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 (四)

称汉年数
祭遵死后,范升上疏说“因为大汉有施恩惠给大臣安抚百姓的恩德,所以能延续十余世,历经数百年。”
杜笃在《论都赋》说“大汉是汉高祖最先建立,传位给孝惠,一直到孝平,共传了十一世,整整三百年。”
但汉朝其实才二百多年。有说数百年,有说三百年,这不就是大过失吗?一般文人在记录年数时,不会去堪究,而是凭印象。比如《唐 儒学 啖助传赞》说“孔子殁数千年”,其实孔子死后到书中所说的那个年代,还不满一千五百年。
事有见于他传
班固所写的历史,很多事情他在本传中没记载,我大多是从是从他传中看到的。
皇上不听劝,立赵飞燕为皇后,他很气刘辅在这件事上和他直怼,便下令将刘辅囚禁在掖庭。左将军辛庆忌等人上书救刘辅,这才免去死罪。
朱云请尚方剑斩张禹,皇上很生气,想杀了朱云。辛庆忌急忙解下头冠印绶,跪在殿下叩头说“这个人原本就一条筋,做事直来直去,才敢这样以死争理。”辛庆忌在殿下一直叩头到流血,皇上才消气,解了怒气。
这两件事在庆忌的本传里没有记载,我是在《刘辅》和《朱云传》里见到的。
汉武帝的时候,兒宽犯了重罪。按照道侯韩说进谏说“之前丘寿王的死,至今陛下依然在挂念。如今要是杀了兒宽,之后您一定会更加后悔的!”皇上认为他说的对,便宽恕了兒宽,官复原职。这件事在《兒宽传》中没记载,而是在《刘向传》中读到。
破羌将军武贤在军队中,与中郎将卬在宴会聊天,卬说“车骑将军张安世以前有回得罪皇上,皇上想杀他。卬家将军(赵充国)以为张安世持橐簪笔跟了武帝数十年,大家眼睛见到的都是这个人的忠谨,不应该如此对待他。张安世才得以幸免。”这件事《安世传》没记载,而在《赵充国传》能读到。
官名沿革轻重不同
汉朝大将军的地位很高。
宣帝中兴,霍光的功劳第一,任大将军,麒麟画像,没人敢写他的名字。而张安世、韩增这一辈人,称为车骑将军、卫将军,表示不敢抗衡的意思,其地位高到如此。
唐朝至德年官爵虚滥,以至于向人说我是大将军,最多也就是换来人家请你吃喝一顿而已,可见大将军在唐朝多没地位。
汉朝的侍中虽然与郡守同等,但不被看重,也就是掌管车与服装之类的事,还有更下的是持亵器虎子(溺器)的人。
汉武帝让孔安国任侍中,因为安国是个读书人,皇上让他掌管御坐唾壶,在当时算是荣耀之职。也就是说古时候的所谓的侍中是执虎子的人,到了唐朝,侍中却是宰相的职位,又比如仆射原本是秦朝的主射之官,到了唐朝也是称呼宰相的。其中的轻重古今不同到如此。
何敞引陈平语
何敞说“陈平生于征战之世,犹知宰相之分。”又说“外镇四夷,内抚诸侯,使卿大夫各得其宜。”
按照《陈平传》的说法,所谓的宰相,向上能辅佐天子,能遵循阴阳道理,顺应四时变化;向下行事适宜万物,对外能安抚四夷诸侯,对内能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司其职。
何敞认为四夷是外,诸侯是内,却不知道陈平将四夷、诸侯都定义为外,将百姓定义为内必须亲附。这大概是何敞引用时没审核仔细的缘故。
晋惠问虾蟆声
晋惠帝时期,政出群下,货赂公行,有权势有地位的人家仗势欺人,以至于当时的风俗极差。王沉于是作了《释时论》,鲁褒也因此作了《钱神论》,杜嵩也作了《任子春秋》,这些书都是针对当时一些败坏风气而说的。
按照我的看法,应该还是带有一些个人的偏见在里面,杜嵩所作的《任子春秋》无法考究。鲁褒当时贫困,而王沉被当时的豪族压得死死的,如果鲁褒是有钱的富翁,而王沉得势,二人的的论断恐怕就不会是这样了。
司马迁知道原因,所以在《惠帝纪》里没提到这三个人的作品,而且在里面说道:惠帝在华林园散步,听到有虾蟆在叫,他问左右“叫唤的这东西,是为公?还是为私?”这无非是用很隐秘的说法讥讽。
看汉朝、唐朝党人言事,这种讥讽是很恰当的,他们之间互相摩轧,说对方才是祸端的源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所说的根据是什么,叽叽哇哇一通,是为公呢?还是为私?
