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殒殁之塔》第五章
在那次突袭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我战栗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经过我的观察,那些巫师的鹰犬在白天不会出没,因此,若是我趁着太阳还在的时候尽快逃离这个恐怖的村庄,曾经我熟识现陌生的诡异之地——逃离蒙昧,回到文明人的世界,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摸索到重见光明的希望。所以,我决定先去B的所在地把他的车钥匙找到。不过,先前B在电话中的奇怪举动让我疑心他的处境。毕竟,置身于这个超乎常人想象的危机蛰伏之地,想要保全自身绝非易事。但就算他已遭不测,为着B的车钥匙——能够载我远离此是非之地的钥匙,我也要到他那里去一趟。想到我的计划若是成功——那自己几个小时后便能够倚在车窗边,让610国道上的风轻拂我的面庞,以散去在这里留下的可怖记忆,我紧张不安的心弦就感到一阵放松——好像真有一阵清风将恐惧吹斥似的。 话不多说,我趁着天色尚早便上了路,又一次走在家门口的土道上,与刚休假回来时不同,现今我心情芜杂,脑中烦闷。作为一个普通人,现在弥漫在我周身的阴霾本不应该于我的生活中浮现,这不是属于我的经历,但莫名的力量将我与它联系在了一起,我想我只得遵从这力量的旨意,否则等待我的便是灭亡,那本牛皮册子里的内容令我疑惧不定。“幼虫,他们以巫师的血亲为载体,噬食血肉与灵魂而后破茧而出。”K如是写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用无形的命运将我提回故乡,想用我的身体为代价召唤某些载于古籍中的东西吗?它们到底是什么?自何方而来?是老巫师的疯狂臆想还是行走于宇宙深处的现实存在?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我作为正常人的心灵,似乎我自己所身处的地方虚浮无边,若似迷离幻境。死亡,疯狂,二者谁在末路等待着我?如果我能够安全脱身,假如我真的拿到车钥匙走人,我未来的生活又将是如何?我还能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步入现实社会吗?从K的角度来想,这个阴慘压抑的社会较之他所希冀的那个某些神秘存在,哪一个更高尚?哪一个更真实?我承认,我无法理解一个疯子的梦与美,但我的心绪总是向这方面游移,就好像是那个老巫师在暗中用玻璃球操纵我的大脑,指挥我的神经,不行,我不能再想,我必须安静下来,向生路小心摸索。 抬头远望,日光已在东北方微微闪烁。我已经走了这么久吗?自凌晨到日出,我一直在这条土路上前进。周围雾气弥漫,风声渐起。高天之上,乌云躁动,聚散,是某个远方战场上焚烧死尸而得来的烟雾,将本就灰暗平阔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亮与暗,白与灰,使人看不透它,就连最亮的白斑也像是被麻布覆盖,污浊而充溢死气,这样的天空,似乎被一股无形的距离压平,与苍黄的原野相衬,显出悲戚与迷茫。我看见前日所经过的水泥平房,那一天我试图开门去探寻k的秘密而未成,还被路过人误以为是小偷,那日这间灰死的水泥平房的背景是晴空的傍晚,而今日却是这样豪雨将至的黑天,是否印证着我所经历的事件从开端即将到达高潮?那里是死是生?我不得而知。水泥平房,灰色调的水泥墙壁,不禁将我的思绪引到昨夜那可怕的梦境,我被丢弃在高塔之中,那张脸,那个臃肿的人形生物的脸,我不能忆及,只有低头前行。原野上起了强劲的风,吹动着我的头发拂过眉梢。我感到刺骨的寒意蛰咬着我,从脚尖一直到头顶,从肉体一直到灵魂。再一次抬头,原野上的那棵梧桐树已经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能感到,清晰地察觉出,它比之前我所见更加臃肿,更加衰颓,也更加高大,整个树干已经变成与天空一致的灰色,枝叶纷落在树根旁边,有如扑火而死的蛾虫的灰烬,一片接一片,构成一整片死的海洋,死的色调,死的暗示。我似乎能够回答那个问题了——是生还是死,在末路静立所等待我的——现在,这问题便是我的宇宙,我的一切。