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
扬州城西有一老柳,年年新枝换绿叶,枝上蒙了尘的缘结无数,而今已至阳春三月,却不见枯木逢春,众人嗟叹:气数已尽。
柳树旁有一茅草屋,几根朽木支柱,撑起几片发霉草床。其中住一跛足老汉,蓬头历齿,木雕泥塑,乡人见之,避之不及。问其缘由,却只见其丧魂失魄,骂骂咧咧:灾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草屋近处便是一古寺,每年祈福求缘者甚多,门前一棵婀娜嫩柳,枝上缘结满挂。柳下坐着一个中年和尚,膀大腰圆,一脸戾气,其旁趴着一条精瘦的癞皮老狗,狗头枕着和尚的脚。因不逢佳节,祈福者甚少,偶有两三个施主路过,和尚便起身鞠上一躬道并不道佛号。狗也不动,待和尚坐下,便晃晃脑袋重新枕着。
流光易逝,转眼间已至午后,和尚端一碗白菜清汤,手中拿一个粗粮馒头,大步向草屋走去,脚边还跟着一条赖皮老狗。
老汉早已走出草屋,此时正坐在老柳树的枯皮树根上发呆。鹑衣百结,老汉似浑不在意,哆嗦也不见一个,时不时还抚摸一下树腰上的三尺红绫,看到走来的和尚,也不动,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和尚将汤碗放在老汉面前,将粗粮馒头塞到老汉手中,鞠了一躬仍不道佛号,转身去了。
和尚走到寺庙门前,坐在原处,望向草屋,只见老汉费力的掰开粗粮馒头,一半扔给了那条赖皮老狗,另一半泡在白菜清汤中,缓缓吃了起来。和尚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开始闭目养神。
老汉名叫刘维之,祖上曾在朝为官,虽到老汉这一代逐渐没落,但仍旧富裕,刘爷爷刘奶奶去世的早。刘父才高八斗,无为官之志,便设了一个学堂,虽非桃李满天下,但也乐得自在。刘母温婉可人,常结善缘,而今相夫教子,也乐的清闲。十岁那年,朝廷征地建造府衙,请风水先生前来选址,风水先生在城中逛了多日,赚的盆满钵满,最后一口敲定了唯一未曾送礼的大户-刘府。官府欲以白银两千两易之,刘父不肯,这一日不了了之,夜晚,风水先生来见,明里暗里要求刘父予其百两白银,可保刘府安定。刘父一身傲骨,听罢怒极,抄起手边的茶壶,扔向风水先生,没砸中,风水先生丢下一句不知好歹便逃也似的走了。第二日,官府寻了个由头,将刘父抓去,监牢里一待便是半月有余。出来后,刘父忍着乡人指指点点向刘府走去,才看到刘府已被拆的七七八八,刘父痛极,又想到妻儿,便寻人问,乡人唯恐与其牵连,恨不得离其三尺。风水先生见此,脸上笑容荡漾,走上去对他说:城东一处独院。语气也是讥讽至极。刘父愤然暴起,却被府衙侍卫按在地上,几人将刘父打的鼻青脸肿,久久不能爬起,路人同情者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指责刘父不识好歹,刘父听罢,已经感觉不到腰腹各处的痛,只觉得心灰意冷,一瘸一拐走向城东,到了小院儿,又听妻子说府衙并未给那两千两白银,一口血涌上心口昏了过去,没几日便去了,刘维之心口钝痛,泪流满面。
刘父死后,刘母心中郁结,顾忌儿子在侧,也不曾表露半点,虽被征了宅院,但百亩良田仍在,虽不如刘父在时风光,但也身暖腹饱。
不知不觉刘维之成年,因名声不好,二十七八才娶了一个农家女子,本该安享晚年的刘母自觉人间事已了,没两年便投河寻刘父去了,刘维之觉得心口闷闷的痛。刘维之并非没有察觉刘母的反常,但刘母活了大半辈子,作为一个女人撑起刘家,对一切掩饰的很好,骗了儿子也骗了怀孕不久的儿媳。当刘维之觉得一切都要过去的时候,母亲却跟他来了个玩笑,只是并不好笑,刘维之厚葬了母亲,只余一声叹息。