率迩逖听
《史记》里说司马相如的《封禅书》说“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汉书》写为“听逖”。
在《汉书》里严安书说“合从连衡,驰车毂击。”而《史记》写为“击毂”。
这两个地方各有本来意思,也承袭很久了。率迩逖听、驰车毂击这样的句子,是不是类似于《楚辞》的“吉日时良”的句法呢?江摠说“逖听前事”,沈约说“逖听所未书”。
论语点句
《礼运》有孔子说了这么一段“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
读后,我便了知《论语》里的“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要在之字上点句。
欧公论驺虞
欧阳文忠公所作的《诗义》引用了贾谊的《新书》,认为驺虞不是走兽,以此来证明毛、郑二人的失误。“驺乃文王之囿,而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在《毛诗》还未编撰出来之前,说不曾有人认为驺虞是走兽,汉朝的儒士大多说是吉祥鸟兽,但是依然不能作为凭证,因为最初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读司马相如的《封禅书》里面写“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又说“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还有“盖闻其声,今视其来。”颜师古注解说“驺虞,就是驺虞之兽,果然在汉武帝时期见到了。”
太公的《六韬》、《淮南子》都说“文王拘于羑里,散宜生得驺虞献纣。”
张平子的《东京赋》里说“圄林氏之驺虞,扰泽马与腾黄。”
何平叔的《景福殿赋》说“驺虞承献,素质仁形。”
晋安帝时期,有人在新野见到驺虞。
那么认为有驺虞的人,按照记录来看还是很多,不可以说没有这种野兽。其他人的说法,我们可以不去理,但是太公是毛、郑之前的古人,相如、淮南王和毛公是同时期的人,在郑之前的古人,也说有驺虞这种走兽,怎么可以不信呢?
那么可以了解毛、郑的解释,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
我又读欧公所作的《五代世家》里面说“我读《蜀书》时,那些龟、龙、麟、凤、驺虞,都没具体说明,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当谊之时,其说如此。被认为是野兽的,是否出自近代的说法呢?”
我个人认为欧阳文忠公可能没有考校太公的《六韬》、司马相如的《封禅书》以及《淮南子》。
汉唐酒价
历阳郭次象这人博学多闻,他有回与我讨论唐朝时期酒的价格。
郭次象以为前辈一般都是引用老杜的诗“速令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来论证当时的酒价。但是白乐天的《与刘梦得沽酒闲饮诗》中说“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若是,那么白居易、刘梦得时期的酒可不便宜啊!
我当时持不同的见解。十千为一斗,是诗人的寓言,和曹子建乐府中的说法一样。唐朝人很喜欢学曹子建,很多人学曹子建的作诗法,比如李白的诗说“金尊沽酒斗十千”,王维的诗说“新丰美酒斗十千”,崔辅国的诗说“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许浑的诗说“十千沽酒留君醉”,权德舆的诗说“十千斗酒不知贵”,陆龟蒙的诗说“若得奉君欢,十千沽一斗。”
唐朝很多人都说十千为一斗。一斗为三百钱,只有杜子美这么说,所以可以确定当时酒的价格。但诗人所说的,应该是他所处的那个时间的价格,还是无法说一斗酒便是三百钱,因为没有其他的证据来证实。
按《唐 食货志》的说法:德宗建中三年,禁止百姓卖酒,由官方统一卖酒将钱用到军事上,当时市场酒价是一斛酒卖三千钱(一斛等于十斗)。这个可以作为证据吗?
我又读了杨松玠的《谈薮》里面记载说:北齐卢思道曾经说“长安酒贱,斗价三百。”杜甫的诗是不是引用卢思道的诗呢,这也说不准。
我因此对郭次象说“您知道汉朝酒的价格吗?”郭次象无法回答。
我个人以为汉朝酒的价格是一斗一千钱,郭次象问我“您是根据哪本书的记载?”
