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里绫人/绫荧/稻妻群像】镜花水囿.二
(三)杜若丸 「来来来,」 「来玩手鞠。」 「一下,两下,三下,」 「高高飞过神樱树。」 「四下、五下、六下,」 「高高飞过影向山。」 「七下、八下、九下,」 「又回到原处,」 「回到小绫华手中。」 这是绫华幼年最喜欢的儿歌。 那时的她给最喜爱的手鞠取名为“杜若丸”,每天一边拍打着五彩缤纷的杜若丸,一边哼唱这首儿歌。 听到绫华的歌声,父母与哥哥都会忍不住露出微笑,甚至和她一同玩闹。一家人围成圈,轮流抛掷手鞠。 不过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她早已不再把玩手鞠。 她长大,她成年,她不再喜欢孩童玩具。 她当了稻妻的名流,她有了一个“白鹭公主”的雅称,她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她有超凡的美貌,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地位,她的哥哥也是稻妻有名的青年才俊。稻妻人言论起来这对兄妹,无一不是赞叹连连。 出入与官场与政治,有的时候,就连他们自己也几乎忘记——绫华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绫人也不过只比妹妹大了不到十岁。 双亲过世的时候,处于整个稻妻政坛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的神里家早已是岌岌可危。除了托马以外的家仆们嗅出来日落西山的味道,早早化为鸟兽散。 关键时候,仅十六岁的神里绫人力挽狂澜,一己之力逆风翻盘,稳住了神里家的局面。而绫华也从那时起告别了天真灿漫的童年,成为了人人称赞的“白鹭公主”。 只是,剥开光环。外人眼中光彩靓丽的神里大小姐,仍然是一个平凡的少女。 “绫华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 神里绫华一身简单的睡袍,呆呆的坐在走廊看着落叶纷扬而下,听闻来人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 “托马……?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事情。” 橘色头发的青年坐到绫华身边:“今天……啊不,昨天。祭典的事情您辛苦了,明明是想让小姐好好放松一下的,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 “……不,这本就是我身为神里家人的职责所在,没什么好辛苦的。” 绫华叹息一声:“这一天,始终是来了。” “您无须担心,有八重宫司和将军大人坐镇,又有家主大人那样的青年才俊。稻妻有的是力量。” 神里绫华抱着膝盖缩了缩:“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 “时至如今奉行间的职责也分的不清了。哥哥包揽诸多事情,也太辛苦了点。” 绫华慢吞吞的揉碎一片落叶:“神里家全靠着哥哥一个人,我却无法替他分担更多。如果没有你和荧……那将无法想象。” “哪里的话,小姐您已经帮家主大人做了很多了。” 庭院内刮起了一阵旋风,裹挟起片片白椿花的花瓣,似有似无的在庭院内转着圈。 神里绫华抬起优美的眼睛,有些忧伤的看向四角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要下雨了。” 托马坐在神里绫华的身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陪着她惆怅的心绪。 托马并非稻妻本地人。他从异国流落稻妻,后被神里家收留。神里家最落魄的时候,绫人曾经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他另寻出路。 ——但是他留了下来,陪着神里兄妹二人走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一步步看着神里家的迭起兴衰,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是十几个年头。 偶然,被人问起来有没有过回乡的念头。托马都是笑着说从没想过。但在粉樱盛开,赏花季悄然而至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回想起故乡每到春天便飞扬满城的蒲公英花。 托马陪着绫华呆了一整晚。 那一晚,很奇异。 战争爆发后发生的种种变故,稀释了人的记忆和对时间的感觉。到后来,托马甚至都已经记不清那晚二人谈话的内容了。 可四年后面对行刑队,听见脖颈里那声颈骨断裂的脆弱声响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不是故乡的物什。而是那个落雨前仿佛凝固了的庭院。 他希望这一晚能变得很长很长。 长到……能抓住所有转瞬即逝的岁月,能留住所有随风而归的旅人。 然而,再长的夜,也终于是有尽头的。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四)水 在稻妻城数以千计的日夜里—— 荧的体验都像是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湖水,窒息般的妄图抓住一抹折射后扭曲的月光。