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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夜空 第二十四章 弥足珍贵

2022-01-12 13:31 作者:大桢琛皮卡丘  | 我要投稿

       “你能不能体会这样一种心态?越是如饥似渴地想要拥有某样东西,真正到手时就越是沾沾自喜,乃至于得意忘形。哪怕再三叮嘱自己要珍惜,到头来也还是徒劳。”

       “这种情况,我想,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吧?”

       “罢了,我又在为自己的缺点找借口了。”徐冬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我心知肚明,自己原本的性格就是那样骄横、顽劣。绝对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

       我默然坐在一旁,双手放在膝盖上。趁她的视线未曾从正前方移开,我得以有机会凝视她纤长的睫毛。今晚的她,与印象中的模样实在不甚相同——尽管我并不能确切说出差异究竟在哪里。或许是说话方式的缘故?失去了那股令人憧憬的、温婉而自信的气质,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在风中絮絮叨叨的影子。

       “人在一生中犯下的错——至少,以我这个十五岁的人的经验来说,绝大多数都是根源于自己内在的个性。糟糕的性格会驱使你愚蠢的行动,会令你越过底线而不自知。”徐冬漪终于转头看了我一眼,“抱歉,让你听了这么长一段废话。总之,我越过了那条线——既是异能的底线,也是友情的底线。因为对异能的不当使用,我和何霜,最后闹得很不愉快。”

       “可是,你的能力完全没有破坏性,怎么会……”

       “女孩子的心思可远比你想象中要细腻。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哦。”短暂的微笑后,她的脸色旋即又灰暗下来,“更何况,我做的事情,纵使再没心没肺的人也难以忍受。试想有一个人——一个自诩为你最好的朋友的人,她三番五次当众揭穿你的秘密,完事了还得意洋洋,只留你独自去尴尬,去气恼……”

       徐冬漪再次哽咽了。我不忍继续看她的眼角,于是把目光投向墙壁:“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就此打住吧,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

       “不,只要我还没老得失去记忆,这一切就不是陈年旧事。”她重新抱起双腿,“假如故事到这里就结束该有多好。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悲剧甚至还未开场。跟我闹翻后不久,何霜也成了一名异能者。”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她也遇上了裂缝?”

       “没错。难以置信吗?现实就是这样荒诞。我们徐家人似乎与裂缝有着命中注定的联系,不仅是自己,就连身边的人也会接二连三地身陷其中。知不知道她从裂缝中获得了什么能力?”

       “难道是……和你相似的能力?”

       “不,不是相似,而是相克。她的能力,是给自己的灵魂披上伪装的外衣,隐藏它的真实状态。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能力……”

       话说至此,只见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像是夏夜的倾盆大雨,划过她脸颊光滑的弧线。我顿时惊惶失措,连忙应道:

       “我想她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我的意思是,阻止你继续揣度她的内心,原本大概仅仅是个微小的愿望,只是在裂缝里受到了阴差阳错的引导、被稀里糊涂地放大,最终才导致了这种结果。”

       “这种情况,在根本不了解裂缝的人身上的确可能发生。可何霜不一样。什么是裂缝、什么是异能,她早就一清二楚。这样的个体从正常的裂缝中获得的能力,都是自由意志的选择。你能够想象吗,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该有多少心愿?她完完全全地理解,获得异能的机会一生仅此一次。躲避我,竟然比一切幻想和希冀来得更为迫切……”

       徐冬漪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如同一个小孩般,开始放声大哭。哭声甚至惊动了隔壁的龙景俞,我听见他不无慌张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你们还好吗?”

       “嗯……说来话长。”我尽量压低音量。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吗?”

       “暂时没有。只有一个请求:我们接下来的对话,请你不要听,可以吗?”

       “当然可以。放心吧。”迟疑几秒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困难,随时找我就好。”

       我小声答了一句感谢。再看徐冬漪时,只觉如鲠在喉。刚才的寥寥数语,已足以令我这个局外人为之哀伤;完整的故事于她而言,又该是何等的心如刀绞。知晓了她的心事的我,现在应该如何是好?如果我的姐姐在我面前哭泣,我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我没有姐姐。我只有两个年纪比我小几岁,但若论爱哭甚至还不及我的表妹。

       思来想去,我能做的只有与那时一样,向她伸出一只手。最终,这次我也没能被她需要。

       “抱歉,抱歉。”徐冬漪仰头喟叹一声,止住了眼泪,“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那时我们上小学三年级。四年级我就去了橘阳。爸妈早就想把我接去身边,只是我一直舍不得离开香州。最后下定决心是因为,面对何霜父母一如既往的疼爱,我再也没法安心接受了。”