我说“我这个说法出自《典论》,里面说‘孝灵帝末年,百官沉迷于酒色,当时酒一斗卖一千文。’这个可以作证。”
唐时酒味
三山老人说:唐朝人差不多都喜欢喝甜酒,比如杜子美说“人生几何春与夏,不放香醪如蜜甜。”韩退之说“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
我认为唐朝人将酒比喻为蜜,大概是说酒醇,是指酒醇,不是人们喜欢喝甜酒。而且有白乐天的诗作验证,诗说“瓮头竹叶经春熟,如饧气味绿粘台。”又说“春携酒客过,绿饧粘盏杓。”说“宜城酒似饧”,说“粘台酒似饧”,白乐天的诗不是不说酒的甜,在述说其中的关键时,则说“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又说“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还说“瓮揭闻时香酷烈,瓶封贮后味甘辛。”这里说酒的味道要到甘辛,才是好酒。
白乐天的诗是这样描述的,这岂能说喜欢喝甜酒吗?而且韩退之的诗也说酒味冷清,岂能说他也很喜欢喝甜酒呢?白乐天的“户大嫌甜酒”,正好说明韩退之不喜欢甜酒的原因。
酒的味道适口,这一点可以说古今相同,怎么可能唐朝人口味与现在差那么多呢?不可能吧。我以为三山老人没有仔细考究。杜子美的“香醪如蜜甜”,与他作的《巴子歌》一样。《巴子歌》说“香醪甜似蜜,峡鱼美可鲙。”
女侍中
《金石录》记载:赵彦深的母亲傅太妃的碑额上面题道“齐故女侍中宜阳国贞穆太妃傅氏碑”,按照《北史》,后魏时期女侍中等同二品,但也只是后宫嫔御之职,现在见到的是宰相的母亲称此号,是唯一所见。
我以为不只宰相母亲是侍中,比如清河王岳的母亲山氏被封为郡君,也是授女侍中,进皇宫服侍皇后;元义的夫人也是女侍中,被封为新平郡君。这样事例不止一个,可以从中知道当时被称为女侍中,不一定是后宮嫔御,的确也有皇上的近宗与臣下的老婆、母亲号侍中,这是要表示看重对方。但是身为宰相的母亲,被尊称太妃,其礼可见。
缊组还妇
《蒯通传》说:我的邻居家有一位媳妇,她与婆婆的关系很好。有回,家中一块肉丢了,婆婆以为是媳妇偷吃了,非常生气,将媳妇赶出家门。媳妇第二天清早去和平时与她要好的一位老人家告辞,并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向老人家说了,老人家说“你别郁闷了,安心离开吧,我有办法令你家婆婆追你回来。”邻居家媳妇离开后,老人家将乱麻捆扎成一火把,来到邻居门前,对赶走媳妇的婆婆说“昨天晚上我看见两只狗在争夺一块肉,互相咬来咬去,我借个火点火把,把这两畜生烧死。”邻居婆婆一听急忙跑出门,边跑边叫媳妇的名字。
这位老人家,只是位平凡人,不是什么贤人雅士;她用乱麻捆扎成火把借火,不是劝邻居婆婆去追回自己的媳妇,但她所作的事,能向他人说明事实的真相,让他人了解自己该干什么。这个故事和《韩非子》里的记载相同,只是所作的文辞有些不同,《韩非子》说:有人家丢了一猪肩膀,他以为是自己老婆偷吃了,于是将老婆赶出家门。邻居有一位老太婆知道这件事,她用乱麻捆扎成火把来找此人,说“昨夜我看见两条狗在争一骨头,借个火,我去把这两狗烧了。”此人才醒悟,发觉自己错怪了老婆,急忙跑出去追回。
《蒯通传》是抄袭这件事,并且也没注明。
萧何强买民田宅
《邵氏闻见录》说:在《汉史 萧何传》里先说萧何强买他人田地造宅子,有几千人上书告状。后面又说萧何在贫穷偏僻的地方买田地造宅子,宅子不设围墙,并说“我这样做是为让后代学习我勤俭的品德,令他们成为贤明的人;要是我的后人不贤明,这样的宅子有权势的人也看不上。”邵氏认为反复,没什么可信度。
我却认为《汉史》所说的事,不是反复。像萧何这样的作法,很多人都在如此处理。之前说萧何强买他人的田地造宅子,当时的萧何如日中天很让皇上操心;后来他在贫穷偏僻的地方买田地造宅子,是他失势像平常老百姓一样的时候。两件事各不相干,怎么能说反复呢?
汉高祖打下天下时,对以前的功臣不能不怀疑,他担心萧何也很正常,萧何一听到鲍生的话,立刻派自己的儿子上前线;一听到召平的话,马上将自己的家产交出来充军事费用,每次一有风吹草动,便赶紧想策略保护自己,怕有什么闪失。
当皇上带兵攻打黥布时,萧何守关中,皇上数次派人来问“何甚岌岌乎”有一家客提醒萧何说“您恐怕有灭族的危险”,家客向萧何献计,你可以强买他人的田地造宅子,把自己的名声搞臭。萧何虽然知道强买人家的田地是不对的,但处于目前这个局势不得不如此,至少强买他人的田地的罪可以被忽略,要是再不让皇上消除疑惑那这祸可大了。
皇上罢兵回来后,见到数千人上书告萧何强买民田的状,皇上才把心防撤下。他不再怀疑萧何了,而是笑着拿状纸给萧何看,一副很爽的样子,可见此时的皇上已经完全不再怀疑萧何了。后来说萧何买田地造宅子,必定选贫穷偏僻的地方,是说明萧何原本的为人;用来表达之前他强买百姓田地造宅子,引起民众告他,是有不得以的苦衷。
本朝的赵韩王普强买人家的豪宅,并且收受巨额的贿赂,被御史中丞雷德弹劾,用的也是萧何的计策。而萧何所用的计策,也是学王翦之的。以此推导,比如陈平在吕氏有异议时期,他每天喝酒,沉迷女色;颜真卿在安禄山牙蘖时期,每天和宾客在船上喝酒度日;裴度在宦官薰灼的时期,退居绿野,喝酒作诗,再不过问政治。
古时候的人的保身之术大概如此,因为可以让他人释下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