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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 前 故 事(二)》

2022-05-26 21:51 作者:荷北豆  | 我要投稿

8.1

自打从神学院毕业之后,阿廖沙就辞别了导师与同僚的推荐,成为了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木匠。每当手中的刨刀从粗粝的板材和木料上剃过,他的心就立刻专注下来,得以从某种思念的痛苦中解脱了。

受折磨的人有时候喜欢拿自己的绝望来嘲笑解闷,就像拿着此种绝望寻开心一样。而正如其所言,阿廖沙会时不时地为自己讲上一个笑话。

该说笑话真不愧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它成功地重新铸造了阿廖沙的另一半世界,那与现实息息相关,却又泾渭分明的精神的世界,使无法言说的苦痛成为了可以被谈论的对象。

男孩有一位恋人,他的恋人是一位花匠。

他们每天都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对于阿廖沙来说,木匠的工作显然更适合他。因为木匠的工作远离人群,使他长久地与他自己的一切卑劣与丑恶相处。

在两个人没有在一起之前,阿廖沙强迫自己过一种生活中没有任何享乐的生活,他禁绝烟酒,冷漠而有分寸地对待交际,娱乐或贵族游戏。

从不关心那些人们所关心的时髦的事,而是每每对路边的乞丐与报纸上的某些新闻保持长久地沉默,他对食物的唯一要求是他们必须廉价且粗糙,必须是这个世上最鄙贱最贫穷的人也能买得起的食物。

每当他咀嚼着自己口中那堪堪能够勉强咽下的东西,度过每一日的早晨与夜晚时,他都会觉得这毫无意义。因为阿廖沙非常清楚,自己并没有为这个世界偿还任何内容或价值。他只是在让自己的良心稍微好受一些,他非常清楚自己此种行为的虚伪,可如果不维持这种虚伪,他不可能支撑自己再在这个世上活上哪怕一天。

人怎么能妄图以一人之力清偿所有人的罪责?而阿廖沙或许正是如此的一个狂人,身为一个曾经的神学生,如今的木匠,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对这世上的所有苦难,都抱有着某种必须履行的沉重责任,并必须强迫自己将其承担起来。

在遥远的青少年时期,他或许还沉溺于音乐的壮丽与内敛,文学的美与歌剧的舞台,可在一个或两个人生的阶段之后,他连这些爱好也完全抛弃了,完全地将自己所在的这种熟悉生活都弃绝了,因为他觉得那种生活方式中的一切都是可耻的。


就好像一个孩子切断了自己的脐带,并独自走向一种孤独的死亡。


哪怕木匠阿廖沙过上了如此一种了无生趣且压抑人性的生活,仿佛受刑的圣徒和苦修士,可他自己仍然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员,他与那些自己曾经所鄙夷的任性的人完全一致,没有任何超凡脱俗的地方或是优于他们的特点。

所以他也根本不认为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和自己有任何资格活在这个世上,倒不如说,他尤其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因为他的底线和戒律都只针对于他自己,当面对其他人时,他则显现出惊人的耐心和体谅。

大多数人对这样的一种情况都懵懵懂懂,半知半觉,即,随生活的宏伟惯性而随波逐流,无意也无心对抗世界那束缚灵魂的沉重引力。

可阿廖沙十足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了,他怯懦地选择了让自己的生命苟延残喘,毫无疑问,这在他自己看来是更大的一种卑劣,他由衷地为此而感到足以致死的惭愧。

人们的生活是一种世界的常态,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当他遭遇到这种任何人都不会怀疑的平凡生活时,他会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一种生活,因为人们是时常嘲笑善良和美好的东西的。

那荒诞的生活使他感到万分恐惧,就好像被无情地海浪冲上陆地的一条鱼,他无法学会在灼躁的空气中呼吸。

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泪水,平常的生活亦是如是,那并非阿廖沙渴望与追逐的。但这片大地上实在太需要荒诞了,或许整个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之上,没有了荒诞,这世上也许就一无所有了。


可如果有一位他的朋友因巨额的债务而生活拮据,甚至因赤贫而生活地毫无尊严,他则会立刻为了对方而放下自己的底线,竭尽所能的帮助那位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人。这帮助是完全可以使他践踏自己的尊严与底线,乃至于为对方铤而走险的。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那样做的,他为此摊上官司,大量地消耗了自己的精力与时间。聂赫留朵夫的父亲是一位毫无责任感的男人,他让自己的孩子和家人背上债务,自己则彻底失踪,花天酒地。

他的朋友,聂赫留朵夫是如此坚强,可坚强的他却必须为了今天的食物究竟从哪里来而费尽心思。聂赫留朵夫的未婚妻倒是十分愿意维护于他的尊严,但这种维护反而使两人之间的关系渐行渐远,因为聂赫留朵夫同样认为那是一种包含爱意的侮辱。

在阿廖沙看来,因为人的无法生存,生命权与尊严受到侮辱而最终导致的犯罪,是比将农民,无知识者关在门外的法律审判光洁高贵上一万倍的事。

“法律以其庄严的平等,禁止穷人也同样禁止富人在桥下睡觉、沿街乞讨和偷面包”

法律这种东西,就像妓女的牌坊,只不过是贵族与上层阶级的玩物罢了,是他们任性地使用权利与财富时,所需要的为他们的无耻与可憎背书的最后一样东西。


也正因此种愚蠢的自以为的洞察想法和对世界的绝望认识,当阿廖沙将自己完全地交托于他人,为自己朋友的苦难而与整个世界抗争时,他就不再为任何道德律上的要求而为自己感到痛苦,因为他完全地将自己视作某种神圣性的工具,并为此种心中充沛而激昂的感情,非常急忙地冲向死亡与毁灭了。


他已经多少有了一些青年人的气质:本性诚实,渴望真理,寻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后就全心全意献身于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绩,并抱着为此甘愿牺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坚定不移的决心。

然而,不幸的是,青年,包括许多与阿廖沙同样年龄的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上,牺牲性命也许只是一切牺牲中最容易的一种。

譬如说,从青春洋溢的生命中,牺牲五六年的光阴去从事艰难困苦的学习、钻研哲理,哪怕只是从事锻炼,为了增强自身的体力,以便服务于自己所爱的真理,和忍受见到天堂前的苦行——这样的牺牲就有许多人办不到。

阿廖沙也同样如此,他虽选择了和众人完全相反的道理,但仍带着同样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


在这样没有尽头,且将要持续到生命结尾的,地狱般的日子里,那个每天照顾着花朵的女孩,却就如此坠入了他的生命。

这本是一场奇迹,但阿廖沙很快发现,一切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像是天国来到了地面,神的灵运行于水面,永恒的爱和幻想的爱相比,原本就是一件更加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爱急于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圆满的功绩,并引起众人的注视。有时甚至甘愿于牺牲生命,只求不必旷日持久,而能够像演戏那样轻易实现,并且引起大家的喝彩。

但永恒的爱——那是一种体贴和耐心,对于高尚的人们来说,甚至是整整一门科学。


那么,我们必须要在此反问,难道对青年来说,自己的恋人只是一个可以被视作神圣的道具吗?只要拥有这样一个祭品,祭台上摆放的是任何人都毫无关系?

我们必须要说,绝非如此,倒不若说,恰恰相反。

对阿廖沙来说,他是如此清楚世界为自己塑造的一切秉性,所以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开始任何一段有可能的恋情,决不能允许自己将任何人拉进秽渊。

又因为出于对人的彻底尊重,他绝不允许自己将任何人投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因为那是对人的自由与人的意义的极大侮辱,是将人视为神圣的空壳与工具。

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他必须永远地习惯于一种毫无出路的,透彻的孤独。他并不认为这种孤独是独特的,恰恰相反,上帝会以其人最卑劣的想法审判每一个寂寞的灵魂。

这只是残缺之人无法学会该如何以一种正常的方式去进行一场正常的生活。因为生活是极大的欢喜与悦然,而不是含泪的驯服与顺从。

他学不会那种平凡而伟大的生活与力量,仅此而已。

他只是无可挽回地爱上了她。爱上了她的一切,爱上了她的每一个眼神与每一个动作。而青年又是不幸的,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于幸福之中。


这一天,女孩又来体贴他,安慰他了。

阿廖沙心中苦痛万分,因他憎恨自己的软弱,但获救的喜悦却宛如一道雷霆,照澈苍穹,驱散黑暗,同时,也彻底击倒了他。

阿廖沙带着女孩一同来到海边,他们真诚以对,并进行了一场奇特的道歉对决。

两人大声地向对方声诉自己的每一个错误,并真诚的向对方道歉,那看上去像极了吵架的场景,创造了许多语气和神情都千姿百态的谦辞,和同一句对不起。

青年哈哈大笑,女孩也随着他笑,青年要哭,女孩也随着他哭。

他们也有时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对方的每一次的欣喜或者嘟囔。其实也未必听得懂,但只是始终平静的微笑,如果稍微感觉到对方的忧愁,他们就马上调整自己的语言与姿态,自然而然地表露温柔,好似在劝解一个由他们共同养育的孩子。

这样仁慈的游戏吸引来了天使长加百列的注意,身披蓝袍,手持日月的它于是从湖心显现身形,并幻化为一位睿智的老者,来到这一对恋人身旁。

“天主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是为什么而做这样的事呢?”

