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章 荆森棘林
男孩张开并不宽广的双臂，将自己的朋友死死护住。倒在他身后的孩子浑身沾满鲜血，双手捂住腹部，不停发出猛烈的干咳。
前方几米远处，一具干尸般的身体正佝偻着背脊，朝两人步步紧逼。那面部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狰狞的抽动隐约可见，五官却无法看得真切。全身惨白的皮肤上，凹陷和窟窿比比皆是，但又不见一丝打斗应当留下的血痕。
“给我滚开。”怪人低沉的咆哮声仿佛来自地狱。
“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男孩侧过脸对身后喊道。霎时间，战栗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心迸发出金光，在怒吼中挥向怪人的脸庞。
我猛地睁开了眼。阳光已如此耀目，看来这一觉至少睡到了上午十点。
听说有些人一个月都难做一次梦，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基本上每晚都会做梦的类型，就连醒来的前一秒也经常沉浸在梦境中，因此起床时总要呆坐半分钟，把思维从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拉回来。
如果有梦学这门课该多好。我渴望知晓，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为何有的能让人轻易察觉到不是现实，有的却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有的在醒来时便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有的却挥之不去，甚至会不定期地重复梦见——比如刚才这个不知所云的噩梦。
床头柜上的手机正急促振动，刺耳的噪声迫使我伸出了手。我揉了揉眼睛，点开标有“99+”的宿舍群，只见满屏都是另外三个人发的“@程子康”。
“这帮人怎么就不懂懒觉的艺术呢。”我掀开被子，自言自语道。
昨天深夜时分，江枫突然在宿舍群里重复了徐冬漪白天的那套说辞，并提出他俩第二天中午请我们吃饭，就当是宿舍团建。另外两个爱凑热闹的家伙自然是爽快地同意了，并且还起了好一会儿哄，搬出“枫哥”“枫嫂”之类的称呼轮番轰炸。
说是让我保守秘密，原来早已急不可耐地想要公开了。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他们的邀约，这我再明白不过；可盯着暗淡的屏幕，我却久久未能发一言。
“子康，你会来的吧？”面对江枫的请求和另外两人的连声附和，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缓慢地挪动着身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坐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程子康，你居然没有一觉睡到中午。”坐在前排的人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杨廷暄那张写满不屑的脸。
“你，你怎么回事？”我被吓得睡意全无，颤抖着声音问道，“刚才我从你身边走过，怎么没发现是你？”
“瞧这个懒东西，自己没睡清醒还怪别人，哈哈哈哈！”尽管是在公共场合，杨廷暄也丝毫不打算收敛他刺耳的讥笑声。
“好了，你闭嘴……”周围投来的目光反而让我自己先闭上了嘴，把脸埋进了手心。
多么倒霉的一天，不但与讨厌的人同车，就连头顶的冷气片也在跟我作对。它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故障，挂着嘲弄的弧度大张着嘴，将夸张的寒意射入我的衣领、穿过我的脊柱。杨廷暄也换上了冷冰冰的语气，似乎是在对我进行审讯：“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提前到校的吧？那么你这是要去哪？网吧？约会？貌似都不是你会做的事。难不成是——”
“我和朋友出去玩，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本想瞪他一眼作为回敬，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直不起腰来。
“朋友？”他的目光逼得我不住地向后躲闪，“让我猜一下，是你那个面瘫室友？上次他英雄救美，这次你以身相许。多么感人的故事啊，是吧，康妹妹？”
“他有名字，叫江枫。”我只能将身体挪向旁边的座位。他好像光凭眼神就能把我吞噬。除了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回避他的办法。