末路,没错,现在我已经看到我这段旅途的末路,B的屋子在将死梧桐后的土坡上等待着我,它也是水泥建造的,一样灰暗,一样死寂。屋子的三条中轴线处于高处仰视我,和树与天空一道,仿佛被透镜折映后光怪陆离的往世景象。屋子有两层,每一层相对称的两个窗户,它内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经深层异界而来的高光点缀在黑暗深处,徒增神秘与哀伤,在我看来,它们,那四扇窗户,就像某个屹立于此的怪物的四个眼睛,流着血泪,眼睑之下只有死,没有生。 风吹的更烈了,在原野上好似某些巨兽的怒吼,宣告即将来临的对此地一切的审判,那也是死的声音,从地狱深处的熔炉传来的死亡的冰冷的喉音。这声音象征何者?暴雨或是灾难。现在在我所处的这个环境里,阳光明媚的上午时分变成了如此境遇,好似夜幕将至,抑或者夜幕的确将至。我闭上眼睛,闭上我心的眼睛,只留一具尸壳,让他去登上高坡,推开大门,地狱之门。而我自己则逃避,欲想逃避等待在门后的死亡 大门打开了,带着腐朽的铰链脱落的声音,带着沉寂的木屑降落的声音。屋子里面没有开灯,我可以看见客厅里陈设的大致位置,是长长的倒影暴露了它们,面朝我的客厅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窗,窗外阴沉天空的光线照进这个更加黑暗的屋子,此处的一切留下了瘦长的宛如鬼魅的倒影。八仙桌,躺椅,茶几,他们身后拖着一条纤长的魔鬼的尾巴,聚焦在一个点上,那就是打开门之后引进另一处光源的我,这里的光,与我相对的窗子里透过来的光,正好照亮了客厅中央的八仙桌后面的一样东西,臃肿的人形物体,膨胀,恶臭,宛如气球,轻飘飘的,瘫倒在椅子上,令我想到河中打捞出来的已滞留数月的浮尸,或者说,这就是一具浮尸,苍白的充斥着气体的皮囊将五官挤到一块,眼球像是要脱离它的头部而出,尽管畸变的程度如此之深,我还是能认出那个熟悉的面孔,那是B,我的同事,那天夜泳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尽管我刚才在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关于死的一切心理准备,但现在面见死亡真正的象征,我心中还是惊悸不已,那只血肉之心在胸腔里面横冲直撞,我双腿发抖,难以自制,我为何如此恐惧,这毕竟是我被拽入这个阴谋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但我知道他不会是最后一个,若是我现在不死,那后面等待我的还有更多。 我立在这里,立在门框这里,一动不动,我仿佛从那具苍白的浮尸里面看见了光,紫色的暗夜之光,踏星辰而来的宇宙之光,在惨白肿胀的皮肤之下涌动,犹如某些寄生昆虫的幼体。我仿佛明白了一点k所说的话,但我不敢将他们与现实做任何联系,我到现在仍不想接受自己处于一个疯狂世界的事实。但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让我不得不彻底堕入这个深渊。 下面是什么,我看见烛火,黄森森的,像是焚尸炉中吞吐的恶魔之舌。它从这个黑暗客厅的隔间里出来,慢慢地游离而出,有如鬼火飘然而行,烛火,勾勒出阴影的烛火,勾勒出它主人的阴影——高大,削瘦,手捧烛台从墙壁之上慢慢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影子,就像是地狱的魔王带领着小鬼。渐渐地,影子转过身,从墙上脱身而出。火焰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那瘦骨嶙峋的修道士的面颊倒映在火湖里,脸上的皱纹却仍沉积阴影之中,犹如河床之下死者的骨架,面颊所衬托着的,是眉间的那双眼睛——眼白泛灰,好似室外充斥于天地间的那一团迷雾;瞳孔如炬,恰若他手上的那盏烛台中的火焰,阴森,邪秽,游移于宇宙之外。那是k,我的伯父,与我流着同样的血的可怕的巫师。他身旁的两个黑影仍末歆享烛台的光芒,于黑暗中蠢动。 巫师开口了,他背对着B的尸体,和吹动窗外芦苇的凄冷而野蛮的风,张开自己苍白的薄的可怕的嘴唇,开口说话了。或许是经那些邪典的教授,他改变了自己的说话的方式和音域,声音仿佛能压折屋上的房梁。