阿廖沙见到这位眼睛中闪烁着宽恕与智慧的老人,理智且谦逊地回应他道:

“我们是为了实现彼此的愿望,并一同获得未来的生活,才来到这里的。”

加百列点了点头,并望向两人:

“如果你们有希望实现的愿望,那么分别是什么呢?”

女孩见阿廖沙被这句话问住,而陷入沉思,于是抢先说道:

“我希望我爱的人,他的心能够永远都不再痛苦,能够永远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他能够理解我,包容我,知道我真正想要传达给他的每一个意思,每一个想法。”

加百列又问道:“那么你呢?这位青年,你希望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沉默许久后,阿廖沙说道:“我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但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我希望在我眼中所目睹的整个世界里,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的位置。”

话音刚落,加百列就褪去老人的伪装,显现出他那光芒无限的道路与翅膀。他将双手的十指紧紧相扣,像是在做最虔诚的洗礼与祷告。

“好的,孩子们,我会实现你们两个人的愿望,这是一次新生与考验,而当你们的心中再度抱有疑惑时,智慧就会再度出现在你们的面前,为你们指点迷津。”

说着,他就消失在了海边,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惊讶于此前的遭遇。

但很快,阿廖沙就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因为他眼前变得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而女孩则惊讶的发现,身旁的男孩变成了一具粗粝不堪的劣质木偶。他的四肢和头脑都变得硬邦邦,冷冰冰的,只有那双眼睛,还一如既往地深情与苦郁。

女孩曾经痴迷于此种二律背反般的激情与苦虑,但一旦她发现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与傲慢,那曾经覆盖在青年身上的神秘就再无魅力了。


阿廖沙还能行走,不过他的动作却显得滑稽。在两人回家的路上,他们遭到了许多人的嘲笑,因为人们只见到了他们的争吵,而未见他们相互的甜蜜与谅解。

女孩对那些针对于自己的侮辱与损害视若无睹,可当自己的恋人遭受到诋毁与讥讽时,她的心则变得沉重万分,卑鄙的灵魂在摆脱压迫后,便要压迫别人,现如今,阿廖沙成了这里最不幸的人,也自然得到了此种境遇。

可阿廖沙同样对那些言语视若无睹,因为青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现在,他的眼中真的只剩下女孩一个人了。他失去了耳朵,失去了嘴巴,失去了鼻子,也失去了感受。

可阿廖沙就拿自己剩下的那双眼睛,目睹了女孩的悲伤,在他那晦暗无光,永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的一处色彩正因悲伤而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他看着女孩对自己倾诉,看着女孩对着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争吵,看着女孩默默留下眼泪。阿廖沙猜想,那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他生涩地拥抱了对方。

对女孩来说,那个拥抱是冰冷的,僵硬的,即便有些许残留的暖意,也只是自己体态的温存。

可她却又觉得,那简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事。她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在雪地里为自己折柴生火的场景,此时此刻的这个拥抱甚至比那都还要温暖,还要使人落泪。

她想,如果爱情是真情实意,那么任何受的委屈都会被很快忘记。


阿廖沙被夺走了睡眠,那对现在的他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了。

他伴着女孩的睡眠走向一如既往的清醒,随后拿出刨刀和凿子,趁着明亮的月光,在自己的脸上和手上划划刻刻。

于是第二天,当女孩从遥远且静谧的梦境回归人世,她就在那个木偶的脸上发现了一个不会褪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为自己雕刻了手指,现在,他可以用手指的数量和手势,来向女孩表达自己的爱与想法了。

那些手势匠心独具又千奇百怪,别出机杼又不拘一格,虽然发生在各时各处,但它们总归都只是谈论一颗心时的许多不同说法:不曾忘记,绝不抛弃,认可与肯定,歉意与爱意。亲昵与和睦,体贴与秘密,过去和未来,现在和你。

女孩渐渐习惯了此种生活,这苦难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苦难。虽然之后的一段日子是如此艰辛,难以习惯,但他们二人都克服了过来,他们依靠着那些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方式交流,仿佛一种只有他们才懂得的,宛如孩童般幼稚的语言。

他们的生活开始真正前进了,并渐渐回归到正轨。

女孩真的成为了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与纽带,青年不是再将她视作整个世界,而是只有在她的身上,他才能发现那个完整的,充满了各式各样不可思议的璀璨世界,才能发现整个世界经由她,才传递给自己的美好与希望。


他们都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自己或对方的生命终结。

因为青年的心的确渐渐地感受不到痛苦,不再忧虑了,可也正因如此,他也就不再因同情而饱受折磨,人们总因爱自己身边的某人,而感激这个使双方相遇的世界,阿廖沙渐渐习得了这种能力,他的心被日渐填满了。

在某一日艰辛的劳作与相互鼓励过后,他又一次看着女孩在自己的双膝上沉沉睡去,于是,阿廖沙也伴着她的困意而甜美的睡下,并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当女孩第二天醒过来时,她几乎被这件事给击倒了。

不幸当然从来不做选择,只是无条件地降临在人的身上。

可女孩并不明白,为何自己与自己的恋人,在承受了如此众多的苦难与考验之后,仍不能得到一份哪怕最为平凡的回报与卑微幸福的生活。

她曾经对命运是抱有着十足地敬畏的,但即便是如此谦逊,如此真诚的她,在意识到自己和对方所一同完成的事业时,在确定他们真的一起战胜了生活的苦难与考验时,女孩仍然对自己承受住了上天的历练而感到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微小的自豪。

可现如今,连那点人应有的自豪也成为必须被偿还的代价了吗?连这样虔诚的喜悦都成为对无法被神明所忍受的不敬了吗?

她太过频繁,也太过沉重地遭受了生活地连番打击,使整颗心郁结成了一个化不开的死结,在这种境地下,无论怎样的智慧与强大,坚韧与冷静,都没办法再发挥出任何它们本应有的支撑作用了,她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她带上那个沉重的木偶,将阿廖沙装在自己运花用的简陋板车上。

她独自一人拉着那宛如灵柩的二轮车离开了家,艰难地跋涉在他们曾遇见天使的那条路上。她宁肯以死亡的代价质问圣灵,也要得到一个有尊严的答案,或是干脆就落入地狱,陪他一同忍受苦难。那木质的身躯是如此累赘,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沉重。

加百列显得相当平静,他站在无人所及的天空之上,居高临下地如是点评:

看看这块木头吧,我可怜的孩子,这是谁呢?这是一位爱你胜于爱他自己的人。由于他这样尊敬你,他所采取的行动就好像不再怜悯你了,因为他要求于你的太多了,而他若是少尊敬你,少要求你一些,那倒同爱与怜惜更接近些了,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对你的爱更容易承受些。可你又已经学习着习惯了此种境地,并时刻努力地原谅着他对你的冒犯,这便不好办,且使你们进退两难了。


可太重了,那颗心实在是太重了,女孩有许多次都觉得自己已经要推不动,选择放弃,可下个瞬间,因痛苦而流的眼泪与灵魂上的受触动,受感发,又令她得以继续忍受,甚至奋死坚持了。比起灵魂的孤独与死亡,躯壳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她怎么能把这颗心放下呢?这世界上难道已经没有了值得她去留恋的东西吗?

在过去,她热爱这世上的一切高尚与平凡的人们,它们拥有着足以击穿整个世界的力量。而现在,阿廖沙就是她在放弃一切之后,得以继续承受这无耻世界的唯一理由,女孩早在做出选择的那个瞬间就已经结束了一切,她愿意放弃自己对抗这个世界的所有武器,那些自我规制,那些要求与底线,那些她引以为傲的善良和诚恳。

而善良的人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总是把人想得比实际上更好,甚至乐于夸张与放大人们的品行和品质。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以后将要经历的幻灭是很难过的,尤其在女孩觉得自己对这种幻灭负有责任时,她的灵魂就更加艰难了。

  

无人扶助的女孩抵达了海岸,并无感发降临的奇迹前来拯救一切,也无有慈爱的圣子来背负世上的罪孽,就如同生活本身应有的秉性与样貌一样,什么都没能发生,毫不出奇,像是日复一日的庸常与必然。

她再也支撑不下去,撇下车把,抱着自己怀中的恋人痛哭起来。

那哭声尖锐而放纵,像是动物的嚎叫,几乎将她的整颗灵魂都全部哭干。

可经历一整个白天的长久哭泣之后,她便冷静了。她压抑着啜泣,显现出某种惊人地理智,甚至于冷漠,有那么一瞬间,女孩希望自己能够找来足够锐利的刀剑,刺穿这颗为全身带来灾难的心脏,阻止下一次游动血管的痛苦与跳动。

