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清兵卫》:男人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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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财务部任职小吏的井口清兵卫已然奔四十岁去了。
四十岁,下嫁于己的爱妻病殁,妻的家族声名显赫,葬礼被大操大办,使得本就因为给爱妻治病而债务累累的这个小家更为雪上加霜,爱妻在这个冬天下葬,白雪皑皑,寒风彻骨,就好似是一个预言。
同僚们在茶余饭后也曾闲聊起他们的这个怪同事,从没同他们在下班后小聚过,一次也没有。不过也都了解他的情况,对于井口清兵卫能够不卖掉他的刀,而完全负担起了那样排场的葬礼,他们还是比较钦佩的。
毕竟,井口清兵卫同他们一样,还要算作是武士,而武士刀又是作为武士阶层最鲜明的身份象征。
殊不知,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由于无法承担巨额债务,纵然这是一把好刀,纵然这是一把继承自父亲的家族之物,也还是被井口清兵卫卖掉还债了。真刀没有,无奈之下,他自制了一把竹刀来替代,武士刀是武士的象征,清兵卫却用了一杆竹子来象征,想想也是蛮心酸的,四十岁的男人啊。
四十岁,育有一双好女儿。时代在变了,说是维新了,女孩子家也被鼓励要读书学习。
井口以登和姐姐井口萱野在清晨早早起来,梳洗罢,作别祖母和父亲,背上书包,上学堂。
先生教的是《论语》。
井口萱野回家背给父亲听,“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慢慢的,妹妹井口以登也可以同姐姐一样背给父亲听了,“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2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是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井口清兵卫少时也曾跟随父亲读书识字,毕竟,这是成为一名武士的本分。这样的诗云子曰,也是倒背如流的。万没想到,真正领悟这句话,竟要久远到父亲早已故去,竟要久远到自己个儿依然四十岁了。
不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作为武士,作为一刀流的高手,那又怎样,也不过是一个月俸五十石米的下等小吏,时代已在悄然发生变化,还要去担心别人来如何了解自己吗?有这功夫,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明天的生计吧,更何况,为了爱妻的葬礼,珍而重之的武士刀都给卖掉了,还一刀流,还高手,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只是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是啊,这话好似就是说给井口清兵卫听的。来自月俸150石米家族的爱妻下嫁五十石米的自己,自己真的就以为纯粹基于爱情的力量,新婚燕尔,也曾为此欢喜,直到爱妻患病。是会传染的结核病,一到黄昏就会发烧,妻开始说胡话,还咳个不停,咳个不停更要说话,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景象,也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因为妻翻来覆去只是说这样的胡话,嫁给了他井口清兵卫,生活就在一条下坡路上了,从150石米到50石米,一直下滑,下滑,尤其是因为看病买药的拮据,妻开始越来越不适应这样的下滑,不久后,就真的病殁了。
病殁以后,井口清兵卫才知晓自己原来并不了解爱妻啊。
现在,好朋友饭沼伦之丞意图将小妹饭沼朋江许配给他,这是一个月俸400石米的家族,出于对来自月俸150石米家族的前妻的了解,井口清兵卫相当遗憾地拒绝了。作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作为上有痴呆老母要奉养,下有垂髫小儿要供养的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不再有更多奢求了,饭沼朋江这样的好女子,还可以成为好朋友,但作为我的妻子,就目下而言,还是请不要吧。
3
川端康成写道:“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花未眠,海棠花未眠,是因为海棠花同葫芦花和夜来香甚至牵牛花一样,差不多是要昼夜绽放的,这样的绽放,不舍昼夜。
凌晨四点,四十岁的男人井口清兵卫是断断不会醒来的。因为自黄昏匆匆返家,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基本上就没停下来过,上山砍柴,下山劈柴;去市场上买米,回家来舂米;从井中打水,打水来洗衣做饭;在屋后开垦荒地,开垦荒地来种植作物;点起油灯,在油灯下做制作小笼子的副业……很快,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掐架了,凌晨四点,四十岁的男人呼呼大睡。
妻子亡故的四十岁男人井口清兵卫,只是晚上寂寞难耐。柴米油盐酱醋茶,将身心放在这上面,就没功夫胡思乱想,尤其是青梅竹马的饭沼朋江回了娘家之后。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花儿绽放,不舍昼夜。所以,美是有限的,美好是有限的,美好的女子是有限的;女子的美好也是有限的。所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青梅竹马的这个女子,已然嫁给了别人一次,自己已然睡着了一次,错过了一次;这一次,在自己人生当中的黄昏时刻,还要继续错过吗?
在早晨,井口清兵卫看见杜鹃花开了,脚步开始停留,回头转向,赶去了好朋友饭沼伦之丞的家,去见青梅竹马的好朋友,那个叫饭沼朋江的好女子。
4
我的朋友叶开前天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与我曾有一席谈,谈到他现在不再喜欢那种能说会道的人,反倒是喜欢上那些语言表达笨拙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也从过去的滔滔不绝,变得口齿不清了。在他看来,真诚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毕竟,语言的每一个折叠之处,向来都有所伪装。
今天,是井口清兵卫同余五善右卫门这个藩内第一高手决斗的日子。原以为会有时间能够妥善准备一下,就算是去买上一面小小的镜子也好啊,奈何王命催逼,就是今日。
爱妻病殁以后,没有了她的叮咛,四十岁的男人井口清兵卫也愈发惫懒,当真成为了名副其实油腻的中年男子。
最为藩内各色人等熟知的笑话,恰恰就来自于这位黄昏清兵卫。
那天,藩主来到财务部视察工作,走近了小吏井口清兵卫,藩主大人闻到了咸鱼干散发出来的味道,一开始还真的以为是墙壁上晾晒的鱼干的味道呢,藩主大人是风趣的人,为求答案,竟又凑近了井口清兵卫去嗅闻,这下确凿无疑了,墙壁上的鱼干是无辜的,四十岁的小吏井口清兵卫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咸鱼干的日子呢!
于是,继“黄昏清兵卫”之后,四十岁的男人井口清兵卫又有了新的名号,“咸鱼清兵卫”。
今天,是同鼎鼎大名的余五善右卫门决斗的日子,以藩主的名义,以身为武士的身份,断不可出现像上次那样的咸鱼干事件了。
然而,爱妻亡故之后,家里竟然连一面镜子也找不到了。
如何梳洗自己?
武士井口清兵卫唤来侍从真太,吩咐他将青梅竹马的饭沼朋江请来,想来,是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二人玩过家家的时候,朋江就曾为他梳洗过吧。
中年油腻男人井口清兵卫仅仅交代了真太要说给朋江的三句话:“我非常抱歉。你能立刻来吗?当你来到之后,我会解释原因。”
四十岁了,不惑,大约是因为万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不表,于是显得笨拙,笨拙,反倒愈见真诚。
朋江为井口梳洗,没有镜子,她就是他的镜子,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一个失妻,一个失夫,各自做了彼此的镜子,镜中,一个小影子,一个老影子,抱着睡进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