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三十三章 无间】

人常将死亡比作一次沉眠,如昏睡不起,意识消弭,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是一次觉醒。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在安静体会曾经无比恐惧的死亡时,西琳却再度睁开了双眼。这种先闭上眼,而后看到了事物的感觉,很奇妙,更很矛盾。
所见乃漫天花雨,朝夕风月。
淡樱花瓣从比天空更高的那层徐徐零落,在所有的方向、所有的距离上,都有樱色的花叶飞舞。大地铺满了樱花,脚掌踩在这柔软鲜嫩的地毯上仿佛要陷下去,而前方不远处是舒展轻微波浪的樱色大海,些许漂浮的花瓣在浪尖飘荡。
一切色调都是淡樱色,视野被涂上了粉红的气息。
与抵达境界的恬淡寡欲不同,西琳在此更近乎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站在原地,没有思考,也没有冲动,只是眺望着淼淼大海与萧萧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在熟悉的摇篮曲中,一阵困倦袭来,西琳顺从地闭上眼,任由温润如水的睡眠浸没全身。
沉眠伴随着亦虚亦实的梦,蒙太奇的片段闪回在脑海里,少女反复梦见自己在物质世界苏醒。第一次,是一个白发男人抱着自己,驾驶汽车匆忙赶路,后方似乎追着恐怖的恶兽,要扑过来吞噬他们;第二次,是一个狭窄的木屋,少女感受不到往昔林中木屋的归属感,她只知道这里是别处,那个白发男人在给自己喂饭——他是谁?少女想不起来,只清楚一个事实:他不是自己要等的人。
第三次,少女彷徨在孤寂的雨巷,尽头倏地飘过了一抹倩影,那窈窕的身姿在淅沥的雨中照亮了哀怨。她近了,走近的少女犹如天堂的片羽,带着熹微救赎的光——她又是谁?西琳不认识,只感觉对方在昏暗的世界中牵起了自己的手,很陌生,却也很温暖。
第四次,少女终于明白了,自己梦入了另一个孩子的心灵。
这个白发的孩子是自己的镜像,也是未曾设想的道路。她经历与自己不同的人生,拥有与自己不同的人格,感受与自己不同的人际,她不是自己,但自己却每每在梦境中望见这个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孩子整晚哭泣,不愿抬头;西琳整晚凝望,望着那虚幻的片影,影子仿佛孤独照镜时显出了其他人的面容。
梦中偷偷哭泣的白色女孩,与西琳不同,她有悲伤,也有快乐;她有朋友,也有恋人;她有父亲,还有……每晚安详的睡眠。自从意识到这一点,西琳就不再做梦。
默然看着淡樱色海洋中爬出的崩坏兽潮,能做的也只有战斗。兽潮一波一波抵达,手中的利刃没有停顿,只是不断挥舞着。正如对着大海浪涛劈斩的狂人,只是思索着如何挥砍,又如何斩杀,不知不觉间手已变得比思想还快,恍惚中已一剑挥出。
兽潮的间歇比潮涨潮退的周期还要短暂。每当此难得的空闲,西琳就会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要么孤独地凝视大海,要么无聊地合眼假寐。尽管她已不再做梦,但在黑暗中似乎总能见到那位白发少女,她躲在一条黑暗长河的彼岸,而每当西琳走近河边,那道白色的幽影便退缩着飘远,消失不见。
哦,美丽的少女,你为何哭泣?
西琳不敢跨越长河,她预感跨过这里将有十分可怕的后果。
不过,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磨,无止境浅眠与杀戮的循环让精神疲惫倦怠,充满无聊。为了一睹彼岸的事物,终于有一次,西琳追赶着仿佛在逃离自己的白发少女,跨越了河流。在后方大声呼唤,希望对方停步,西琳却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来越远,直至丢失了对方的踪迹。
回首来路,一切隐没在黑暗中。
西琳不得已摸索着路返回。然而,在缺失了白发少女的纯粹漆黑之中,西琳发觉道路似乎消失了,自己根本回不去那片樱色的海洋与沙滩。兴许,那个孩子就是钥匙,是道路。
可是,为什么呢?西琳慢慢思索,到底是谁将那片海洋与白发少女连接,而自己为何会徘徊在这条连接的桥梁上?