可下个瞬间,一种旁观的理智就稔熟地将女孩的整个灵魂撕成了两半,一半继续维持着那种足以使人放弃生命的痛苦,一半驱使着她安慰自己,也安慰对方。

渐渐地,一种阿廖沙所熟悉的,优美的,好似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来了,起初是轻柔的,抑郁的,女孩的声音一扬一抑,好似温柔而绝望地低吟着那隐藏在心中的柔软,随后猝然间沉了下去,好像要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消失不见。可下个瞬间,痛苦的火焰又在她的心中迸发炸裂,颤抖着点燃了每一个音节,每一段哼唱。

她哽咽着莫大的悲痛与哀伤歌唱,为了压抑啜泣,最终咬碎了自己的嘴唇。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可女孩渐渐低头,将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地喂给了已经不会回应的恋人。那动作对她来说太过生涩,甚至用力到将指节都攥进血肉。


这是怎样发生的呢,阿廖沙自己也不知道。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有千万次盛大而仁慈的绽放,在他的魂魄中同时盛开为一朵,像是坠入生命,跳动起最初时刻的幸福,把他送到了女孩的眼中。

他在清醒地那个瞬间就死死抱住眼前的女孩,随后痛哭起来。在一开始的那个瞬间,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要死,面无人色。她呆呆地怔住了,甚至哆嗦起来。

但是,在咫尺刹那间,她立刻全都明白了。

女孩的眼睛里闪射出无限幸福的光辉,她终于清醒过来,她已经再无怀疑。

阿廖沙爱自己,无限诚挚地深爱于她,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比这更加昭彰的事实存在。他们都想说话,可是都说不出来。他们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凝视着彼此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身体,但是在这两张满面病容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新的未来,和开始新生活的曙光。

爱情使他们获得了再生,而对一颗心来说,拥有了彼此的这颗心,就仿佛绽放了源泉,蕴藏着无穷尽的生命活力。


8.8

一柄弹簧伞的一天是什么样的呢?自然是由等待与抛弃组成。

今天也是在雨中等待被人拿起,随后再被人抛弃的一天,对弹簧伞来说,一切就是如此,因为被人使用并不能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它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种用途。

自打它从工厂生产线上被人生产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见过很多不同的风景了,人类的故事千篇一律,互相倾轧,敲骨吸髓,充满了背叛与丑恶,卑微与傲慢,在见惯了之后,也就实在没什么可称道的了。

躲在便利店栅栏里的弹簧伞心想,看呐,又是一对儿男孩女孩。

神色匆匆的两人挑来拣去,最终拿起自己,在那半径不足七十公分的伞架庇护下,躲避着雨点。弹簧伞心想,这可真是奇特的选择,明明自己旁边就是两米长的大伞,明明他们有很多更好更合适的对象,但那个女孩坚持声称,他们希望能拿起那把小巧一点的雨伞,所以那两个人就选择了自己。

作为一把小巧的女式用伞,这片狭窄的空间对两个成年人来说还是太过拥挤了。这很快就变成了一场较量,一场究竟谁能把伞推到对方那边去的无谓竞争。

对男孩来说,无论自己身边站的是男是女,是熟人还是陌生,他都会把伞推到对方那边去,因为在他那精妙且准确的计算中,比起两个人都被淋湿,一个人显然更划算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对女孩来说,她总是照顾对方,也喜欢被人迁就,但她选择小一点的伞,就是为了让这把伞下面只能容下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自己。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分割空间的弹簧伞顺着雨滴摇来摇去,走走停停,它心想,自己应该不会成为他们断绝联系的契机吧。这可真是可怜的事了。

因为那两个人能谈论的话题实在太少了,他们一路上简直变成了两个哑巴,只是默契地维持着彼此的距离,任由天空淋湿了两个人的肩膀。只是协调地打着伞,既不僭越,也不急躁,有时握住伞柄,有时又平静地移开碰在一起的手掌。

它心想,真是奇怪的两个人啊,它倒是很想看看这两个人,究竟什么时候会因为这件事而争吵起来。在久经世故的弹簧伞看来,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在一起的机会了,比起都市里灯红酒绿的男男女女,这两颗心的相处未免太奇特了。

人类难道不是依靠着语言才能进行交流的生物吗?像这两个人的这种交流,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旁晚的霓虹灯闪烁不停,时而欲言又止,时而一针见血。

步调不同,却又同进共退的两人,就那样陪伴着彼此,行走在那隔绝世界,只有三平米大小的晴天之下。

在我们的生命中,所碰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以秒计算的。而对一对依依不舍的灵魂来说,这条回家的路还是太短暂了,短暂到明明只是一同来到了一处分开行人的十字路口,就足以将两人从彼此依靠的幻象中唤醒,使沉重的现实砸向他们渴望爱情的心。她们并没有行走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离别总是如此无言。

男孩心想,我必须要拯救她的悲伤与难过,这不是我们永远的分别,只是需要一点更多的联系,一些彼此之间存在着思念的绝对明证,但我应该怎么做呢?

女孩也心想,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困难,但其中所能容纳的悲伤却是无穷无尽的,对方或许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在面对爱情时,却显得比自己更加孱弱。

以折叠伞多年来观察人类的经验来说,有很多人的爱情都保持缄默,那是一种热烈而激进的隐忍,越是深沉就越不谈论,越是挚爱就越不愿意去使用语言,可这两个人嘛,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水火不容了,明明惦记对方惦记地要死,却总是与对方的期待背道而驰,他们放在一起没有发生爆炸,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情。

弹簧伞心想,自己确实应该帮帮他们了,作为一把有着自我意识的特别的伞,每当它听到一对恋人共同的心声,它就会为他们实现一个简单的共同愿望。

很少有人能发现这个事实,因为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少见了。即便在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身上,也很少有想法完全一致的瞬间,多数时候,人们总是要学会耐心与体谅。

是的,它是一把许愿伞。


下个瞬间,天空放晴了。

拨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打在两人的身上,像是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嫁接心灵的温暖联系。十字路口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听到空气中那滴滴答答的乐队停止演奏后,就熟练地收起了雨伞,走向各自的前路与迷茫。

女孩带走了那把折叠伞,她将它抱在自己的胸口,渴望以这种方式将心的跳动传递给对方。而男孩只要以后再看到雨天,就能明白,她会用那把他们一起撑过的伞,在寂寞的时候安放自己的心,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礼物。

这种事弹簧伞还是第一次遇见,它这下又转变了念头,对眼前这对恋人的灵魂颇为改观了,也许这两个人真的能一直都在一起也说不定。

可一把打开就是晴天的雨伞,是注定得不到有意义的使用的。

想想这个让人哭笑不得场景吧,外面正下着大雨,你满心欢喜地拿出自己那最喜欢的花伞,却在出门撑开它的第一个瞬间,就遭到了天气的无情打击,因为雨已经恰到好处地停了,像是在嘲笑你做的此等无用功一般。

如果在人们需要你的时候,你选择了退却,在人们不需要你时你却又伸展躯体,彰显存在。那么,这样的行为是很难被称为谦虚和友善的。弹簧伞可不想这样,它明明是一把既谦虚又了不起的许愿伞。

不过,它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语当中的错误,毕竟,当你自以为自己是一个谦虚的人的时候,你也就从那一个瞬间起,不再是一个谦虚的人了。

对一把雨伞来说,它并不会因为别人的称赞而得到什么,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贬损而失去什么,也只有当女孩家里那只调皮的猫,跳上玄关来拉扯它的伞叶时,它才会姗姗来迟地因无法动弹而产生一点微不足道的悲哀。

这悲哀并不强烈,也不像人类那样会因为难过而掉眼泪,因为一个像它这样没办法和别人交流的存在,是用不着考虑别人对它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看法的,人们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无外乎就是佩服或是憎恨这两种态度的其中之一。 


女孩今天又难过的哭了,她今天也没有打着自己出门。

弹簧伞心想,自己的确是可以为她遮挡阴晴不定的风雨,却没有办法为她抵御心中思念的千疮百孔,这种事情本应该是那个男孩的工作的才对,可男孩去了哪呢?为什么此时此刻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呢?

它心想,寂寞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可怕了,它就像蜘蛛一样,常常在人们心的角落里结网,如果不去扫除掉它,就会很快被它捕获束缚,陷得越来越深。

看着独自一人哭泣的女孩,弹簧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男孩女孩在还在热恋时的许多场景,他们曾经是那样的要好,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们一起乘坐缆车,伸手去够那高高的天空,想象自由自在的飞行,在空无一人的废弃游乐园里,幻想每一个童真童趣的寓言故事与糖果屋,他们骑着自行车驶向教堂,渴望穿耳而过的风为自己带来各式各样的好消息,并在庄重而严肃的圣歌祷唱下相互注视,捉迷藏似的寻找彼此眼神里的幸福与笑意。

在他们两个人过去所交谈的那些话中,有一半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也正是在那堆积如山的,成千上万句没有意义的家常闲聊里,才真的让彼此听到了,对方从未能说出口的另一半深爱与真情。

雨伞转念又想,人类这种生物,究竟在相信着什么呢?

它觉得爱情使人们患上了一种精神上的疾病,乃至于绝症,诚然,阴谋的确是爱情的敌人,如果建立一种信任需要成白上千日的付出与努力,那么摧毁一种信任就只需要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于一个微小的动作。

但他们两个人显然并非如此,明明自己的这一任主人是如此地彼此相信,如此爱护这一份两人之间共同的感情,可它们为何还会为了爱情而感到悲伤呢?