       “我懂。”我想,默默聆听已经足够,我不该再妄加评议。

       “以前有段时间——其实现在时不时也一样——我总是把责任归咎于异能。我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我的能力是个残次品,每次的忘乎所以,只不过是由正确猜到他人想法而产生的‘成就感’。假如我的能力是真正的读心术,那么这种快慰就不足为奇,我就不必再对它有渴求之心,就能更加坦然地与人相处了。”

       过往的一幕幕陆续涌上心头。本以为她待人接物无不得心应手,原来竟时刻背负着无法得到宽恕的悲痛。

       “可在内心深处我又一清二楚,这套懦夫的说辞只不过是精神的麻药。它或许能让我勉强安睡一晚,但无论对过去、现在或是将来都毫无裨益。”

       “别这样说。你一直在坚持自我反思,这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而言。”

       “如果亲身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教训,你也会保持同样的习惯。”徐冬漪定定地望着斜上方,语气已重归冷静,“说了这么多,我对异能的复杂情感,你也多少能理解一点了吧?摆正异能在生命中的位置,实在是个微妙的课题。能力失效的这几天我的确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可很快代价也不期而至了。正如你所说,假如我的能力还在,我们兴许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说到底,我还是离不开它,对吗?”

       她闭上双眼,不再开口。无人说话时四周的黑暗便愈加浓稠,方才听到的字词在脑中激起千层浪,却又不闻一丝回声。我知道她的沉默并不是在等待我的回应,可我感到有些话非讲不可——不管对她算不算得上是慰藉。

       “冬漪,我很高兴能够成为你的听众。如果想继续倾诉,你尽可以放下所有顾虑,把我当作你真正的弟弟也没关系。”一般我不会说这类话,因此脸庞恐怕又已开始泛红,“听完你的叙述,心底的很多疑问都豁然开朗了——既有今天的,也有以前的。我自知同理心不算发达,但我想至少此时此刻,我与你的悲欢是相通的。”

       徐冬漪睁开眼睛,柔柔地说了一声“谢谢。”

       “平心而论,假如经历这一切的人是我,我也免不了因为愧疚而难以释怀,因为悔恨而辗转反侧。”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可你有没有想过,长期高强度地‘三省吾身’,也许会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

       “很多时候我别无选择。”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必须为自己酿成的恶果负责。今天也不例外。害你被囚禁在这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我的错。”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今天的事情很简单:我们遭到了来路不明的异能袭击,并且没能躲掉,仅此而已。除了攻击者,谁都不需要负责。我想,你或许是不自觉地被困于一种‘责任制’的思维方式了——不光是你,枫哥也是一样。”

       她略显讶异地望着我,看上去像是有千言万语,但犹豫片刻后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句:“这倒是个很新奇的说法。”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概括,所以就借用了历史教材里的一个表述——总之,你应该比我更能明白它的所指。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叫你去当一个抛却责任心的人,而是希望你能……”

       超常发挥的语言中枢终于宕机了。徐冬漪似乎对我未说完的话饶有兴致,眯缝着眼睛问道:“希望我能怎样?”

       “能够……与自己和解。别让‘责任’成为生活的全部。”我仍不能在她的目光下坦然自若,于是稍微别过脸,“我最近在看一本法学方面的书,大部分读得一知半解,但对一个观点颇有感触。它说,法律责任的承担方式主要包括惩罚和补偿;仔细一想,不光是法律责任,其实所有的责任都不外乎这两种。”

       “原来你的阅读面这么广泛!”她惊叹道,声音中不无钦佩。

       “从图书馆随手拿的,随便翻翻而已啦。”我笑着挠了挠脑袋,“我想表达的是,同伴之间、朋友之间,惩罚性责任完全是多余的。犯了错就去弥补,万一无法弥补,该放下的就让它随风飘散吧——毕竟,其中的教训你早已深刻吸取,永世不忘了。再去为难自己,最后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徐冬漪若有所思地交叉起十指。我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此外,关于你的异能,我也有些不一样的看法,说不定可以减轻它在你肩上的重量。”

       “但说无妨。”

       “打个比方好了。试想你正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假如往包里增加一千克重的书,相应地,肩上的负担自然也会增加一千克;可如果增重的不是行囊,而是肩膀本身,是你自身的骨骼、血肉,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因这一千克而感到沉重,反而会拥有更充足的气力来走完这段路。所以,你或许可以试着换一种方式对待异能,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像接受自己的身体器官一样接纳它。这样一来,你就能免去许多艰深而难有结果的思考了。”

       总算说出了肺腑之言,我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应,三秒、六秒、九秒,却仍未听见她开口。我试探着把头转向她,只见她仍注视着先前的方向,眼神中并无太大波澜。

       果然还是白磨嘴皮了。稍有畅快的心情顿时又低落到谷底,我苦笑着说:“是不是太抽象了?也难怪,我自以为旁观者清,其实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子康,你的意见对我弥足珍贵。”她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我正在仔细思索——或者应该说,我被你的口才彻底折服了,折服得说不出话来。像这样大大方方地表达观点,你果然是能做到的嘛!为什么总对自己缺乏信心呢?”

