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遗臭】牛鞭案(一)

四九城里吃牛鞭,
莫论贫贱与达官,
您说地道不地道,
背后故事有一段,
这是四句定场诗,咱先说在头里。
百京四九城一带又这么句老话,说是“打春吃牛鞭,事事自当先”。牛鞭咱都知道,说白了就是牛牛子。这玩意儿有人爱吃,顿顿儿离不开;有人嫌弃,看来就想吐。可又是多暂成了开春的时令菜呢?原来这里边也有一段奇案。

那是晚清的事儿了。自打道光以降,跟洋人迭连好几场大仗,打得大清这条病龙也没几口活气儿了。
这不,又是一场败仗下来,英法强盗杀人放火,盆满钵满,迈着四方步回了欧洲老家。您猜怎么着,丫挺的烧了西佛爷的园子,吓得那老慈禧屁都不敢放一个。
要不说人嘛,不是逼里出来的就是逼出来的。
西佛爷搁储秀宫自闭得怀疑人生,一连好些天着急上火,茶饭不思,连滚儿都不打了,思索再三,做了个足以改变历史的决定----搞洋务!
一时间全国各地纷纷开展洋务,效仿西方,举国之物力,师夷之长技。
眼见着高楼大厂起了,
烟囱锅炉烧了,
兵工民用造了,
北洋水师成了,
一众洋务派官员心里别提多爽啦,日日摆酒夜夜笙歌,仿佛眼前就是国富兵强,藐列强于脚下,操欧美于无形的带清。
但洋务运动始作俑者的慈禧却并不开心。
毕竟外头的家伙什儿再强,瓤子还是这么个瓤子。您猜怎么着,归根结底为嘛打败仗?人不行!
眼看着八旗兵勇一个赛一个的软,一个赛一个的孬,就跟当年咸丰皇爷那根如意子孙根儿似的,恨得西佛爷差点儿没把面首的“车轮轴”给咬断咯。
后来西佛爷又听宫里行走的洋人说他们之所以那么强,打起仗来一个顶八,全仗着他们老欧罗巴人起来的那出,不是喝牛奶就是吃牛排,没别哒。
听得这番密辛,慈禧也开始号召要每天一斤奶,强壮带清人。一时上行下效,不止宫中,京城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引车贩浆卖大力丸的,也都流传起喝牛奶吃牛肉的热潮。
其中牛鞭一味最是风靡。
嗐,您猜怎么着,原来中医自古便有以形补形的说法,牛鞭其壮惊人,乃是顶顶壮阳强肾的补品,于是各路权势之辈,无不以吃牛鞭为荣,偶吃一次必大摆宴席,邀至交好友,一同享受。
毕竟牛鞭说到底也就那几两肉,一头牛身上也长不出第二套来,吃牛鞭从此成了地位,成了炫耀。
但这玩意儿不过是富人的乐子罢了。穷人还吃牛鞭?牛屁眼儿都吃不着!也就整点儿下水伍的解解馋吧,一盘芫爆散丹就顶了天盖了帽啦。