弹簧伞觉得,或许人类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病了,在他们年纪还不大的时候,身为小孩子的人们,脑海里就已经塞满了无聊大人们的各种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可只拥有着天真是没办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的,即便是上帝,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正是因为只拥有着天真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或是早早就将自己心中的天真藏匿起来,而换成一些其他冰冷的东西,现在的人们才变成这样一幅无法拥有希望,也无法相信未来的样子。

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绝望,就像海绵吸够了水,即使大海从它上面流过,也不能再给它增添一滴水了。批评其为懦弱与无能也丝毫不能改变他们被现实压溃,被永久地剥夺了感受希望的能力的这一事实。


希腊神话中的俄耳浦斯,为了救回自己那在新婚典礼上被毒蛇咬死的妻子欧律狄克,孤身堕入冥界,他与冥王哈迪斯和冥后珀耳塞福涅约定赌注,只要俄耳浦斯和他的妻子在走出幽冥之前,俄耳浦斯不回头去看望自己的妻子,他们两个人就都能安全地从冥界离开,一起回归人世的生活。

可如果俄耳浦斯违反了这一规定,欧律狄克就将永远被困在地狱之中,再也不得解脱。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约定,哪怕四周一片漆黑,哪怕前路迷茫,乱石当道,可只要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克手牵着手,一路上的各种的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他们甚至能够有说有笑,共同面对每一次踉跄和滑倒。

可当俄耳浦斯与妻子走到距离人间不过百步之遥的出口时,情况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俄耳浦斯听不到妻子的脚步声了,他向自己的身后询问,呼唤欧律狄克的名字,可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沉默与更加深邃的黑暗。

他明明这一路上都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可此时此刻,他们却都感受不到对方的体贴与温度了。俄耳浦斯的手中变得空无一物,正如他此刻空荡荡的心灵,他低下头去,用余光扫视,却看不见属于自己爱人的影子,一种巨大的紧张感与恐惧涌上心头,使他僵在了原地。一想到自己可能失去了对方,俄耳浦斯立刻变得弱小了。

他们明明已经跨越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但在面对这最后的一级时,却依旧迟疑了。神话的结尾永远如此令人难以捉摸,俄耳浦斯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头,但恰恰是这个动作背叛了他们的爱情,真的使他与自己的爱人,此生再也没有了重见的希望。

只留下两滴欧律狄克的眼泪,与满心绝望,孤身一人的俄耳浦斯。


如果让俄耳浦斯在不知情地情况下在走一遍这条路,他是否还会回头呢?男孩心想,俄耳浦斯一定还是会回头吧,这对夫妻曾在人间有过幸福的生活与怀念、他们甚至也一起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天与地的距离,可在这样一个双方彻底失去了联系的抉择时刻,如果连爱人此时此刻的状态都不去了解,不去关心,如果连身为爱人最根本的这种爱护,都放下了,都短暂抛弃了,俄耳浦斯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抱与他们两人有关的明天呢?他又怎么敢说自己是真的爱她的?

俄耳浦斯是诗人,不是学者,他永远学不会计算利弊与感情,如果生时真的没有一星半点团圆的希望,那么就让他与自己的爱人在死后的冥府里长聚吧。

他们不必去考虑谁前谁后,更不必去思考应不应该回头。


可欧律狄克绝不会因为俄耳浦斯这一时片刻的抉择就指责于他,埋怨于他啊,因为如果俄耳浦斯真的战胜了自己心中对爱人的担忧,他所赢得的,将是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与明天。

爱情的确脆弱,柔软,甚至是这世上最容易一不小心就摔成粉碎的事物。可真爱却与它呈现出不同的性质来了,彼此的信赖与坚定依然存在,他们也依然还记得去创造回忆,扶持此彼,那么或许,我想,真爱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摧毁,玷污的。

他们都已经听见了那句我爱你,那句没有被说出口的奇迹。


8.15


女孩打开了那个男孩送给她的盒子。

她被装进了一座迷宫里。

这实在是非常奇怪,非常超现实的经历,但对于已经见多了奇迹的女孩来说,哪怕在现实中发生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不会觉得惊讶了。

毕竟,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他们两个人的相遇更像奇迹呢?

为什么是迷宫呢?女孩心想,他要和自己猜谜吗?这好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迷宫,迷宫的墙壁上好像写了些什么东西。


她凑上前去,各种千奇百怪的话都写在上面。

她越往深处走,那些话就越来越多地提到一个人,越来越密集地与一段迷宫主人所重视的关系有所关联,好吧好吧,她知道,那提到的就是自己。

开始的一段路倒还好,都是些与生存和死亡有关的空泛话题,但越往后走,那些话语的情感就越炽烈,也越悲观了。

女孩再一次凑近墙壁,仔细地看了看,上面写着的都是些直截了当的情话。

大体上就是些精神病人般的自言自语。

我好想她,她在做什么?她今天开心吗?她是否会在闲暇下来的空隙思念我,我爱你,我爱你,后面就几乎全部都是这一句了,她越是往后走,墙壁上的文字就越扭曲,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在墙面上涂满了油漆,又像是爬满了让人感到不适的小昆虫,永无止境。那些文字一墙连着一墙,一个拐角连着一个拐角,连一个微小的缝隙都没有给空白留下。

女孩心想,多么苦涩的回忆啊,那些扭扭歪歪的文字就像是墙壁上的疤痕,每思考一次,就留下一道等待着被触碰,被开启的酸涩印记。

这里的主人想必是一个平时不怎么开心的人,可她为什么平常没有看出来呢。无法辨别方向的迷宫像是一条漆黑的隧道,她只能一步一步地扶靠着墙根前进,虽然并不会疲惫,也不会感到饥饿,但她走得很认真, 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在经历三十七面这样的墙壁之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耸入云天的图书馆。

一座高塔,这总算是有些新鲜的场景了,女孩走上前去,敲了敲大门,可没人回应。胡桃木的圆顶大门,虽然看上去是那么沉重,可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左边的那扇门推开了,厚重的底沿将堆积的尘土高高扬起,呛得她连声咳嗽,频频摆手。

看来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图书馆,应该时常打扫,才能让里面的书籍不被蛀坏逸散,这里的主人实在是太懒惰了。


螺旋式的阶梯连着看图书馆内那不到尽头的天空,像是自下而上的八音盒万花筒,永远只随着女孩的行走而渐渐转变形态。

她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翻阅起来,又是那种密集而重复的文字,和图书馆外的墙面几乎一致。书上记录着的是男孩生命中,一个毫不出奇又无可代替的时刻,以及陪伴在他身边的整个世界。

她翻了一阵,将打算将书重新塞回书架,但与此同时,中庭的一阵巨大声响却惊掉了她手中的回忆。她弯腰将那个瞬间重新捡起,放回到它该有的位置上,随后,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一千零一个书架的距离,在大图书馆的真正中心,看到了那个让她的耳朵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

一台巨大点墨的打印机。

是的,这座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台机器。

女孩好奇地走上前去,问道:“你在做什么呢?你是要打印什么东西吗?”

打印机甚至都没有看向她,只是匆忙且疲惫地搪塞她道:“我正在发明一种崭新的交流方式呢,请你别打扰我的工作!”

说着,打印机就自顾自地开始了那所谓的工作,它的身体就轰轰作响,黑漆漆的烟雾时不时地从齿轮的缝隙里喷出,连带着吐掉几块不知道从哪掉出来的螺丝和零件。巨大的机械工作声,震得女孩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看到那台足有三层楼高的打印机大口大口地吞下墨水和碳粉,随后发出哭泣一般地难过叫声。大量多余的墨水顺着打印机的眼睛渗出,仿佛一尊在流出血泪的塑像。

打印机的运转终于还是抵达了极限,爆炸发生了。

成千上万张纸片从打印机的上方的出口喷涌而出,顺着空气的方向来回摆荡。它们就像是一群是飘来飘去的叶子,怎么也找不到回到树上的路径。

现在,女孩总算搞明白为什么这个房间里全都是黑色的了,因为就在刚才,她差点也被淋了一身的墨点儿。

她高高跳起,从空气中够下一张飘落的书页,仔细地阅读起来。

她本以为上面会是什么非常难懂的内容,可却发现,打印纸上面竟然只是密密麻麻地写着忏悔的话。她又去翻打印机一旁,那像小山丘一样罗叠在地上的文件堆,可上面写着的也是类似的几句话。

“对不起,我还没能想出来,对不起,我没能想出来,对不起,那些新的想法都是她的发明,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她心想,这些对不起是说给谁听的呢?如果一个图书馆里所有的话全都是对不起,那这个图书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打印机仍然在一刻不停地发动着,它一定是对这件事非常有执念,才总是这样折磨自己,它要发明出那种让他们两个人能够正常交流的行为密码本。因为只要发明出这样一套天才般的行为准则,他们就可以没有障碍地彼此连接心灵,并瞒过所有男孩所讨厌的陌生人。