拼劲力气挣扎出来水面,却悲哀的发现点缀着月亮的天空也不过是一座更大的池塘。 她向着虚幻的天空,几近谶念的伸出手掌。 一抹水蓝,停留在她手心。 她仰面躺在床上,紧紧抓住面前人水蓝色的长发,骨头都仿佛要化为泡沫。 “神里……绫人……” 荧几乎喘不上气,闷声提醒道:“绫华和托马在外面……” “没关系,他们离得很远。” 绫人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他专心致志处理公文的无数个稀松平常的午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荧不禁想道。 契机是何,开始是何,又是谁先提出来的。荧都已经模糊不清。她对绫人的感情甚至远不如绫华。但某种相似的特质,还是让二人心照不宣的清楚这样的发展本就是天命既定。 …… 水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弥漫。 荧穿上外裙,坐在床边打理着耳边碎发,而神里绫人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她。 荧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刻意不去理会,却在脑海里不自觉的描摹着他的轮廓。——这样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时间已经流逝了六年——那时她的右手几乎残废,在神里绫人的枕边度过了最后一晚,然后不告而别,再次见到彼此时又是另一番情景。 “……神里绫人,别闹。” 荧把衣服绑带从绫人的手里抽出来,系上了最后一件繁琐的衣物。却听见神里绫人在她背后出声:“绫华和托马还在外面,看来是不打算走了,你今晚留在这吧。” 闻言,旅行者起身的动作一顿。隔着背影,绫人听见她轻声说:“行,神里绫人,我听你的。” “你称呼我从来都是加上姓氏,似乎从没直接喊过我名字。” “……” 荧没有说话,穿戴整齐的躺回绫人的身边,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神里绫人,你对托马怎么看?” 绫人用胳膊挡住半边眼睛,看着天花板神游起来:“……你说托马啊……” “……当年,我从海外来稻妻寻亲,却遇到海难流落至此。是老家主大人收留了漂泊不定的我。” 茶香四散开来,托马晃了晃新沏的香茗,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神里绫华捧着茶叶坐在走廊边,侧过脸去注视着他不再言语。 托马握着腰间的火红色神之眼,摩挲着它的表面:“我来稻妻之前,并没有过什么强烈的愿望。来到稻妻之后又寻亲未果。是受了神里家诸多恩惠才能生存下去。” “数十年前,神里家失势的时候,神里绫人大人曾暗示我离开——可我认为那样不是忠义之举,因此我留了下来。” “……哈哈,也许是神明也听见了我的愿望吧。也就是那时我得到了神之眼。不知不觉小姐您也长的那么大了。” 托马喝了一口热茶,与绫华随意的闲聊着,目光却越过茶杯和热气不自觉的看向庭院。 庭院里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这注定是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雨季。 可雨季之所以被叫做雨季,正是因为人们知道它会有停下来的一天。 …… 雨一直下。 白裙的少女抚摸着神里绫人颜色偏深的,水蓝色的头发,鼻腔里充满了雨的味道。 神里大人,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透过雨幕间滴落的月光,荧看见了那双水面一样的湛蓝色瞳眸中自己的倒影,可凝视许久,她也没能循着瞳孔的纹路看清这人心里的想法。 她是漂泊四方的旅行者,为了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血亲来到异国他乡。旅途上,她经历了很多很多。品尝过极北之地的烈酒,见证过繁华港口的日出,也听闻过吟游诗人们昼夜不息的琴声,甚至再举世闻名的戏台上留下了一段和自己有关的曲目——相识,然后离别。最后的最后,一切终都曲终人散,一切终将走向无可挽回的别离。 而神里绫人……他被人们看作是“大人物”。大人物……什么是大人物呢……… 唇边一湿。荧没有睁眼,却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她搂着神里绫人的脖子,戴着白纱的手揉进他的头发。指尖和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着粘稠的水汽,默默在心里做出了回答。 大人物……就和这场雨一样吧。 粘腻的,湿冷的……沾上了就甩不掉,浸在里面就逃不开,还有一种发霉的,窒息的味道。 疏雨打梧桐,柏叶卷残樱。 空气里到处都是椿花的花香。 雨,依然没有停下。 稻妻四面环岛,雷暴阻隔,又有锁国令的封闭。偶然的庆典与热闹,也像是投入池塘的石头,泛起片片涟漪,水面便重归平静,与稻妻粘稠的雨季一起,几乎要把她淹没。 我们都是为了家人,自愿进入这场霉湿雨季里的旅行者啊,神里绫人。 将他们层层叠叠裹挟的,不仅是身份,还有如泡沫般酥软的孤独。 一刻也不曾停留, 一刻也不曾奢求。 只是这份短暂的温暖,让我、你、还有他们,成为了对方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