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墨路


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考试周早在两天前就结束了。要问我呆在这里不回家的原因,并非想要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也不是因为受到什么新冠病毒的影响,单纯只是因为我得准备补考而已。
——在我看来,在大学里挂科应该还算是一件比较丢脸的事情。挂科的原因也单纯的几乎有些可怜,减掉从来不去上课的那些“积极分子”以外,几乎就只剩下涂错答题卡的蠢货以及上课只玩手机不听讲的家伙们了。
按理来讲,一个人既然能够考上大学,不谈具体分数如何,至少在智商方面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把这个当作前提的话,作为一名国家认证的大学生,自然也不太可能存在看不懂课本内容的情况。
可是眼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摊开在眼前的这本教材,似乎并不是什么可供正常人类阅读的东西。
“放弃了,还是没法理解。“
我打开了手机。
寝室一片寂静,走廊一片寂静,整栋楼都一片寂静。能离校的学生似乎早就走的一个不剩,留在这里的只有几个宿管大叔,和十几个跟我一样的补考人——或许是几十个,但无论多少人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天色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大概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即便现在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我还是机械性的离开了椅子,拿起校园卡和钥匙走出了寝室。
在完成毫无必要的关门动作之后,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似乎是在东非大草原上不断跳跃的北极熊,但我大概不会像它那么快乐。原因有两个:其一,它和我都莫名其妙地呆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是它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其二,它能摸鱼,我不能。

冷风灌进我的领口里,于是我十分不情愿而又被迫地打了个哆嗦。
男生宿舍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柏油路,另一条不是柏油路,是土路。柏油路通向远处的食堂教学楼便利店学生礼堂,以及不远处的女生宿舍;土路则通向校门和快递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修,但既然它是条路,至少走在上面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我的目的地是便利店,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走上了柏油路。大约十分钟后,我双手捧着两罐饮料和一份盒饭重新站在了男生宿舍的门口,然后意识到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如果我要从口袋里掏出校园卡把门打开,就必须想办法把一只手腾空才行;如果我要把一只手腾空,我就非得把捧在手里的饮料或者盒饭放在地下或者抱在怀里不可。
奇怪,我之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就在我思考着最优解决方案的时候,宿舍大门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电子音,随后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比我高半头的学生。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着土路走去,似乎是有什么快递要拿。
我回到了寝室门前。理所当然,门是被我不久前亲手关上的。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重复一遍刚才在男生宿舍楼前发生的事情,只是这次的对象从校园卡变成了钥匙,而寝室里也不会突然走出来一个人为我把门打开。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可能说不定在智力方面真的有什么障碍。
【——全国“限塑令”将再度升级,2021年起,特定场所禁用不可降解塑料袋】
就在我边刷手机边吃盒饭的时候,这条新闻不偏不倚地刷在了我的视线里。虽然我茅塞顿开一般理解了我之所以会腾不出手打开门的原因,但我立刻就没了吃东西的胃口。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手机,十二点零三分。
记得刚开学的时候,我曾经给自己订下过一条铁则——无论发生什么,周末两天一定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起床。
下一个瞬间,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赶快穿衣服洗脸刷牙,而是应该找什么借口来解释我自己这种违反守则的行为。我几乎在同时想出了三个借口:我在九点多钟曾经醒过一次,只是后来睡回去了而已;现在是学校的补考周,不属于周末的时段,所以晚点起也没什么;我国采用的计时法统一按照北京的东八区为准,我所在的位置在地理上要比北京偏东一点,所以时间应该比标准时间还晚一些——不对,这样反而会让起床时间更晚,不能用这个理由。
随后我转念一想,似乎没有给自己找借口的必要,因为这规则本身就是我自己定下来的。从来就没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叫我十二点之前起床,那我干嘛要这么听话呢?
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此作为论据来支持我赖在床上的行为。但实际上我已经完全睡够了,所以没有再赖床下去,而是开始穿衣服。
——我一直不觉得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则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如果裁判一边打着发令枪一边起跑,那他大可给枪里装上几发实弹把其他的参赛者全部打死,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自己给自己设置规则,自己按着自己定下的规则做事,然后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还要不断监督自己……说句实话,我觉得这比较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能做出的行为。
也许我更适合被别人拿着鞭子往前赶,虽然我最想做的其实是拿着鞭子往前赶别人就是了。

