。
“不,那是另一个故事,等我吃完面后如果有心情可能会讲给你听吧。”
古明地觉看着端面上楼的伙计,重新抄起了桌上的筷子,语调再次高昂了起来,变回了那个一口气吃完二十碗面的食客。年轻的伙计淌着满头大汗,顶着托盘上的腾腾热气,先将一碗面呈到了妹红面前,然后将剩下的面一碗一碗在觉面前排开。
觉伸手把地一碗面揽到面前,用筷子挑起热腾又劲道的面,在将其送入嘴中前,轻轻嘟哝了一句。
“只不过是三个理念不同的人互相错过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