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一则】猫、狗、花（二）
前篇：
再次遇见那个雌雄莫辨的少年时，正被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大狗依偎着。
发生什么事了？我上前询问。
少年温柔却坚决地把那条大狗从自己身上拨下来，没空理会我的问话，而是对那条大狗说悄悄话。几分钟后，那条狗呜咽着离开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再问了一遍。
我遇见了曾经收养过的小狗。少年神色如常地同我说。
噢，然后呢？你看起来不喜欢被它缠着，为什么啊？它那么对你，说明是喜欢你，这不好吗？
我无法评判它的情感。少年和我一边走着，一边聊天。但我不能接受它的情感。
嗯？
那条狗，在对我求偶。
求偶？！我吓得差点摔倒。可是，它是条狗啊，狗怎么能和人……发展那样的爱情呢。
是啊，小狗、小猫……这些都不能和人发生那样的爱情。它们只是把我的言行举止，把我和它们之间的感情，误解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情。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的问题吗？
记得，你问我动物也有爱的情感吗，我说有。
那在今天看来，动物之间的爱，和人之间的爱，还是有些不同的。
是的，因为无论它是多么健美的一条狗，还是多么优雅的一只猫，狗永远是狗，猫永远是猫，终究不是人。而无论是多么残缺的一个人，多么丑陋的一个人，人至少是人。人只能和人之间产生对等的爱。
对等的爱？
是的，对等的爱。少年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刚才那条找我的大狗，很遗憾在离开我家后也没有变成人，但它坚信它对我的情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所以才会向我求偶。我不想伤害它，但是我必须告诉它，它对我的情感，依然是宠物对待主人的情感。
感觉有点残酷……但实际上呢，你对待那些收养的猫狗，是什么样的感情？根据我之前的观察，你并不把它们当作宠物。
是的，我并不把我当成它们的主人，也不存在从属关系。如果非要说它们属于我的话，那么我也属于它们，就像后院里的玫瑰花一样。
所以，对那些感情产生误解的猫猫狗狗，很可能会像今天这样，即使离开了你家，也依然无法成人？
是的。
那么，难道它们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倒也不全是。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指向对街的宠物店。看到了吗？每个街区都有这样的宠物店，那里面有不少出于各种各样原因进去的猫猫狗狗，被店主和员工精心饲养着，等待新饲主把它们买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有的饲主会和那些猫猫狗狗产生人与人之间的爱？
是的，不管这是强迫的，还是你情我愿的，总之它们和他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关系。
可是……
感到不可思议吗？从它们的生命被明码标价的那一刻起，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生命，本就不应该被概念的、虚妄的货币衡量。而一旦产生了这种畸形的做法，对等的关系就不可能存在。
2023.3.19
【后记：
与上一则童话不同，这次讨论了爱情，并且是不对等的爱情。前半部分是指在思想层面上不对等的爱情，成人和猫狗的区别在于心智是否成熟，而这与一切外在条件无关，所以才说再矫健漂亮的猫狗也无法和再残缺丑陋的人类相提并论：一个人哪怕物质条件再充实，如果内在是一片荒芜，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提供如同漂亮猫狗一样的情绪价值。写这段话时，也想起鲁迅的“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后半部分则是在阶级层面上不对等的爱情。无论表面多么甜蜜温馨，不平等关系下人与人的差别，就如同人和畜生一样的差别。饲主购买猫狗，不一定完全指向包养和被包养的关系，也可能是财富差距过大，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完全丧失话语权，乃至尊严的关系（所以我很反感豪门与平民的甜蜜“爱情故事”）】
你，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却是个残忍的人。再次进入少年家中，我不小心发出了心底的想法。
是吗？为什么？少年看起来并不生气，也没有其他激烈的情绪，还如从前一样坐在地上，和那些猫猫狗狗一起。
既能给予毫无保留的爱，却也能毫不犹豫地拒绝非人的爱……
难道这不正常吗？
可是。我又想起了那条被拒绝的大狗——那真是一条矫健又有情义的大狗啊——小声反驳着。难道，你在拒绝的时候不会感到一丁点心痛吗？
当然会心痛啊。然而，少年平静如湖面的脸庞让我感到陌生，那双眼睛既不悲伤，也不愤恨。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
因为这不是真实的。
你在寻找“真实”？可谁又能定义真实？你的“真实”又是什么标准？
我和它们从来没有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分享过爱，它们将这屋子当作整个世界，却从没和其他小动物相处过，也没有亲身被早晨的阳光露水唤醒过。少年说这些时，我才发现这屋子总是靠人工的光亮维持昼夜。
那么那些离开这里的猫猫狗狗呢？它们已经去到了外边，已经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了。
然而，要么像你今天看到的那样，依然未能成人；要么成人了，但我依然不可以接受那样的情感。
为什么？！
在面对我时，它们的精神世界又回到了被收养在这间小屋的时期。
你的意思是说……
就是字面意思，而这，本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就像孩子在父母面前，无论多大，都永远是孩子。
你就像是它们的家长？
我无意以此自居。
可你真的一次也没有爱上过某只小猫，某条小狗？
沉默，蔓延在我和少年之间。
也许，是有过的吧。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爱了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难道爱过又失去，这样不难受痛苦吗？我有无数问题想问，最终却只留下了最后一个。
相同的答案我早就给你了。少年的笑容闪过若隐若现的裂痕。这当然令人心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坚持这么做？你又有没有过后悔？
我不后悔。少年搂着怀里的小狗。相遇，发生一些事情，然后再离开，这是每时每刻发生的事实。
可是你不能用公理去抹杀内心的情感啊！
这不是抹杀。
这么多事情发生，你就不怕有一天会遗忘些什么吗？或者被谁遗忘？
不会的。少年轻柔地梳理着小狗的毛发，慢慢回答我。无论它们是成为人了，还是继续以这样的姿态活着，在经过某个相似的路口时，会想起曾经有一条熟悉的小路通向一间温暖的屋子；在被人拥抱，交换体温时，会想起曾经也有一个人和它相互依偎；我也会在照顾新的猫猫狗狗时，想起曾经与我相伴，现在于世界某个角落开始新生活的生命；会在抬头看向夜空时，想起它们也正望向同一个月亮和同一片星空。
——别说了。我忍不住打断少年，眼眶有些湿润。为什么你说的这些……让人感觉既心酸，又有些温暖呢？
因为相遇并分享爱，本就是这样的事情。
可我还是害怕，难道就没有相遇后永远不会分开的办法吗？
你真傻啊。少年露出了对那些猫猫狗狗才有的宽和笑容。人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也是一个人离开这世上，总会分开的，亲人、朋友、爱人都是如此。难道你要因此不去和这些至亲至爱的人建立联系吗？
我……
不要害怕这个让我们相遇的世界，总有一天会一起闪耀。
一起闪耀？
是啊，相遇的时候是，分别的时候也是。少年打开窗户，于是我抬头看到了那些闪耀着不知多少光年外光芒的星星。
当你冲它们眨眼时，它们也在一闪一闪的。
2023.3.22
【后记：
引用了《少女革命》的台词“不要害怕这个让我们相遇的世界，总有一天会一起闪耀”，这句太美，太浪漫，也太勇敢，我第一次听到就想落泪。
我们所见的星星，是远比地月距离遥远得多得多的恒星。
有说法，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说要用一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来作为这个童话的印象曲、气氛，我认为张国荣的《春夏秋冬》再合适不过。】
【封面摄于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