女孩没有说话,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叠好纸张,收在自己衬衫前的口袋里,随后平静地抱了抱眼前的打印机。

她轻轻地安慰它道:“没关系的,虽然不擅长,但我喜欢画画啊,我只要画给他看就好了,要有耐心啊,所以,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

渐渐地,这台庞大地齿轮机器停下了振动,却颤抖着哭了起来。它小心翼翼地送给了女孩一本书,那似乎是一本睡前故事集。


看着自己手中的礼物,女孩认真地把它收纳在了自己背包的最深处,她笑着与打印机告别,打印机也变得沉默。

而当她走出高塔的大门,打算离开这片语言的迷宫时,整座图书馆就都消失不见了,像是一个短暂的泡沫,恍惚的梦境。

她顺着自己来时的道路原路返回,周围有字的墙壁越来越少,上面的文字也越来越清晰明亮。直到她再次走到拐角,来到一面一句话都没有的墙壁面前时,巨大的光芒包裹了她眼前的全部视域,使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当女孩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

纯白色的广阔空间里,漂浮着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线,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太阳,只有一片一眼就能看得到尽头的海岸,伴随着海浪的起伏清理回忆。

那些没头没尾的线条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游来游去,顺着某一个方向特定的方向不断延伸。

女孩绕着海岸行走一圈,海洋冰冷的呼吸吹打在她的脚掌,带来那刺入心底的阵阵寒意。这是一座浮在大海上的孤岛,她敏锐地观察到那些空气中的奇特线条,每一根都连接着一颗贝壳,它们与贝壳的颜色相同,并且最终都清晰地指向了整座岛屿的中心。

可又有一些贝壳,它们没有被连接上。

那些纯白色的,与整片空间的颜色保持一致的贝壳,它们没有线,也没有被海浪卷走,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沙粒中,仿佛等待着被人发现的珍宝,亦或是早已被人抛弃于此处的被遗忘品。女孩捡起那一粒白色的贝壳,却感觉自己似乎变年轻了许多,这并不是错觉,几乎每捡起一粒贝壳,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小了几天,但与此同时,一些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却从自己的心中悄悄溜走,注入到那些小巧贝壳暗含着的秘密当中。

背包里的贝壳越堆越多,像是一群白灿灿的星星,在这个只有背包大小的宇宙里闪烁着希望。女孩变得越来越年轻了,直到整片海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颗白色的贝壳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有十三四岁大的小姑娘。

她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条红线,顺着线头的方向,笔直地向着岛屿的中心的跑去。

越是靠近中心,那些线条就越是密集,也越是紧绷,五光十色的彩线从四面八方汇成一片,像是一道人工编织的彩虹,一片五彩斑斓的绚丽极光。

在那处所有颜色汇聚的终点,女孩终于看到了这座岛屿的管理者,一位年迈的老妇人,以及一台旧的几乎立刻就要散架的纺织机。

在对方的手中,那些桀骜不驯又肆意妄为的线条,却显得那样谦逊而又臣服。

“你又在做什么呢?”女孩看着老人手中那块黑漆漆的布,好奇地询问道:“你是在织一件衣服吗?可它为什么是黑色的呢?”

老妇人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将所有五彩斑斓地线编到一起,再将它们织成一缕崭新的绸缎。

可那些过去明明色彩各异的线条,在被编到一起之后就变成了黯淡的深青色,就像岛屿外的那片大海最深处的颜色一样。吱吱作响的纺织机,艰难地推动着那些沉重的线条,将它们拧成一股,咬成一线。

这台纺织机已经快要不堪使用了,处理这样艰巨的任务,对它来说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挑战,它决不能允许自己失败,更不能允许自己在半途就承受不住,分崩离析。

而老妇人却只是叹了叹气,有些释然地感慨道。

果然,这件婚纱还没有得到它重要的部分,虽然那个男孩要求我,必须编织出一件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未来,但只靠男孩自己的过去与经历,最终所能编织出来的,就只会是一件纯黑色的葬礼。

女孩闻言,倒出了自己背包里的所有贝壳,还有那本睡前故事集。

她主动地上前询问对方,说道:“我虽然很喜欢黑色的衣服,但这件是不行的,所以,让我们一起把它染成白色的,好吗?”

女孩心想,她的背包里可是装着整整十年的时间,足够将那件属于未来的婚纱给染成白色了。

老妇人此时此刻终于回应她了,它用自己那年迈而仁慈的声音提醒女孩:

“你要想清楚,我善良的孩子啊,这些贝壳已经拿走了你的童年,如果把它们也一起编成一件衣服的话,那些属于你的快乐和回忆就都没有了,你确定自己真的要这样做吗?你确定这对你来说真的值得吗?”

女孩则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道:“没关系啊,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穿上它们的,到那个时候,我不是就把属于过去的它们都取回来了吗?这样算的话,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失去,却还得到了很多,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地面上的成千上万颗贝壳就都打开了,星光璀璨的珍珠海化作银河,将纺织机上的衣服高高卷起,扬在空中,几乎一个瞬间,就将整件未来都彻底完成了。轻盈而庄重的白色礼服缓缓落下,直直地落在了女孩的手中。

老妇人如释重负的笑道:

“现在,这件衣服属于你了,我们的任务也到此结束了。”

她如是说着,随后,无限灿烂的光辉就从老人的身上迸发出来,照彻苍穹。遮天蔽日翅膀和羽翼在她的身后肆意伸展,将整座岛屿和那片没有尽头的海洋都尽数包裹,只余下沉浸在温和光辉中的女孩,静静等待着眼前的奇迹。


等到她再次苏醒过来时,她又重新回到了整个故事的起点,那个莫名其妙地盒子迷宫,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背包里除了那本厚厚地睡前故事集,还多了一件属于自己和对方的,沉甸甸的未来。

年轻了十岁的她勇敢地向着前方走去,并预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接近于这个迷宫的核心了,她心想,只要坚定自己内心的想法,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吧。

我并不害怕,我绝不害怕。

可现实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正如现实总是给人们带来惊喜一样。很多时候,甜蜜总是可以战胜苦涩,但世上也有甜蜜和幸福做不到的事情。

女孩跟随着自己内心的方向行走,不动摇的前进在那寻找答案的道路上。

迷宫的墙壁渐渐变矮,甚至能够被看到墙壁到底有多高了,到后面时,墙壁已经下降到了她能够直接爬上去的程度。

她于是就那样踩在墙壁上,大踏步地走起了直线。

不知道时间又究竟过去了多久,她才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眺望起自己来时的方向。遥远的迷宫群正屹立于天地的中央,像是一座神秘而不可触碰的城市,铭刻着属于两个人的时间。

也正是此时,她才姗姗来迟的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距离,明明在她的印象里,她才只觉得时间刚刚过去了一会儿。

那么,有什么东西也是像这样,一会儿让人觉得很漫长,一会儿又让人觉得很短暂的呢?

她回忆起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经历,有时真的像是一段永远那么长,也有时,又好像只有一个瞬间那么短暂。

周围突然下起了大雨,仿佛天空偷听了她这个美好的想法,反驳于她此时此刻的决心和努力。

她笑着举起了自己的背包,小跑着迎接那越来越急促的风雨,她跑了不知道多远的路,连背后的迷宫都消失在了地平线下,只留下淅淅沥沥的雨点,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点起波澜。

她看到了路的尽头,在那地平线缓缓升起的地方,有一栋没有门,也没有窗户的奇怪房子,而等到女孩又跑了很久,能凑近了看时,她才发现,这栋奇特的房子竟然是由一块又一块的拼图直接拼成的。

被淋湿了的拼图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危险,她心想,进去躲雨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更何况这里也没有门。可她还没有碰到这栋房子,这简陋的房子就已经自己倒塌了,天地良心,这可不是她做的。

一只圆手圆脚的人形玩偶,从拼图堆里爬了出来,随后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干脆放弃了这栋房子,转而去坐在路旁,观察它喜欢的小花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那个玩偶每走出一步,都会发出砰↓砰→砰↑地清脆响声,女孩看到那像卡通人物一样可爱的行走方式,不由得笑了出来。

可玩偶却没有理会她,那只短短玩偶,它只是采下一朵花,随后一瓣一瓣地撕了起来,一边撕着花瓣,一边嘴里还振振有词。

“她爱我(疑惑),她不爱我,她爱我(强调),她不爱我(悲伤),她爱我(绝望),她不爱我(疑惑),她爱我(温柔),她不爱我(释然)”

女孩对那有些悲伤的一幕感到十分好奇,她主动走上前去和玩偶搭话了。

“你好呀,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玩偶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数着花瓣,当它数完了那朵花的花瓣,它就回过头去,拿起一片房子上的拼图,深深地埋在土里,呆呆地等待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你为什么不多种一些?你要那些拼图做什么?”

