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押井守谈EVA暨庵野秀明

(本文分为两部分:其一是在《EVA新剧场版Q》上映期间,押井守于网络上的杂文连载,他在该文中谈到对《EVA》以及庵野的看法,文章后来被收录于杂文集《惹怒半个世界》;对于上述文章在网络引起的巨大回响,押井在网络访谈《押井守挑明,不再看动画的理由“真正让大叔感到有趣的电影在于‘destroy’”》中做出了回应,本文的第二部分正是节选了相关的部分。括号内黑字为原注,红字为译注。)

P1:第7回”EVA“(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Q》公开上映)
听到《EVA Q》还以为是不是把”鬼Q(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小鬼Q太郎》的简称,和EVA Q谐音)“说错了。
虽然一上来就说了无聊的事情,但还是希望大家别什么都简称。
以前我写过一句话“关于公映中的作品不做任何发言是仁义的行为”,但这次是几乎变成例行公事观看的《EVA》,而且照旧盛况热烈,就算我说什么写什么都不会对其造成1毫米的影响。
按照编辑部的请求写下了本文。
把话说在头里,关于《EVA》,我除了TV版的几话,以及最初的电影版(春EVA?(指1997年春天上映的旧剧场版《死与新生》))以外全都没看过。虽然没怎么看过,但关于《EVA》这部作品,我自负于我恐怕是最适合谈论它的人之一。
一言以蔽之,《EVA》这部作品,简直就是将仿佛明治时期的自然主义文学一样的私小说的内核,包括从元叙事中解构等,以什么东西都有的形式成立的奇怪复合物。
角色的身边脱下来的内裤乱扔在地,这点就和现实中的作为导演的庵野一模一样。岛崎藤村及田山花袋(两者皆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自然主义作家)就是处在如此大大咧咧暴露自己的状态。另一方面看它的表现方式和文体,异化效果的部分直接使用草稿原画和layout,甚至把赛璐璐颠倒过来,做的这么彻底,老实讲我在剧场看到的时候大吃一惊。
就算是我也不曾做到这个份上。
至于显示出“庵野绝不是傻瓜”的部分,从其关于表现的自我批评的方式来观察,将自我意识注入动画这种表现形式,这点记得我曾佩服他做的很棒。
而另一方面,故事上却简直毫不讲究。可以说是陈词滥调的大杂烩,将不知何时何地看过的东西复制过来连续放出。角色口中的台词也是这那那这的,关键的地方全都是他私生活的各种乱排放。要说如此奇怪的作品为什么成立,关键在于应该表现出的内容,庵野这个人没有固有的动机,这么说他不多不少刚刚好。
“没有主题这点,露馅了”宫先生(宫崎骏氏)这个说法,仅就这点而言是全面正确的。
虽然主题或者固有的动机什么的都没有,但要是特别喜欢电影和影像表现,制作意愿又超乎寻常的强烈,那么能演出的只有细节了,其立足点是陈词滥调也好套路也罢,怎样都OK。人物描写方面也同样,宛如阿姆罗一样的真嗣君的自闭症,作为父亲的源堂的固执等等,都没达到能让人移入感情的程度,况且导演自己本来也对这些一点都不相信。
下面这点应该是因为他的演出能力拔群而让我介意的吧,就算想被骗而看的部分十二分的有效,将结局推迟不过是为了让表现形式成立的权宜之计,显然他没想好折中的方案,所以这不能称为剧情片。虽然以SF式的角度将设定搞得很复杂,但世界观是暧昧的(没有主题所以非暧昧不可)没有世界观电影没法成立,所以其无内容这点就如同字面意思得“补完”,作品的对于作品内的再构建不断重复,以代替电影的无内容。
《EVA》这部作品要做多久都能持续下去——永远不会被完结,这几乎是唯一的理由。
总之,这么说的话就结束了,正因为此而失去了继续看的欲望。毕竟我的性格在于,一旦搞清楚了该电影的构造,鉴赏这个行为就结束了。要说事到如今对剧情也没有太大的兴趣(确实如此)如我常说的,此外就是拍的好坏的区别,这点我(作为观众)没抱有特别的价值观。
以上,说完了——会被人吐槽什么鬼,所以再多写几笔。
如我所写的,它既没有确实的世界观也没有故事,几乎仅以细节的展开使电影成立,要说其理由,那么仅有动画的特殊影像表现形式这一点吧。
简单来说,如果这片是真人电影,同样的东西还会成立吗。
虽然美国拍的电视剧,也有比如《24小时》那种大咧咧的无限系列剧,但那也有剧情和故事用完的时候,无法像《EVA》那样无尽的以自然主义成立,就是那么做了观众也忍不了。
要说动画的哪一点让这成为可能,即庵野本身也100%晓得,200%同意的“符号性”。和真人选角相比,能做出按自己想法的宽泛的多的,抽象复合型的角色,就是说这是通过作画和配音员的合体技进行人物造型的行为。登场人物一直是制作者的代理人,能将其想法自在的具象化——反过来对于观众来说,动画独特的角色允许在自在的层面上进行感情投入,这一点是不可替代性很高的真人演员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
庵野曾经说过“到头来大家还只是喜欢赛璐璐画”,这句话就彻底说明了这方面的原因吧。
正是因为画在赛璐璐画上,动画的角色才能将观众各种各样的欲望,以不同的层次进行接收,既不阻碍大家的想法,同时又能成为演出者的代言人。
关于这点,他这个可以说动画天才的一代导演不可能不晓得,或者说在动画表现形式上拥有极酷的距离感和自在感的庵野,由其前述的发言,以及“动画演出的本质就是信息量的控制”等他本人的发言而知,他显然是晓得的。
正因为是抽象度高的动画,所以自然主义也好写实主义也罢,或者元叙事什么的都可以有,况且观众能无视演出的任性,正是让“入手想要的东西”成为可能。
《春EVA》放映后的厕所中,和我并排解手的高中生,一边对他的同伴叹息道“虽然看的莫名其妙,但绫波没死真好”一边放尿。
刚目击了那么骇人的解构场景,却发出这样的感想,足可以想见阿宅们精神构造的坚韧。
他们想要的东西,可以无视演出的介入拿到手。
就《EVA》而言,即作者和受众之间迎合预想式的共犯结构,使“大家一起幸福”这点得以可能,也正因此,庵野超任性的演出和观众的欲望能够充分的共存,可以不厌烦的重复下去。
就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动画孕育出世间少有的特殊构造,而《EVA》这部作品以其巅峰之势君临其中。
潮流总有一天会散去,但这个结构只要两者(作者和观众)还想要就不会变,能保持惊人的持续力,就是这么回事。
总之导演早就意识到既没有主题也没有动机,固有的东西啥都没有,追求的只是细节和表现形式,所以不会厌烦,只要《EVA》还在,对表现的欲望就能基本无限制的延续下去,予以满足。
“不再搞了”看不出有这样的动机。
“别再搞了”当然也没有上映相关的人士这么说。
而且我自己也是创作者,所以干脆可以说只要还是动画的以《EVA》为名的媒体形式,将之称为独特的类型也无妨吧。
《大和号》亦然,《高达》也如此。
无论谁来怎么拍,《大和号》还仍是《大和号》,就像《高达》有文法一样,这些是被确立下来的特殊世界。
如果这些会有终结的时候,那即是一直和这种特殊类型相连的观众们的欲望枯萎之时,老实讲就是阿宅们的经济力用尽之时。
在那之前作者和受众的甜蜜、秘密的欲望形式“大家一起幸福”的时间会一直持续吧。
给谁都不会添麻烦。
硬要说的话,说不定只有进行制作的动画师们会变得不幸,因为那是工作。
“那么你又如何呢?”在被这么问之前,我先发制人做如下发言。
就我个人而言,挑明了说,我确信,活在那种特殊结构里是作为艺术表现者的停滞,就敬谢不敏了。
“那是和没有突破的你无缘的世界,别在那扭曲了”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说的也似乎是事实。
就这样吧。
毕竟,寡不敌众。