黑暗中的漫步孤独而无趣,在低头思考间,从遥远的地方,那个孩子向着西琳的正面走来。这一次,她没有哭泣,而是在开怀大笑,令人羡慕地笑着。西琳诧异地愣在原地,望着那个浑然未觉在黑暗中有说有笑——似乎与谁同行的白发少女。
西琳越过她的肩膀,将目光拉向更远处,在常世与幽世之间,某个人影闪闪发光。
行动比思考还快,双腿比心灵的欲望更加迫切,当西琳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朝那个人影奔跑。跨越死亡,我终于回来了——西琳放声大喊,她张开怀抱,扑上去……两道身影穿透而过,刹那间,西琳的倾力呼唤竟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是了……我死了,我是个死人了……”
此时才忽然想起,自己与他已天人相隔。
但是,一切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候,这里有一条桥梁。白发少女是未死之人,她是生者,却能联通彼岸。
“抱歉,未知的灵媒师,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西琳要前往现世,讲述自己的苦闷与渴望,还有自己的决心。将崩坏意志抵挡在“河”的彼岸,尽管势单力孤,西琳仍然阻挡着它的步伐。可是,当西琳的手触碰到白发少女的指尖时,一窜电流从肌肤相接处乱涌。
——这个孩子,是什么人?
她是西琳,她是齐格飞,她是塞西莉亚,她是“蛇”,还是……更加可怕的东西。她身上有与那片樱色海洋同样的气味,她仿佛是从那片海水中诞生的,她是流过西琳的浪涛,也是天地间一直飞舞的落樱。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原本走在前方的白发少女突然转身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后方。西琳顿时吓了一跳,刚想使用秘仪,却立刻意识到对方不是看着自己,低头方才发现一只手腕从自己虚幻的腹部穿出,啪的一声紧紧攥住了白发少女与西琳相碰的手指。
西琳顺着那只手臂,缓缓转身,却又看见了一张错愕的脸。
他们在说什么?西琳听不见,她也无法回答导师的疑惑。舰长抬起了手掌,他应该分明感觉到了西琳的意志与灵魂,却扑了个空。
“……对不起,导师。”
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舰长旁若无人地呆立着。西琳忍不住隔着生与死的虚空,将手掌重叠贴合在那缥缈的幻象上。
……您现在能握住的手,已经不是我的了……
此时,海岸的涛声传来,汹涌的浪花咆哮翻滚。当白发少女出现在桥梁的这一端时,被囚禁在彼世的凶恶巨兽要爬上无人的海滩,翻越幽暗的长河,向这片属于生者的长夜发起攻击,它要淹没这片陆地,填塞这片虚无。这件事,兴许只有西琳知道。
她能说的早已说完,她想说的可以再说。了然海水与浪涛的意义时,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趁着道路还在,默默远离了这里……
热闹都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
……当叙述那段悲哀而等待希望的历史时,连时间都因为悲痛而步履蹒跚,在夜雨淅沥的片刻,舰长与布洛妮娅在卡车的驾驶座上,谈论了西伯利亚雪原的那些岁月。其间,时不时插入舰长后知后觉的真相,每每提起,他都不禁扼腕叹息。
“之后呢,爸爸,之后呢?”
若真如舰长所言,这就是真相的话,那么西琳决不可能背叛人类,投靠崩坏意志,更遑论迫害琪亚娜,将她也拉下深渊。其后必然发生了什么更惊天动地的事。但是这可能吗,还有比第二次崩坏更夸张、更可怕的战斗吗?布洛妮娅想象不出来。
“既然您到这一步的事情都清楚了,那么西琳究竟是如何向崩坏意志屈服的呢?”
“……”
舰长不合时宜地沉默了。布洛妮娅奇怪地偏头望去,紧紧盯着舰长凝望玻璃上涓涓雨流的侧脸。时间在静默中过去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在其中变得扑朔迷离。
“……原来如此,是吗?我明白了,布洛妮娅不会再问了。”
“谢谢。”舰长苦涩地点点头,又不由连连叹息。他拉开车门,让出座位。
“……我会带着资源回到休伯利安的。”布洛妮娅关上车门,却又摇下了车窗。
“爸爸……你保重。”
“你也保重,布洛妮娅……我不想连你也失去。”
“如果你还是那个傻乎乎的‘舰长’,布洛妮娅就应该用重装小兔踢你一脚——立FLAG的话还是省省吧……布洛妮娅,”少女摸摸额头,淡漠的脸上浮现鲜明红润的暖意,“布洛妮娅会小心行事的。”
“嗯。”
舰长微笑着站在车门边,望着车内的少女,半晌没有挪步。
“……那,布洛妮娅走了?”
“好。”
“我去逆熵那边了。”
“……嗯。”
道别必须干脆。但布洛妮娅还是犹豫着收回视线,重新摇起车窗,FLAG也在不经意间溜出她的嘴角:“等着,布洛妮娅会回来的。”
踩动油门,引擎声打破夜雨的寂静,车灯在水雾中化作一道流光,舰长默然注视着车影消失在路口。
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目送。
舰长没有透露自己的感伤,因为这一次,他会不计代价地保护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