可也有那不安于现状的人,比如猴道猴公公。
猴公公是传膳的大太监,如今得有五十多了。他不像如今风头正劲的“名监”牛道羊道那样官运亨通,兢兢业业干了十来年,还是在御膳房每日烟熏火燎,如履薄冰。
日夜看着一道道美食从自己手上端出去,也只能闻闻味儿,饶是个泥人儿也该给熏出点儿哈喇子了。他心里也想,想得很啊,奈何自己只是个伺候人的,哪有这福分呢。自打牛鞭风靡百京城,每日宫里传膳也顿顿落不下。猴道每日看着盘中大鞭,不禁悲从中来,又不知咽了多少下口水。
那天傍晚又传御膳。猴道领着一帮新进的传膳小太监,什么小香河小河间,端着盘子直往外走。
“小香河,精神着点儿,咱们这是给太后老佛爷传膳,记着,这是大大的荣幸!”
临出门,猴道见小香河魂不守舍,怕他等会儿一个不留神把手里那碟子牛鞭给咯,厉声呵斥了几句。
而他自己也有些心事。他看了眼盘中这一味红烧牛鞭,不自觉地啐了一口,心说“想必又是六王爷进宫来幽会了,正搁这补呐”,原来慈禧与恭亲王奕欣交好,常邀他来宫中商讨洋务,一同进膳,名为进膳,实则……大家都懂,醉佛爷之意不在洋务,而是那阳物。
猴道越想越气,心下不忿,可是除了骂这些王子皇孙的十八代祖宗,也别无他法。只得把这盘承载着皇室荒淫无度的牛鞭呈了上去。
谁知这盘菜却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当天晚上,猴道正睡得迷糊,梦话里全是甚么老北鼻盖了帽的,还没等这“帽”盖上,他就被屋外头的一声巨响惊醒。
原来是大内侍卫踹开了太监舍房的漆木门,带走了猴道等十余名太监。
您猜怎么着,那盘菜有大问题!它压根儿就不是牛鞭!经太医院初步断定,那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鞭。这位看官说了,好好一条鞭都做成菜了,谁还他妈能分辨出来。其实啊,当时西佛爷也没看出这东西的端倪,还在储秀宫里含情脉脉夹着菜送到六王爷嘴里。
可六王爷吃着吃着,吃出不对了,怎么今儿这牛鞭还有点牙碜呐,手帕擦过嘴角,上头居然躺着半根扭曲的黑色刚毛。
这……
“这他妈就是吊毛!谁?!是谁做的这菜要来羞辱本王!”
六王爷认出这东西后,甭提有多气啦。满桌子的菜哗啦啦一下,掀了。那脸哟,气得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吧唧,蓝哇哇的,紫不溜秋……反正是不怎么美,这顿饭吃得自然也是不怎么地道。
唉,您可说呢。兹要是个爷们儿,就没有认不出这玩意儿的,毕竟是和自己征战“沙场”,朝夕相处的战友。可就算再怎么朝夕相对,吃进嘴里却不是那么回子事儿,该恶心他就得恶心,甭管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看情郎这般羞恼,西佛爷自是怒火中烧,连夜差人去缉拿了御膳房的伙夫连同今天当值的几名传膳太监。
说话间,与人鞭案有关系的几人通通进了天牢。

猴道还带着没睡醒的劲儿,迷迷糊糊摸着牢房冰冷的石头墙,屁股底下的地砖儿拔凉拔凉,连点子稻草也不给铺。
他看着牢房窗外的天,将亮未亮,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早上还是御膳房的小头头,一夜之间竟然成了阶下囚。
从此没日没夜,耳畔听得都是同伴们那凄惨的受刑之声,猴道心里愈加不落忍。
要知道那小香河小河间,都是他亲手提拔,不说是像自己的孩子一般,也是得意的爱徒高徒。那地道的御膳学问,那花手,那宫中的掌故皆是他口传心授。
如今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始终不能相见相救。
往日情景再浮现,藕穗断了丝还连,猴道不禁老泪纵横。
又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猴道睡不着正满地打滚儿,却听得隔壁有人在哭。原来是刚刚受了刑的小香河。
小香河哭得梨花带雨,恨不能把还没来得及变声就嘎了篮子的嗓子给哭毁咯。猴道好生安抚才止住了他的哽咽。
“孩子,没事儿。咱们心有正气,没做错事,理不亏。只盼哪天老佛爷给咱们沉冤昭雪。”
“猴爷……其实给牛鞭掉包的是我。”
“啊?!”
猴道听完,如五雷炸了顶瓜皮一般。
“这,你你你你,你……小香河,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啊。”
“猴爷……我也是一时糊涂啊。当初家里穷,把我卖进宫里,我没怨过谁,后来遇着您好心待我,可我还是做了错事……”
“孩子你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跟猴爷说说。”
“哎!”