P2:“EVA没有看的价值这话,我根本没说过”
押井:重读本书(本访谈的主要目的是关于押井的访谈集《押井言论2012-2015》一书的)时感到,我对别人真的很毒舌。感觉还是稍微考虑下再说出来为好(笑),但同时,我也相当喜欢夸人,应该也给出了很多赞誉。然而似乎大家不这么看我。好像都把我当成一年到头都在毒舌的男人。我可没少夸人哦。
——电子杂志上刊载的押井先生关于《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Q》的发言,在网上成了话题。
押井:EVA没有看的价值这话,我根本没说过。我写的是,对于我自己来说没有观看的意义。我是夸他可以说将自我意识加入了动画中。不过所作的东西是陈旧的。也就是说那是自然主义的。各种小技俩连发,相对的所作的东西的本质是陈旧的。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观看的意义。而且马上就能明白它要讲什么东西。在哪里调人胃口,看一眼便一目了然。这片几乎全凭着引用做出来的,这点错不了。尽管如此,如此旁若无人的把自我意识全露出来拍片子的家伙(庵野)确实前无古人。所以说我是在夸他。为啥大家要生气呢。明显主旨有前后矛盾的地方。电子杂志的模式是,开头的部分免费阅读。但从某处开始要收费。我猜,那些人说不定没读完,光看了个开头就生气了。
脸书、推特之类的我全都没有(然而几年后押井开了官推),但想到了只在电子杂志上发声的话也会遇到这种事。只有花了钱的人才能读到文章,我想这模式相当不错。就是说没全读完的人就本不该发言。因为那是私人订阅邮件。大家都不懂这点。网上的这个方面就是这么不堪。像2ch那样的地方,我认为根本没意义。要说有的话也仅限于游戏攻略的部分。这个我倒是常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