越是心急如焚，原本不远的几站路就越显漫长。眼看即将到达目的地，我在汽车减速之前便站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奉劝你一句，离那个江枫远一点。还有你的同桌。”杨廷暄仍然不打算放过我，伸出一只手，挑衅似地抓住我的胳膊，“他们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面对这家伙的无理取闹，为什么我永远都不懂反抗，永远都仿佛做贼心虚？我不想再理会他，甩开他的手便奔向车门。
“子康，这里这里！”不远处，步晓敬正使劲向我挥手，往日略嫌吵的大嗓门此时却让我无比安心。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一边向已经到齐的四人赔着笑，一边忍不住偷瞄缓缓开动的公交车。本以为会看到杨廷暄向我比出不怀好意的鬼脸，但他似乎并未在刚才的位置出现。
“走了，别看啦。”步晓敬坏笑着搭上我的肩，“那个人，是一班的吧？好像是叫杨什么暄来着？”
“你也认识他？”我稍微有些惊讶。
“人家三天两头跑来串门，咱们寝室谁还不认识他？倒是你，一直像在刻意躲他一样。”说着，步晓敬捏了捏我的脸，“我说，你俩关系不一般吧？好好跟他相处，不然会伤了他的心的——”
我皱着眉头捶了他一拳，转头看见林乐正憋着笑望向我，顿时感到哭笑不得。“别再调侃我啦。我跟他的确从小就认识，可是却远远算不上朋友。”见江枫和徐冬漪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我只能继续说下去，“越是相互了解便越别扭，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我不太喜欢这家伙。”
“真遗憾！我还以为，托子康的福，能多跟一个实验班的大佬交朋友呢！”林乐耸了耸肩。
“好啦，别说我的事了——你们忘了今天的主角是谁吗？”我向走在最后的江枫和徐冬漪眨了眨眼。幸好，还可以用他们来转移火力。
“啊，大城市就是大城市！”步晓敬嘴里塞满了食物，不停嘟囔道，“我就说嘛，香州的西餐厅怎么看都少了点意思，原来是在餐具上就不太正宗啊！”
“唔，我还是更羡慕能坐地铁出行这件事。”林乐偏着脑袋若有所思，“我还只坐过一次地铁呢，是好几年前去渝江旅游的时候。”
“是吗？不过枫哥可能不太喜欢地铁呢。”徐冬漪笑着拍了拍身旁的江枫，“我记得你至少有三次坐反了方向吧？”
“我倒觉得至多只有两次。”江枫竟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那时初来乍到，很多地方还不熟悉；况且，如果不是和你有约，我平时是很少出门的。”这句话自然又引得我们连连起哄。
这次聚餐的氛围比我想象中要和谐许多。徐冬漪挑选的这家餐馆并不大，顾客不过寥寥数人，但店面却十分精致，菜肴也是意外地合胃口。在此边吃边聊，简直再合适不过。有徐冬漪陪在身边，江枫的神态和语言都比平时丰富不少，总体上至少像个正常的少年了。实际见证了他俩的相处，我好像也忘记了早先的不快，自然而然放宽了心。
然而，随着一对青年男女走进餐厅，这难得的惬意便一去不返了。擦身而过的那一瞬，从短暂至极的目光交汇中，我却感受到了某种凌厉的压迫感。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徐冬漪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掠过她的脸，那原本甜美的笑容也变得陌生起来。我看见她悄悄朝江枫使了个眼色，下一秒，江枫便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了餐桌。
再偷偷看那对青年时，只见他们已找了个离我们不远也不近的座位，看似正捧着菜单细细端详，却一连往这边瞥了好几眼。那种眼神，像极了荒野中盯着猎物的鹰鹫。
我终于受不了这种压抑的视线，犹豫着开口问道：“冬漪，你是怎么想到来这家餐厅的啊？总觉得……”
当我还在一边说话一边组织语言时，一旁的步晓敬便抢着回答：“那当然是因为这里有游泳池啦。啊，我是个旱鸭子，咕噜咕噜。”说着便摆出夸张的蛙泳姿势，手臂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砸到了我身上。
“喂，吃饭时别发疯啊——”
“可是夜空真的很美哦。呃，看呐，北斗七星……”林乐醉酒一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抱怨。我连忙转过头，发现他已经趴倒在桌上，全然不顾周围的杯盘狼藉。
“你们在干什么！”我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脚下的木纹地板不知何时布满了荆棘，深绿色的枝条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生长，顷刻间覆盖了餐桌。我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所有的荆棘突然调转方向，张牙舞爪地向我冲过来。
带有尖刺的藤条缠住了我的双腿。我失去了重心，仰面摔倒。
“子康，小心后面……”在失去意识前，我最后听到的是徐冬漪模糊的叫喊声，如同隔了层厚玻璃一般渺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