小香河抽抽搭搭,连哭带说算是把这事儿交了个底儿,原来他并非这件事的主谋,只是被人指使,用八百两银子的代价把自己对皇室的忠诚给卖了。
“八百两?你怎么要那么多钱?”
“前几天我把宫里一个花瓶给(cei)了,这事儿让羊道公公撞见,他非说我是故意毁坏皇家御宝,让我掏八百两银子从他那儿买一新的,我……”
小香河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然后呢!”
猴道有些着急了,拍拍墙,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为了借钱,偷偷去了一趟琉璃厂旁边儿的弯勾赌坊,在那儿遇见一人,说是可以借我钱,又不用我还钱,只要把宫里的牛鞭偷出来交给他就成。可、可我哪儿知道他是坏人啊,猴爷……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河间,小热河,小廊坊他们……我怕……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想死,不、不要……啊!”
话语和哭泣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
随之而起的脚步声走出了牢门外。
猴道身子一震,本能地不再做声。手脚和后脑充满了麻痹的感觉。他甚至能感到心口几乎要炸裂的跳动着。
小香河……小香河到底怎么了?死了?被杀了?灭口?那个人会不会来找我?我又该怎么办?
猴道此时想了许多。
脚步声从牢房里蔓延到走廊,再到远处,就这么消失了。
他终于解脱了,但又没能完全解脱,瘫倒在冰冷的砖地上,浑身使不上劲儿,竟然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牢头和几个狱卒在隔壁骂骂咧咧,他从那两人的对话里确认了一件事:
小香河,死了。
这时夜还没走到尽头,猴道再次看向铁栅栏外的漆黑。眼下时近拂晓,正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风吹得紧,冷催得急,让猴道本就单薄的囚衣雪上加霜。
“哟,今儿,是大年初五啊。”
猴道被冷得一机灵,竟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大年初五也叫“破五”,是吃饺子迎财神的日子,本来猴道跟手底下一众小太监说好了,这天得空带他们去大栅栏逛逛,看看买卖家儿开张的热闹。
小香河进宫日子最短,百京四九城还没逛遍,对这事儿最是关心。
“猴爷,猴爷,咱啥时候去大栅栏啊。”
“先把老佛爷这顿饭伺候好咯再说,小子,咱太监办事儿得地道,不地道可不行啊!你呀,还得练!”
一想着许诺空留,人却没了,猴道拽着袖子揩了揩眼角的两行老泪。
“小香河,你这辈子没享过福,死后指定是上天享福去了啊。这辈子死得不明不白,下辈子……下辈子……唉……”
猴道知道,小香河这样没地位的小太监,又入了大狱,哪怕死也葬不到家里的祖坟,说不定连“宝贝儿”也早就被敬事房那帮只知道骗钱的王八蛋给丢咯,没有“宝贝儿”,进不到祖坟,那就是孤魂野鬼了,投胎都投不得啊。
忽然,猴道心里有了另一个念头:这事儿不能算完!
他固然不懂什么真相不真相,也不在乎自己原本的地位和权势,他心里此刻只有一个目的:让小香河死也死得清清楚楚,清清白白!
长夜尚未消散,可即使黑夜再寒冷再绝望,星月的光辉终究会刺破那片黑暗。
他仰头时,看到一颗星隐隐约约闪在天的那边,那是太白星,戏文里都说这是监察人间善恶是非的星君。
猴道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牢头,劳烦您件事儿,替我把风三爷叫来。”
带着自己这几天积累下的一身伤,从砖地爬到牢门口并不轻松,但猴道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见牢头晃晃悠悠腆着大肚子走了过来,他便从自己的瓜皮帽里掏出一块银元,那是他最后的积蓄,也是此刻求生唯一的手段。
只因这一块银元求来的救星,有分教:
一盘牛鞭祸,狱下囚徒含冤死;
夜尽忽顿首,宫门老监意难平。
欲知猴道性命安否,风三爷又如何破此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