女孩又一次询问它,这一次,那个玩偶终于开口讲话了。

“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比比皆是,甚至于说,连最不可救药的那类人也会认为它们是美的。如果您有闲暇,不妨看看孩子,看看朝霞,看看正在生长的青草,也看看那双曾经注视着您的、爱您的眼睛。”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打蒙了,她没想到对方回答自己的似乎是一首诗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玩偶平静地看了看她,随后回答她道:“当然,我的意思是,请您好好地待在一旁看着,如果没有东西看,就再去看看别的,我的工作非常重要。比您之前碰上的那些人都要更加重要,更加艰难,请您的理解。”

虽然它说的很礼貌,但女孩还是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了。

“你是一位诗人吗?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跟别人说话?”

玩偶这次甚至都没有看向她了,但它还是回答了女孩的问题:

“没有波澜的平静和幸福,是诗人与战士的坟墓。”

闻言,女孩这下真的生气,因为那句话和她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似乎变得年轻了之后,她的性格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在这里吟诵你的那些伟大诗篇吧。”

“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听到了吗?”

玩偶终于姗姗来迟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已经倒塌的房屋,平静地对女孩说道:“诗人没有解释过他的爱,他不喜欢这样,即使面对自己的爱人也不肯说一个字。只因他知道,他终究会成为对方想让他成为的那个人。”

女孩当然没有想要离开,她只是打算吓唬一下这个自言自语的玩偶,可玩偶的那些话让她又一次地感到困惑:“这又是什么诗歌?”

“……这不是诗,而是眼泪。”玩偶如是说道。

女孩因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而沉默了,连耳边地雨声也变得悲伤。

一个完整的家,这正是那个男孩分配给玩偶的任务,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可家意味着什么呢?家庭又代表着什么呢?以玩偶那诗人般的灵魂来说,家庭意味着争吵与束缚,衰老与离别,或许也意味着照顾,爱护,诚实,善良,以及永不遗忘。

它总是喜欢些浪漫的说法,可那些浪漫的说法并不能帮他把房子重新搭起来。他的家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现实砸碎了,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拼图。

依靠着那些锐利到足以割开钢铁的拼图,是没办法拼凑出一个崭新的家庭的。

女孩则不会考虑这么多,她心想,既然花儿喜欢太阳,鱼儿喜欢海洋,小刺猬喜欢小兔子。那自己只需要要让这个玩偶喜欢上一个家就好了啊,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它们一起把拼图埋在地里,等待着它的发芽和长大,玩偶的诗歌穿梭了时间,送给她新生的春天,热情的夏天,爱护的秋天,陪伴的冬天。

而等到第二年的时间到来时,那些拼图竟然真的涨破了土,长出了许多五彩斑斓的嫩芽,那是属于它们的回忆,属于他们的,崭新的回忆。这些崭新的回忆最终将长成大树,结出果实,成为他们想要的那个样子,成为他们后半生的栖所< qīsuǒ >与港湾,当然也会有苦涩的回忆,当然也会有争吵与矛盾。可不知为何,迷宫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

这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的一段时间了。女孩心想,自己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呢?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呆上十年的时间吧?

那岂不是把自己从他这里得到了的时间又都赔进去了吗?

她笑着,笑的很开心,那个好奇地玩偶也总是询问她,你为什么总是笑的那么开心呢?那笑容实在是快乐让人感到太悲伤了。

女孩则回答它说,因为有一个笨蛋,世界没有比它更不快乐的人了,所以我一定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人,才能帮到他啊。

他们安静地依靠着彼此,直到这梦境超越了人间的一切幻想与束缚,走入两个人,那一同呼吸着的现实与心灵。

是的,这还只是开始,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8.21

小刺猬在阴影森林里,最高最高的那颗大榕树下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树洞。

听森林里最老的那些动物们说,这颗大榕树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那些年迈的动物们,他们是从自己的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而他们的爷爷奶奶,又是从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所以这颗大榕树究竟已经多少岁了呢?

自打这片黑森林里有动物开始栖息起,这颗大榕树就一直屹立在这里了。

它的根扎的很深,连森林里最聪明,最强壮的鼹鼠一家,一刻不停地挖掘上三天三夜,也没办法找到它的根在地底下到底埋了多深。

榕树周围近一亩的土地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可却没有一棵小树苗的踪影,像是一片被包裹在森林中的绿洲,安逸而又死寂。

没有任何一颗年轻气盛的树木,能和老榕树在同一片土地上争夺养分,那高达百米枝干与树叶遮盖了天空,使任何渴望生长的植物,都只能匍匐在它的阴影之下,祈求枝叶缝隙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与怜悯。


啄木鸟一族每天都守着大榕树,为它清理虫害——当然了,这也只是他们自己的说法,是那些聪明又自私的啄木鸟们的一面之词。要知道,榕树是这世界上虫害最少的树木之一,而对黑森林中,这颗已经生长了将近千年的榕树来说,就更是如此。

小刺猬心不在焉地想着,或许真的原因是,啄木鸟们世世代代都住在大榕树的树冠里,他们只是不愿意搬走罢了。

说不定在数百年前,大榕树还是一颗小树苗时,他们的祖先真的为榕树清理过虫害,但在今天,别说虫子,就连动物都不怎么敢靠近这颗大榕树了。

森林里所有的飞禽走兽都知道,凡是进到大榕树树洞里的动物,就再也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别说活着出来了,就连尸体都找不到,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去哪了,久而久之,来树底下乘凉和躲雨的动物就越来越少,这里也渐渐变成了森林中的禁地。除了不想搬家的啄木鸟们,没有任何动物想要住在这个十分可怕的地方旁边,它们生怕有什么东西从树洞里钻出来,直接把它们拖下去了。

让生命与生命产生隔阂有很多种方法,要么让他们尊敬你,要么让他们恐惧你,但总之绝不能让他们理解你,而大榕树就是这样,它虽然只是安安静静地生长在森林的中心,但已经得到了所有动物的敬畏。


这一天落日后,小刺猬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窝里睡着了,它已经连着做同一个梦整整一周了,在梦中,总有一个老迈而慈祥的声音对着他轻声呢喃,那个声音说,树洞是通往另一个美好世界的大门与入口,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的人类带着自己的虚伪和自私毁灭了,把整个世界都留给了爱与希望。

小刺猬不明白人类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它只是对这种不一样的说法感到好奇,他喜欢收集故事,尤其喜欢收集那些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小刺猬下定了决心,它要到树洞底下去一探究竟。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森林里没有它想要送给小兔子的礼物,小刺猬想要一根不会熄灭的蜡烛,因为小兔子的家里没有白天,她的家安在大地深处的一个洞里。

每次小刺猬下去做客的时候,他总是觉得那地方实在是太黑了,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就更不用说让他看见小兔子了,小兔子还总是温柔地抱怨它,说小刺猬真是太笨了,怎么总是把家里的东西碰倒弄掉,害得她每次都要重新整理。

这种时候,小刺猬总会嘿嘿嘿的傻笑,但其实它的心里难过的想要哭出声来。

因为,因为小刺猬最喜欢小兔子了,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喜欢。


天还没有亮,小刺猬就醒了过来。

它从自己的家,一片堆得很高的枯叶堆里爬了出来,夏天和秋天的时候它都住在这里,冬天的时候如果实在是太冷太冷,自己身上成千上万根的刺都抵御不了风雪带来的寒冷,它就住在枯叶堆旁边的石头缝里。

可哪怕住在石头缝里,冬天下雪的时候又怎么会觉得暖和呢?但为了让小兔子不要担心自己,他还是会时不时地接受小兔子的邀请,去对方的家里玩。

其实小刺猬最害怕黑漆漆的地方了,一到了黑漆漆的地方,他就害怕地浑身打颤,但只要有小兔子在,他就不再那么害怕,甚至会觉得心里暖阳阳的了。

小刺猬就这样想着,想着,奔跑着,鼓舞着,然后头也不回的扎进了大榕树那黑古隆咚的树洞里。


小兔子今天起了个大早,可她跳出洞口,却没有看到小刺猬。

她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每天的这个时候,小刺猬应该早就已经在洞口等着自己了才对,他们今天明明约好了,要一起在森林里散步的。

她已经连着一周都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总有一个宏大而庄严的声音告诉小兔子说,大榕树底下的那个树洞,它连接着过去时间上的许多世界,在那些曾经辉煌的世界里,有许多神奇的造物,可以实现小动物们的每一个愿望。

小兔子才不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她吃的的每一根萝卜都是她自己从土里刨出来,再种下去的,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的愿望,那一定是和太阳公公对整个世界的无私馈赠差不多的东西。

可她还是没有找到小刺猬,小刺猬去了哪呢?

她找了一圈又一圈,找遍了整个阴影森林的每一个石头缝,每一个枯叶堆,可都没有找到小刺猬的身影,小兔子特别难过的心想,难道,难道他是讨厌我了吗?因为我总是跟他说,让他不要乱动自己家里的东西,所以他才生气了吗?

就在这时,啄木鸟中最年轻也最顽皮的那只飞过来了,它看着这只失魂落魄的小兔子,拿自己那刺耳的声音对着她高声叫道:

“小刺猬去树洞啦,小刺猬去树洞啦!我今天早上亲眼看见的!”