——人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按点吃饭?
这个问题,似乎就和为什么要叠被子一样深奥。
“被子是用来盖在人身上的,你好好的把它叠起来干什么?觉得不干净你可以拿出去晒啊!”
我曾经在寝室闲聊的时候跟室友们讨论过这个问题,结果他们三个全都认为我的脑回路有点奇怪。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很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但我还是一直都没有叠过被子。
现在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开始思索为什么绝大多数人都要在且仅在饭点吃饭这件事。依我看来,决定你饿不饿的因素并不是时间而是你的胃,如果自己根本就不饿,那干嘛还要吃饭呢?
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社会上的某些东西是完全不可理喻的。但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在社会中生活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正常人,你很难从他们身上挑出来什么共通性的毛病——因此,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很奇怪、很难以理解的,那基本只可能是我自己身上的问题。
这种感觉相当不好受。你觉得自己的道理和逻辑是完全通顺的,但你身边的大多数人甚至几乎所有人都在按照另一套行为准则做事,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很难不怀疑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错。尤其是当我晚上八点饿着肚子顶着凛冽的寒风,沿着柏油路好不容易走到食堂门口,最后却发现所有窗口都已经打烊的时候,我真的感觉相当委屈,相当相当相当委屈。
但我又不知道到底该和谁生气,
所以,除了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往便利店迈步以外,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手机上的备忘录跳出来一个红点。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提示我补考时间的一条信息。两天后的这个时间,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坐在某个教学楼的某个教室里的某个座位上,做着某份早在去年就应该全部写完的卷子。
桌子前边摊着打开的课本和习题集,以及习题的参考答案。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大概是跟我一样不得不补考的,住在同一楼层的某个家伙。
或许我根本不认识他,又或许我跟他很熟。不过我完全不想知道此刻走在门外的人是谁,因为比起眼前的事情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毫无意义。
——不过,像这样坐在书桌前面,绞尽脑汁地学着自己根本就不感兴趣也看不太懂的东西,就是有意义的吗?
我能够堂而皇之地以考大学的名义为高中的九门课程辩护,但现在我又在做什么事情呢?
被调剂到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做着和自己兴趣爱好几乎无关的题目,再过不久还要在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的岗位上参加实习。挺奇怪的,我现在不已经是个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了吗?
我盯着已经变暗的手机屏幕发呆。一瞬间,我脑袋里产生了放弃这次补考的念头。
我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劝说自己做这种愚不可及的事情。假期早就开始了,我只想早点回家而已。

母亲打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母亲通电话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恼火。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我也并非不想跟母亲交流,但每次从电话的那一头听到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关于生活和学习的话题之后,我都会产生一股立刻挂掉电话的冲动。、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在耐着性子听了十分钟的唠叨以后,总算是得到了解脱。自然,我没敢告诉她我还得补考的事情。
有人说,一旦你撒了一个谎,你就必须再撒一百个谎言来证明它的真实性——去年我挂科的时候我就没敢告诉她,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澄清些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相当郁闷,于是有了出门散散步的念头。
我拿起校园卡和钥匙往外走,随手关上了门。
迈下宿舍楼的台阶,我面临着一个没有任何悬念的选择——是走柏油路还是走土路。我平时从来不会寄出或收到快递,也因为疫情的原因没办法随随便便离校,于是摆在我面前的选择自然而然地从两个减为了一个。
只有一种选择的选择还能够被称作是选择吗?
除了给写代码的程序员增加一点工作量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了。
全校百分之六十的路面都是柏油路。这个比例相当正常,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路面由各种瓷砖路、鹅卵石路、水泥路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路占据,倒也可以说是各司其职,分工恰当。
但是,校园里真正能够称之为“土路”的路面,似乎只有宿舍到快递站再到校门的这段路。校门当然不是主校门,而是一个毫不起眼,在GPS上都不会显示的学校出入口而已;但快递站却实实在在的是快递站,虽然我几乎从来不去那里。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段路一直没有整修过——可能这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能够以“为什么”三个字开头的问题,因为它就真的只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土路,一条下雨天会变得泥泞难行,冬天会变得坚硬无比,摔在上面会弄得灰头土脸,走在上面会觉得不太舒服的土路。
如果仔细一想,从开学到现在,虽然它天天躺在我面前等着我的脚踩上去,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走过这条土路。
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所以自然而然地,这次我也不会走到土路上去。
我抬起脚,踩到了柏油路的路面上。