如此过了十余年,刘维之的儿子也长成了半大小子,而当初百亩良田因经营不善也只剩下十余亩,妻子便去了城中何府做帮工,何府少爷纨绔,喜欢养犬溜犬,尤爱支使女人给其爱犬喂食,那狗随主人,楞眉横眼,每每看到喂食的女子,便呲牙咧嘴,直吓得人腿脚打颤,泪如泉涌何公子才满脸餍足将狗安抚下。但这样却折腾不到刘维之的妻子,甚至眉毛都不皱一下,何公子甚是不爽。于是玩心大起,将几只犬绳偷偷松开,几只狗都是训出来的血性,没了约束,将前来喂狗刘妻咬了半死。何公子怕出了人命,请来大夫医治,扔了些银子打发了刘妻,刘家如今人轻言微,只能吞下这口气。然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第二日,何公子带着十余个壮丁抬着一只死狗,称其被刘妻害死,要刘家的十余亩良田。刘维之自是不肯。一群壮丁拿钱办事,并不言语,将刘家砸了个稀烂,刘维之自己和儿子也被打的吐血,卧床的妻子更是被直接扔进水坑。何公子拿着翻出来的地契房契,将死狗一扔,带着一身横肉转身走了。
不多日,刘妻去世,没死在犬齿之下,却得了破伤风。葬礼简陋,刘维之除了一脸青肿没有一丝表情。刘子痛哭流涕,当晚高烧不退,亦随母亲去了。刘维之葬了儿子,仍旧面无表情。拿出祖上传下来的玉镯,当了些银子,去府衙报官,几十两银子送出,府衙态度不错,捕头带着几个人走向了何府,在何府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油光满面。见了刘维之,一脸的鄙夷不屑说:此案已了,勿要多事。言罢便腆着肚子说笑离去。
刘维之从怀中拿出一条红白绫罗,一口血喷在上面。又眷恋的将绫罗收进怀里,向城西古柳处走去。
搭了草屋,一晃便是二十年,成了如今的老汉,当年的何公子,捕头,捕快也都娶妻生子阖家欢乐。二十年间,乡人同情接济者,厌弃指点者皆有,换来的都是老汉一口黄牙和毫无生气的眼神,年复一年,老汉也就成了人人口中的灾星。
老汉去年秋天将一条艳丽红绫缠在老柳树腰上,自己每日便坐在枯皮树根上,目光呆滞,时不时抚弄一下红绫,一直持续至今。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集市上总能听到谁家姑娘生了个死胎,谁家儿子惨死茅厕。何府更甚,步入中年的何公子死了儿子,疯了老婆,自己也投了井。
不知谁家孩子顽皮,趁老汉不在,将柳腰上的红绫给剪了去,那孩子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便被老汉一把拽起扔了出去,孩子趴在地上哭,老汉抓起红绫紧紧抱住。孩子他奶奶看到孩子在哭,欲指责却正对上老汉转过来毫无生气的愤红眼眶,一句话咽在嘴里,拽着孩子逃也似的跑了。
霎时间,天空电闪雷鸣,惊醒了入定的中年和尚和那条赖皮老狗,还未起身便天降大雨,雨幕挡住了他张望的目光,思考片刻,便冒着雨急匆匆的走向老柳树,走到草屋旁,早就没了老汉的身影,和尚无法,便慢慢向寺门走去,没走多远,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身后的千年老柳应声倒下,将木屋砸了个稀烂。和尚抬起头,看到天边一道金光转瞬即逝。和尚对天鞠了一躬默念了一句佛号。回到寺门前,那条赖皮老狗也不知所踪,和尚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转身走进寺庙。
第二日,大雨不停,和尚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那枯皮树根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抬头说:施主,何苦啊。话音未落,狂风骤肆,大雨逆流,而后云开日见,风雨皆歇。和尚盘腿而歇,当即坐化。
世间再无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