       我略低下头,一时语塞。

       “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认认真真加以考量的。不过,在‘转变思维方式’这等宏大的计划之前,我还面临着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失去的能力到底何时——甚至,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恢复?”

       “这方面我爱莫能助,不过我想提醒你:你还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异能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好像一早就讨论过了。”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容我再提出些异议。我想,你之所以会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把传声能力当作了一种附属品。可它并不见得只能处于从属地位。按照我的理解——当然,只是非常浅薄的理解,毕竟我获得异能的时间连一星期都还没到——我们从裂缝中获得的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能力的集合’。”

       “集合?”

       “没错,类似于数学上的‘集合’。比如说,步晓敬的能力就不只是放火这么简单,他还能控火、灭火,并且皮肤对烧伤也产生了抗性。再比如说,我的能力除了你所知道的灵魂离体,似乎还有些许的危险预知——虽说它目前还很是迟钝,远未达到百灵百验的程度。总而言之,在能力的集合中,每一个元素都有它独立的价值,不必依附于其他元素而存在。”

       听到这里,徐冬漪竟然扑哧笑出了声。我霎时间没了底气:在她面前谈异能,与班门弄斧何异?可看她笑容粲然,分明没有讥讽之意,于是我再次避开她的目光,决定把话说完:

       “我猜,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观察灵魂的能力置于主位,但既然现在它暂时失效了,你不妨换一种视角,转而开发尚能运行的传声能力……”

       话音未落,一股暖和的体温覆盖了我的胸口。意识仿佛暂停了几秒钟,只剩下心脏在肋骨的包裹中一遍遍扩张、收缩。好不容易回过神时,我几乎要羞涩得当场昏厥过去。

       “喂,你……”尽管已在她面前脸红无数回,像这样连呼吸都发烫却还是头一遭。

       “啊,对不起,不行吗?”她缓缓松开双臂,“你说过让我把你当作真正的弟弟,我就……”

       我触碰着胸前的余热,努力说服心跳平息下来。“我就在这里,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我也想像步晓敬那样毫不害臊地说出这句话,可我终究不是他,吐出几个不知所云的语气词已是我的极限。

       “无论如何,子康,我对你感激不尽。”徐冬漪在自己的脸颊上拍打三下,好似是在驱动体内某个沉睡的马达,催促它功率全开,“颓废时间到此结束,我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正事?”

       “从这里逃出去。要是真的在这里度过余生,你的苦口婆心不就白费了?”说着,她转向身后的墙壁,“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几声呼唤后,龙景俞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徐冬漪?你没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徐冬漪对我挑了挑眉,“有子康在,我好得很。”

       我也摆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作为回应。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此刻的她正浸没于惊人的亢奋中。我最后的几句话果真那么奏效?若论振奋人心,明明是前面的那一大段劝导更胜一筹。

       “有些事情想请教你,”徐冬漪清了清嗓子,“对这个地方,你还有多少了解?”

       “实话实说,我到现在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管是对这个地方,还是对你们俩。”

       “至于我们的秘密,等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我需要你认真回忆,不放过任何细节——除了我和子康,还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让我想想……”对方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龙班,毫不夸张地说,”徐冬漪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我们三个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就全看你的表现了。”

       “没错,你提供的任何情报,都可能成为我们重获自由的关键。”我附和道。

       “我不是在说笑呀!”龙景俞听上去欲哭无泪,“一个人在密闭的空间待久了,各种梦境和幻觉就会接踵而至。乍一问,我实在分不清来过的哪些人是真,哪些人是假……”

       我们连忙好言好语加以安抚,叫他不着急、慢慢想。于是又回到了漫长的默坐。只是现在的徐冬漪显然已不能保持平静,抽动的嘴唇、手指的小动作,无不宣示着她的焦躁。凝望着她,只觉自己重新陷入了无能为力的境地。本以为我终于得以稍微走进她的世界,可现实告诉我,她的思路、她的情绪,仍是我无法追随之物。“表弟”的角色,便是我与她最近的距离。

       不过,扪心自问,其实这已足够。

       “我想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龙景俞幡然大悟般嚷道,“别的我不确定,但至少有一个人,他曾确确实实出现在我面前。”

       “天无绝人之路。”徐冬漪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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