小兔子惊呆了,它张大了嘴巴,怔怔地呆坐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似的。可很快,她就立刻振作了起来,随后也气闷闷地向着森林中心的大榕树跑去了。


小刺猬迷迷糊糊的,它听见一阵又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那起落有致的声响真的很好听。紧接着,它又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叫自己。

“醒啦醒啦!大家伙快来看啊!”一个粗粝的声音在小刺猬的耳边响起,他睁开双眼,却看到了一颗装了发条的橙子,脸上还长着白花花的胡子。

“你可终于醒啦,小东西。”发条橙爷爷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到底是个什么水果,怎么身上这么多刺啊?可你长得也不像蔬菜啊?”

小刺猬吓了一跳,他从床上爬起,却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和蔬菜,有苹果,石榴,豌豆,莲藕,还有最大最大的西瓜。

苹果说:“我看他一定是个新水果,只有我们水果才能长出这么富有弹性的表皮,和这么多厉害的尖刺。”石榴妈妈则一边哄着她的孩子们,一边说道:

“我看倒不像,哪有水果闻上去一点都不甜的,我看他还是更像植物。”

豌豆荚三兄弟也随声附和:“没错没错,它可一点都不甜。”

莲藕也点了点头:“他身上还有股好闻的叶子味道,一定是植物!”

一众蔬菜水果面面相觑,齐齐看向最后剩下的那只又大又圆的西瓜,可西瓜只是憨憨地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小刺猬见状,对着大家摇了摇头,说道:“可我既不是水果也不是蔬菜啊,我是一只动物,我是一只小刺猬!”

“动物?”大家交头接耳,左顾右盼,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汇。

只有发条橙爷爷悄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嘟囔道:

“动物?我有多少年没听见这个词了?”


小刺猬紧接着又问道:“你们知道哪里有不会熄灭的蜡烛吗?”

发条橙爷爷摇了摇头:“不会熄灭的蜡烛?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大家也齐声说道:“是啊是啊,再说了,蜡烛哪有灯泡好用呢?”

“灯泡?那是什么?”这一次,是小刺猬没有听懂了大家在说什么了:“灯泡和蜡烛是一种东西吗?灯泡也是点燃了之后就可以发光,还很暖和的吗?”

大家哈哈大笑,对着小刺猬解释说,不一样啦,灯泡也会发光,但不是依靠点燃,而是依靠一种叫电的东西,灯泡也的确暖洋洋的,可是得靠近了,靠的很近很近才行。我们等会去领你看一眼,你就知道灯泡是什么样子了。

小刺猬听明白了,他高兴地感谢了热心的水果们,可他又想,自己居住的那片广阔森林里,没有这种叫做电的东西啊,电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大家于是只能遗憾地安慰它道,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如果没有电的话,灯泡是没办法亮起来的,但发条橙爷爷说不定能帮你,他总是知道很多事情。

就这样,刚刚产生的希望就又消失了。小刺猬跟随着大家一起在这个奇特的地方闲逛起来了,它发现这里有许多它所不认识的东西。

“那是什么?”小刺猬问道。

“那是秋千,是用来放松心情的,你要去玩一玩吗?”小刺猬点了点头,他一阵小跑,和豌豆荚三兄弟一起荡起了秋千。小刺猬觉得,秋千真是很有趣的东西,等自己回到森林里之后,也要给小兔子在大树的枝干上做一个秋千。

“那又是什么?”又走了一阵,小刺猬问道。

“那是垃圾场,也是我们平时要住的地方。”

发条橙爷爷乐观地说道:“垃圾场要负责处理平时倾倒下来的垃圾,你可要小心点,千万不要待在垃圾出口下面啊,否则会被压扁的。”

小刺猬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遇到了一群关心自己的好心人,实在是一件安心的事。

“你有什么爱好吗?小刺猬?”

大家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塔楼,一边围着小刺猬,询问起他的爱好。

小刺猬于是说:“我喜欢收集故事,只要是我没听过的故事,我都喜欢。如果你们也有什么喜欢的故事,一定也要讲给我听啊。”

然而,小刺猬还有另一半理由没有说出口,他之所以收集故事,其实都是为了讲给小兔子听。小兔子曾经也给他讲过睡前故事,很简单的故事,但那却是它这辈子听过得,最好的一个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够比得上小兔子给自己讲的故事。


小刺猬在垃圾场里安顿了下来,一边学习着究竟该怎么搓出绳索,使用工具,制作秋千,一边又打听着,不用电的灯泡和不会熄灭的蜡烛。他渴望有一天,能够带着礼物,回到自己所熟悉的森林中去,给小兔子一个开心的惊喜。

而这一天,所有的蔬菜和水果们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城市的邀请函,原来是番茄市长马上就要和自己的恋人西红柿小姐结婚了,所有的人都要去城市中心的教堂参加宴会,也祝福他们。

小刺猬也收到了邀请,他跟着自己的水果蔬菜朋友们一起走进城里,碰上了许许多多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妙造物,一种没有泥土的平整道路,还有很多跑得特别快的动物,在自己的身上背着其他蔬菜跑来跑去,发条橙爷爷于是一件一件地跟小刺猬解释,那是汽车,那是路灯,那是电话亭,那是教堂和塔楼。

结婚仪式开始了,可小刺猬还不知道结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左看看,又看看,最后还是番茄市长亲自走了过来,询问它道:

“怎么了小刺猬?你在找些什么呢?”

小刺猬于是跟番茄市长说了自己内心的困惑,番茄市长闻言,问道:“嗨呀,小刺猬,你不知道结婚是什么吗?你们动物没有结婚的仪式吗?”

小刺猬认真地点了点头,于是,番茄市长耐心地对他解释道:“所谓的结婚就是,嗯,就是以后永远都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啦,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你以后也要和自己喜欢的小动物永远待在一起吗?那就和她结婚就好啦。”

小刺猬虽然听到了解释,可还是觉得很奇怪,它一边点头,一边心想:这样啊,原来结婚是这样吗?那我和小兔子不是早就已经是这样了吗?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每天都不分开,以后也要永远都这样一直开心下去,一直持续到自己死掉为止。

说到这里,小刺猬突然变得十分难过,并又开始想念起小兔子来了。

它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个周都没有听到小兔子的声音了。

他好想她,她会不会也在想自己呢?


一头扎进了树洞的小兔子心想,那只可恶的刺猬,又让自己这么担心它!

明明说好了不要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明明答应了她要每天都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可他却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掉了,等自己找到了他之后,一定要狠狠地说他一顿才行。

或许对小兔子来说,小刺猬不告而别并不是最让她感到难过和生气的事情,而是你明明打算去做危险的事情,却没有告诉我,带上我,和我一起分担。 

眼前的树洞五彩斑斓,像是一条光做成的隧道,在小兔子的周围倒转时间,穿梭世界,等到她能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时,她已经来到了一个连空气里都洋溢着甜蜜气味的古怪地方,一个由饼干和点心,蛋糕城堡和巧克力河流,组成的糖果王国。

小兔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就更不要说去品尝它们了。可她还是偷偷拿走了几颗路边地面上的奶油糖果,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小刺猬很喜欢甜味的东西。

迷宫一样的大城市,把她绕得晕头转向,可她还是没有找到小刺猬的痕迹,那只该死的刺猬究竟跑到哪去了呢?会不会他们以后都再也没办法见面了呢?小兔子越想越难过,她跑到小巷子蜷缩起来,躲在水果硬糖做成的垃圾桶旁边,默默地哭泣了。可就在这时,在大街上巡逻的餐刀侍卫却听见了小兔子的哭声。

“这颗我没见过的糖果,请立刻出示你的甜味证明。”高高长长的餐刀侍卫对着小兔子趾高气昂地说道:“听到了吗?请立刻出示你的甜味证明!”

小兔子惊呆了,她根本没有什么甜味证明,但她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用来证明身份的什么东西:“我的甜味证明一不小心丢掉了,所以才在这里哭泣呢。”

她小小地撒了一个谎,并希望能就这样糊弄过去。

可餐刀侍卫只是皱了皱眉头,并直接凑上来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小兔子被那突如其来地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那把锋利的餐刀瞪大了眼睛,愤怒地高声喊道:“你根本不是糖果!抓住它!送到国王面前去!”

侍卫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小兔子已经转身地跑出了好远。就在她逃跑时,有几颗藏在身上的糖果也掉在地上了,现在,身后追赶她的侍卫不单单叫她没有甜味的无糖分者,还声称她是小偷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自从到了这个地方之后,简直就像被霉运缠身了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碰上的总是坏事。


小兔子毕竟还是第一次来到糖果王国,她不可能比那些侍卫们更熟悉城市的构造,哪怕跑的比任何一个单独的侍卫都要快,但在全城的侍卫都出动起来,对着她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小兔子还是被抓住,并扭送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个国王面前。

“伟大的勺子国王,和美丽的叉子皇后,偷糖果的犯人抓到了。” 

国王和皇后的出场十分华丽,各种千奇百怪的糖果都炸成礼花,为两人铺路。

“没有糖分的异端,你为什么要偷糖果呢?”