最后一个夜晚。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二十三点。我洗漱完毕,准备早点上床休息。
——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也没有改变。
就算我花再多的时间,我估计也不会对自己的专业内容产生任何的兴趣。
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我还是得像个好学生一样早睡早起,准备应付明天的补考。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让某个特定的人称心如意。
似乎一切都不会改变。
比如宿舍门前的那条土路,比如我不会踏上土路的这件事情本身。
比如明天上午的补考,比如我不得不参加补考的这件事情本身。
比如三个一组的排比句,比如我无数次虽然十分不情愿却还得凭借语文课所学的知识去如此写作的这件事情本身。
比如永远千篇一律带有启发性和警示性的文章结尾,以及我在明明知道所看过的绝大部分文章都会在最后几个自然段进行升华主题的操作,但我仍然会津津有味或是有些无奈地把文章读到最后一个字这件事情本身。
我不太喜欢这样。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一句很叛逆的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虽然随着时代的变换,这句当初被驳为完完全全离经叛道的一句话早在十多年以前就被无数人奉为圭臬,但我喜欢这句话的理由似乎有点特殊。
我并不喜欢,甚至说有些讨厌那些不合群的人——如果他们给其他人或者团体添了麻烦,我自然而然会把毛病归咎到他们的这个特质身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十分讨厌那些从古到今就桎梏着人们的、一个又一个的规则。
我似乎并不具有打破什么常规的能力,但我想看着这些规则被打破。
实在是太矛盾了。按理说,我既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我的心里肯定住着一个不随流俗、独立自由的小家伙才对。然而真实情况却是,我连楼下的那条土路都不愿意去走上一走。
我自诩一直没有失掉创新的思想和独立的精神,但我实际上也只是在已经探索过的地图区域不断徘徊,做着各种各样前人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而已。
这种感觉实在好不到哪里去。有些不会制冷的人会骂冰箱制冷效果不好,有些不会做菜的人会骂厨子做的菜很难吃,对我而言,我只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因为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差,偏偏在世界上的这么多好冰箱和好厨子里面摊上了一台不会制冷的冰箱和一个不会做菜的厨子。
顺带一提,我的运气似乎也很差,但我从来就没打算抱怨。生活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一样,既然你决定对着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就必须得做好下一秒感受到破坏性颅内高潮的准备。
虽然在用词方面似乎有些欠妥,但此刻我也不打算纠结这样的事情了。我设定好明天早晨的闹钟,随即关掉手机盖好被子,闭上眼睛侧躺在床上。
如果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些无比复杂的事情,那他肯定是没办法正常生活下去的。与其把自己的脑袋搞得一团乱麻,还不如什么都别去想,先数他个几千只羊再说。
顺带一提,一个人独处的感觉真好。

哪怕我真的有一天被按倒在地上,我也只会变成一条坑坑洼洼、高低分明的路。
哪怕再多的沥青倒在我身上,我也只会是,只能是一条土路。
一条黑色的土路。
我通常都记不住我具体做了些什么梦,但这次似乎是个例外。
说具体一点的话,不是有画面的梦境,而是梦里某个不断在响的声音。托它的福,我今天醒的比闹铃都早,虽然还是免不了要打好几个哈欠才能穿好衣服起床。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坐在书桌前面,开始发呆。
响在我梦里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柏油路在变成柏油路之前,似乎也清一色都是些土路吧。在大堆大堆沥青倒下来的那一刹那,哪怕土路不想变成柏油路,它也会完全成为柏油路的样子,所有的人也都会把它当成柏油路对待,至于它实际是柏油路还是土路,其实根本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人会把柏油路叫做“黑色的土路”,哪怕他们相当清楚,路面下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泥土而已。
“……”
说回来,宿舍楼下的那条路什么时候会修呢?
土路既没有什么优点,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想要保护的欲望,似乎它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施工队给修成柏油路。
毫无疑问,世界上的柏油路越来越多,而土路则越来越少。人们更加喜欢柏油路,因此也乐得把土路变成柏油路的样子。
留给土路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呢?我并没有确切的答案。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一直像这样继续发呆下去,因为还有一场补考在等着我。
我大概得出发了。

我把校园卡揣进兜里,虚掩上了寝室的门。
我走到宿舍的门口。宿舍的电子门禁系统似乎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我直接把门推了开来。
走下宿舍门的台阶,我再次面临一个丝毫不影响什么,却又似乎无比重要的选择——是走柏油路,还是走土路。
柏油路通向我要去的教学楼,而土路则通向与之毫无干系的快递站和校门。
剩下的时间应该还够用。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虽然很明显是个愚蠢的选择,但是这个世界,肯定也是允许“绕路”这种行为存在的。
于是,我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