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侄儿,我的血亲。” 我一言未发,只是在试图平静自己颤栗的大脑,尽力不去想一个死人为何能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为何能开口发出那震慑整个世界的魔音。 “回来探望故乡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我想,你或许应该接受它发生的变化,接受一些新朋友,就比如我身边这二位。” 说着,他将烛火举过头顶,火焰如蛇一般嘶鸣,飘摇不定的焰光照亮了他身旁的那三个东西——在他右侧的正是昨晚袭击我的那个巨人——身披裹尸布的苍白弗兰肯斯坦,身上钉满作为固定肢体用的钉子;在他右侧的是一只人狗混合的怪物,前半段是一具苍白肿胀的人尸,用丝线与之相连的后半段却是一条狗的尸体。我不明白这些畸形造物是出自谁之手,只是任自己因过度恐惧而变得呆滞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 “怎么?你是很好奇这二位的出身吗?让我告诉你吧,几个月前,两个调皮的中学生下河游泳,河中的水草将他们引向了死亡,是的,宠物犬很勇敢,淌水想去营救主人,但他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相同的命运;二人一狗的尸体沉在河中,就在他们即将变为水草所吸收的养分时,我赐予了他们新生,运用往昔先人那已被遗忘的古奥而伟大的技术。” 我震惊了,我能感到自己的瞳孔沸腾在眼白之中。这样下来,很多事情都已经明晓了,我面前的此人是一个疯子无疑,我置身的此地是一个疯狂的国度无疑,那我对自己却备感疑惑。若是我的家族中出了一个这样的巫师?为何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绯闻在坊间传出?抑或是整个家族都是堕落的异教信奉者?我想起叔母和堂兄——巫师的妻子与儿子——他们看上去可都是老实巴交的乡野农民,他们也参与到了这件阴谋当中吗?为何k做出如此动作却无人报案呢?莫非这整村整镇的人都是木偶人?或者他们都是巫师的协助者——这整个镇的人都一同策划着一个关于血与野蛮的古老阴谋。我感觉大脑昏昏沉沉,在这间黑暗的客厅里,在这些压抑的腐尸的气息里,我的双眼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障,不见周身也不见前路——这是真实,还是一个噩梦,我真希望是后者——因为我此时已无处可逃,至少我那可怜的灵魂是如此。就在这时,那巫师又开口说话了,音调高昂,仿若一个在黑弥撒上宣讲的神父。 “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你没猜错——我们的故乡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从前清到现在,上上下下都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孵化祂——幼虫——饲育祂——飞升——使之回到祂所来之地——无边寰宇里的灰色高塔——星辰殒殁之塔——神明之所在。祂们——我们所侍奉的——其类何者?神明的侍从——彼岸的星之亵渎者的眷属——吞噬行星的飞蛾——我们以能够侍奉祂为荣耀——这份殊荣世代传续以至今日——而你,我的孩子,你作为主持仪式者的血亲,务必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伟大幼虫的宿主——为我们的主人提供养分——这是你的使命,你的命运,你因与我流着相同的血而招致的诅咒——这也是你归乡的原因——可惜你并不自知,还记得吗,那日夜晚,在黑幽幽的水中——那令你惊异的光芒——正是我们的主人,祂前去是为猎捕你——可酒水的气息混淆了你和你的朋友——以至于我身后这位先生,你的朋友如今的惨状。”他说着,用烛火照亮B的脸,B的死人眼睛鼓胀,木讷,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巫师转过身来,继续说道,眼中冒出兴奋喜跃的光芒。 “但是今日,命运再一次遣你前来,接受幼虫的寄生。