国王以自己那威严的声音询问着小兔子。

“我不是没有糖分的异端,我是小兔子。”

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会在这里死掉,小兔子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了。

“好吧好吧,小兔子。真是奇怪的糖果名字啊。”叉子皇后插话道:“你是怎么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你又为什么要偷路边的糖果呢?”

“因为我之前一直都住在森林里面啊,在森林里,地面上的东西都是谁捡到了就归谁的。”小兔子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但如果有人偷我家里的胡萝卜,我也会很生气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家这么大,连外面的整个世界都是你们的家。”

“森林?我们的国家里也有一片拐杖糖森林,你是从那里来的吗?”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绿色的,有很多动物都住在一起,还有一颗大榕树在中心的森林,我就是从大榕树最底下的树洞里钻进来,才到了这个地方。”

侍卫们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小兔子口中的森林到底是什么地方。

国王也一头雾水,但只有叉子皇后微微点头,继续询问小兔子道:

“那么,小兔子,你是为了什么,而要钻进那颗大榕树的树洞里来呢?以前也有其他的动物做像你一样的事情吗?”“我是为了找小刺猬啊,小刺猬就是,就是和我一样的一只小动物,只不过他没有我这么白,身上是棕色的,而且,他的身上还长了很多很多尖尖长长的刺,我以前数过,比十个的十个的十个还要更多呢。”

小兔子似乎不知道一千是多少,她只能用这种说法来描述刺的数量。

叉子皇后已经听明白了一切,温柔地对着眼前地小兔子说道:“别担心,小兔子,虽然我们这里并没有一只叫做小刺猬的动物,但我们会帮着你找一找它的。”

就这样,小兔子就在糖果王国里安顿下来了。

可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整个王国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那些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找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小刺猬的踪影。

会不会小刺猬根本就不在这里呢?小兔子对着叉子皇后表达了自己的担心。睿智的皇后反复思量,几次询问小兔子对小刺猬究竟保有着什么样的感情,最终还是对小兔子坦白道:

“我有一条七彩的糖果地毯,是由天空中的彩虹做成的,它可以乘着你自由自在地飞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乘着它飞来飞去,走遍了王国的每一个角落。可很快,我就感觉到厌倦了,因为无论王国多大,总归还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景色和东西。”

“我开始对天空中高高在上的太阳和月亮感到好奇,于是终于有一天,我乘着那条飞毯向着月亮飞了过去,却发现月亮也只是一颗更大的糖果而已,我开始觉得有一些失望了,但还是打算第二天,继续向着太阳前进。”

“那之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小兔子听得心惊胆战,生怕眼前地皇后遭遇什么不幸,可皇后还好好的坐在她面前给她讲故事呢,她又觉得可以安下心来,仔细听听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再后来,我就穿过了太阳,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我的毯子失去了魔法,变成了一大堆没有魔力的糖豆零件,就当我以为自己会摔死在地面上的时候,有一颗开着飞机的橙子救了我的命。”

“橙子?飞机?”小兔子一脸迷茫:“为什么是一颗橙子呢?飞机又是什么?”

皇后只是笑笑,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

“如果水果们的学问是向着未来前进的话,那么糖果们的魔法就是向着过去奔跑。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能乘坐着那架机器回来的原因吧。”

“如果你的小刺猬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他说不定是去了另一半的世界也说不定呢?我还记得那台飞机的用法,我可以手把手地来教你。”

就这样,小兔子开始学习究竟如何发动引擎和驾驶飞机了。


今天也是小刺猬对着太阳发呆,并且思念小兔子的一天。

他最近喜欢上了塔楼,因为塔楼是整座城市里最高最高的地方。

他总觉得,站在高一点的地方,就能离小兔子更近一些了,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想法究竟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劝小刺猬不要轻生,要对生活多一些信心,可他明明只是躲在塔楼里看太阳而已啊。

虽然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很难过,但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更没有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一定要找到小兔子,和她一起回到森林里去才行。

虽然今天是一个满是云彩的阴天,可今天的太阳却依然显得有些不对劲了。

小刺猬揉了揉眼睛,好像有微不可见的一个黑点在太阳上抖动,他又揉了揉眼睛,发现太阳上的那个黑点正在渐渐扩大,并且直冲冲地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了。


飞机上的小兔子急的满头大汗,她没想到自己的霉运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还是发挥了作用,自己练习的次数太多,飞机里的燃料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耗尽,导致引擎停摆了,整架飞机都在划成一条斜线向下坠落,马上就要撞到眼前地塔楼上了。

小兔子没有害怕,她紧紧握住一把雨伞,那是由强力泡泡糖和长长的饼干条做成的迫降用雨伞,随后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直直地从驾驶舱里跳了出去。

巨大的雨伞撑开了空气,像是归根的落叶一样摇来摇去,引擎上冒着黑烟的飞机擦着塔楼的边坠毁在垃圾场里,惊动了每一颗上一秒钟还在说说笑笑的蔬菜水果。

小刺猬抬头仰望太阳,小兔子也低头俯瞰阴影,于是,隔着天空中几百米的距离,小刺猬看到了小兔子,小兔子也看到了小刺猬。

这不是他们生命中最靠近彼此的一个距离,但却是心与心之间最相通的时刻。

他们愣了一会儿,随后又一言不发地沉默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一阵没来由地风吹了起来,天上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的大雨,将小兔子的降落伞吹走了,引起一阵小刺猬保含担心的惊呼与挽留。

小兔子飘到了垃圾场旁边的海里,可她还没有学会游泳。小刺猬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海里,在垃圾场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在海边整理零件,摆弄贝壳。而现在,正是他的练习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小刺猬心想,他决不能允许小兔子自己一个人离开,就算要死,两个人也要一起死在回家的路上。他把昏迷了的小兔子驼上了岸,可是小兔子却依然没有苏醒。

就在这时,所有的蔬菜水果朋友都凑过来了,他们齐齐地围着小刺猬,为刚才发生的一场飞机坠毁事故交头接耳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小刺猬做点什么,只有小刺猬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小兔子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可她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围着一大群莫名其妙的水果蔬菜。当然了,还有那只总是让她担心,总是让她觉得放心不下的刺猬,他当然也在旁边。

可不知道为什么,小刺猬总是不愿意看向她,哪怕自己和他说话,小刺猬也只是应声点头,不愿意正面面对自己,小兔子只是觉得很奇怪,难道他在这里呆的太久了,连怎么和自己说话都已经忘记了吗?

紧接着,小兔子又发现,自己的身边有一条直通天空的透明阶梯,又宽又大,还显得非常威风,她询问身边的每一颗蔬菜水果,这个莫名其妙的巨大阶梯又是从哪来的,可是依旧没有任何一颗蔬菜水果愿意回应她,他们的眼光都显得躲闪,只是指了指小刺猬,似乎是希望自己能够询问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怎么了?”小兔子一脸茫然。

可小刺猬只是拉起了她的手,一起向着台阶上跑去了。

小兔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满脸通红,可很快,她就习惯了下来,并且和小刺猬一起肩并着肩,跑向那条通往未来的天空阶梯了。


今天也是黑森林里平静祥和的一天。

小刺猬又等在小兔子的门口,期待着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间了。

发条橙爷爷靠着垃圾场里的零件修好了坠毁的飞机,糖果王国的太阳和厨房市的太阳之间,也有了可以通行的航道。小兔子会为小刺猬取来他喜欢的糖果,小刺猬也从垃圾场里翻出零件,为小兔子组装灯泡。

他们一起去看日出,看太阳,认识每一个新朋友和新地方,最后再在太阳落山之前,顺着那条通往天空的阶梯回到森林里,在小刺猬新做的秋千上一起摇来摇去。

小刺猬把秋千做在了大榕树的枝干上,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边荡秋千,一边聆听旁边的大榕树,为他们讲述那些新鲜又有趣的,睡前的故事。

大榕树为小兔子和小刺猬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更多地都是些和人类有关的故事。

它谈论倒霉的王子和幸运的公主,谈论寻找故事的笨蛋和无法履行的约定。谈论溺死在水中的恋人,以及一片无法破镜重圆的叶子,谈论曲奇,板栗,与甜品,谈论即将熄灭的太阳,与背负着阴影的月亮,谈论木匠的理想,与女孩的吻,谈论雨中的天气,和遮蔽风雨的阳伞,谈论心中的迷宫,以及究竟该如何使天空放晴。


大榕树有的时候会姗姗来迟地补充道,他们和你们很像,他们和你们很像。小刺猬和小兔子也觉得,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他们和自己很像,他们和自己很像。像是每一件故事里的主人翁所经历过的事情,他们都曾经经历过似的。

但小兔子和小刺猬,从出生以来就一直都待在森林里面啊,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了这些事情呢?又是为什么而对那些奇妙的故事抱有亲密感和熟悉感呢?

  

“那他们是我们吗?”小刺猬问

“那他们是我们吗?”小兔子也问。

大榕树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那么现在便成为了他们唯一可把握的真实。

小刺猬心想,我现在所知道的,就只是和小兔子有关的事情而已,而小兔子也心想,我现在所知道的,也只是和小刺猬有关的事情而已。

他们就那样听着故事,在不再摇晃的秋千上,互相依靠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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