我的孩子,或许你现在十分恐惧,难以接受我主为你降下的尊荣。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欣然接受,在我主于你面前显露出伟岸的身形之后。” 此时,我不知道K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定会面临我所未知的厄运,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准备逃走,这仿佛就像瘾君子看到了他的山丝苗,明知有害却仍渴望拥它入怀。只见k大张双臂,高扬头颅,如若一只准备捕猎的秃鹫,他口中发出不知来自何地的咒语,他的鹰犬——那些怪人——在黑暗中隐去,随着那恶毒的语言从他嘴中一个字接一个字的吐出,本就衰朽的房屋便震动不止,抖落下屋顶的尘灰与碎屑。不知是翻天覆地的摇晃感的作用——还是那恐怖祷词对我意志的冲击,我感到天旋地转,我视野所及的一切仿佛都被装在了一个玻璃球里面——漂浮,令人晕眩,我想要尖叫,可谵妄的意识却阻隔了声带向前冲击的动力。在响雷与闪电中我听见了k的念诵——宛如远古鲸鱼在海中发出的呼啸,来自异界星间的诗篇一字一句清晰莫辨,一字一句倒映在我的耳膜之上,那是深渊中蟾蜍泛着泡沫的哀鸣。我听见,我能听见!我忽而明白他到底欲将何为,在我主于你面前显露出伟岸身形之后!呼叫,诵经变成咆哮! 笑声,老巫师发出的骨髓振动的笑声,亘古之地的经文! “Alan-kahg,wsoallr to relerg-kahmmg,kun for hom,Graneer-Araneer-sowar!” “群星之死,塔于卡哈盟阁之中,于星浪中蹒跚而行,格兰-訇兰-沙乌尔!” 星辰,看见它们在天上转动哦肥胖尸体的嘴裂开,满溢而出,星光,我主于此显露其形。在桌子后面,在巫师身后,长着鸟喙的蠕虫从溺水而死的尸身的口中钻出钻出钻出半米长的蠕虫长着鸟缘星光气孔里满溢星光和暗紫色热液扭动身躯向整个理智世界示威。 “Lansa gia-hia for hang,Graneer-Araneer-sowar!” “呼唤并于此猎捕,,格兰-訇兰-沙乌尔!” 哦猎捕哦猎物哦蠕虫,前进,向我,不断延展环节没有长度升起升起升起末端在宇宙深处向我前进我主宿主。冲击灵魂哦咒语我无法抵抗哦音节从耳膜蠕动而进吞食大脑哦成为宿主宿主宿主宿主宿主不行追寻死亡死亡死亡。 我疯了似的扭过头去,在墙壁上猛磕自己的额头,直至鲜血流进眼眶,所见只有一片血蒙蒙的迷雾。疼痛将我从迷梦拉进现实,它救了我。飓风于整座屋子之中升腾而起,自寒冷宇间而来的吹动星辰的狂风,将一切席卷而起,桌,凳,脱落的墙纸,盘旅在空中的一片狼藉之后便是巫师——呐喊着,眼与口放射出星光——和我们家族的主,从B的口中钻出,长着鸟喙的臃肿蠕虫,不断伸长自己的身体,仿佛祂所钻出的B的身体是一个无底洞,宇宙。我知道我得逃了,否则的生的机会将离我远去。在混乱中,我拎起被阵风刮在空中的一只酒杯。朝k所在的位置扔去,只听得玻璃破碎声响起,我转身夺门而出,双脚踏出门后,原野上的厉风将我脑海里的疯狂吹斥而去,并推上屋子的大门,门板砸框的巨响令我为之一惊,然后是铰链碎裂的声音作为余音散去。 现在我只有奔逃,奔逃,在徒劳的路上迎接终端。面前是一片星月,是的,时间并不是以常理在流逝——而是以祂们的法则——我现在所处的这里已经成为了神明的玻璃球,我的一举一动,一切景观都在他的罗网之下,无所遁形。这星月夜下的土路上迈步而奔,我听见身后那间鬼屋的大门打开,狗吠声与低吼声传来——是巫师的鹰犬——以远古技术改造的尸体——前来追捕它们的猎物。他们很快——我看见身旁幽幽的林中有白影闪过。我自知已无路可逃,便一头跳进了身旁的高草中,屏住了呼吸。过了几分钟,我看见那两个可憎的怪胎从我身旁走过。他们没有发现我,是的,我看见了一线生机,我决定继续等待,等他们走远了再逃。 卧在草丛中,不知为何,一阵昏沉的睡意袭击了我,也许是k对我的麻醉。我知道现在绝不能闭上眼,若不能保持清醒则死亡必然到来。可我太累了,浑身的筋骨只剩酸楚与疼痛,其它再没有别的感知,神经松弛,连日以来的这一切压垮了我,睡虫爬上了我的大脑皮层——我却只有无动于衷,或许是必然的命运——但我不可能欣然接受——不能,不能...... 迎接死亡......梦与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