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 二十七、云中府衙

云中，大汉朔方北境，方圆百余里，东去代郡，驻兵之所；西联长安，皇城重地。北接匈奴，南进中原，只有一县之地，却让大汉朝廷在五年前，破格将此处单独设郡。县令即是郡守，县丞也是郡丞。只是这云中来往的众人，还叫着云中县，不曾改过口来。 设郡之后，郡城必有驻军，郡府必在城中。只是云中镇起因商路恒通，商人们自是不愿再交关税；官人们也不愿将这鱼龙混杂的郡民都圈进城里来，谁也难保这其中没有胡人的细作。于是自设郡始，在云中镇落往南五十里处，另设一城，城墙丈高有余，郡府设于其中，居于城墙之内的，皆是有产业的权贵。城里城外，往来出入最多的，便是于云中市镇与郡府城池之间，运送兜售各色货物的牛马车辆了。 这日午间偏偏有些不同，除去往来的牛车，还有这一伙儿： 平日只在城内办差的县丞大人，身后随着十来个佩刀持棍的郡府衙役，这些衙役还拘着不知哪里捕来的犯人。那犯人里，走在前头的，是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身着商服的老人；走在当中的，是个双目不睁，身形消瘦，粗衣布履的书生；行在最后，是个满脸横肉，体壮似熊，棉服裹身的巨汉。这一行是何人，做了何事，为何被捕，只是这么瞧着，任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客栈到郡府，五十余里的行程，行了小半日，入了城，已是晌间了。书生一行倒还好，却苦了这一伙半夜里起来赶路的衙役，来回奔波百里，水米未进，此时已被头顶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了。 “那个，县丞大人————” “我知道，等到了府衙，你们散了就是。” “那，不妨事么？” “放心，不妨事————”那县丞与衙役的班头说着话，始终笑吟吟地看着那被押的另外三人。 行至府衙门前，早有一队人迎上来，替下了这队涣散的衙役。新来的这队人显然与之前的衙役并不相识，不穿制服，配的皆是私人的兵器，其中多有不是中原人的，胡服弯刀，也不遮掩。 待那队衙役半惊半畏的退了，县丞方才下马，略过满脸狐疑的蜀掌柜，缓缓走到书生跟前，旁若无人地搭起话来。 “先生没想过逃么？”县丞一脸的笑意，轻声问着 “大人传唤，我该逃么？”书生却只是顺着答，仿佛听不懂县丞在讲什么似的。 县丞见书生无意对谈，便凑到书生耳边轻语：“我不知先生将那花脸护卫安置到哪里了，只是我家大人花重金，将云中闲散的武人全雇了来，百十余好手，量他再厉害，只要入了此门，便救不得你们。若要逃，就只能趁现在了————” 书生只是听着，并没回话。 县丞见状便也不再多话，差人押书生他们往府门内走。书生自是配合，蜀掌柜便也跟从着，只是任凭那些雇来的武人如何驱赶，巨汉却始终纹丝不动。细瞧时，那巨汉正直勾勾地盯着插在云中府门正前广场的那柄黑铁大剑，眼中似乎已没了旁物了。 县丞见巨汉虽是一脸痴相，却生得太过魁梧，浑身蛮力，两三武人竟推他不动，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先前在客栈时，观众人相所得的九分数，暗自思忖着，怕是有些不准，已吩咐左右搭弓上箭以备不测。书生见状，便要呼唤巨汉，却被蜀掌柜提前拉住了。书生见蜀大伯虽也惊慌，却只是摇头，便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县丞言道： “想是我家这呆傻大汉痴症犯了，一时半刻没人拗得过他。县丞大人不如将我家老牛留在府外，我和掌柜进衙内便也足够了吧。” 县丞闻听，细想无碍，便让佣兵列于门外，刀剑俱出，弓弩环伺，这才带着蜀掌柜和书生进了门。 倒也难怪这县丞敢随书生安排。入衙内，能看到前后两进的院落，方圆百步，四周皆是两人高的围墙，正当中府衙大堂，县令却只立于堂口，丝毫没有坐审公案的样子，二十余衙役横刀列队于两旁，他们身后更有各色武者，将偌大的庭院站得满满当当。这种全然看不出朝廷威严的府衙，即便在天高皇帝远的燕代，也难找出第二个了。 在书生为这夸张的场景暗自发笑之时，县丞已行至县令身旁，耳语起来。环视四周，那些原本张牙舞爪的衙役和佣兵，看到是这两人，有些人似乎顿时没了兴致，仿佛他们一早的戒备全是徒劳。如果细看的话，这其中还能找到几个不那么陌生的身影在。 “人犯既已带到，”少倾，县令听过了县丞的禀告，开始审讯‘犯人’，“诸位可暂退，堂后听宣。” 见这两个‘人犯’老实得很，县令便只留下衙役与寥寥数人，其余的佣兵回后堂待命。堂内这便清净了，留下的连衙役在内二十几人，全是县令的亲信无疑。 “私通胡匪的罪，尔等可愿招认？”让蜀掌柜与书生立于近前，县令问讯。 “我等不曾通匪，还望大人明察。”书生欠身答话，蜀掌柜也没多说什么。 “嗯————前日曾有一白发年少的胡人，出入你们客栈，可有此事？” “回大人，确有此事” “郡内已有线报证实，此人是匈奴细作。尔等若非通匪，为何藏匿此人？” “今日晨间县丞大人已查过店内，我等并未藏匿此人，也不知此人去向。” “一派胡言！前日白天，众人看到你客栈将此人擒住带回店里，此后并未离开，你安敢说你不知？” “白日此人确实在店里。只是————夜间有四个贼人闯入店内，将此人救走了。大人如若不信，店内三楼还留有当时打斗的痕迹，可以差人查验。” “你放屁！”这一句似乎是从一旁一个蒙着脸的武人嘴里喊出的，而且莫名的含混不清，就像被人捏着鼻子一样。 县丞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缓缓地吐了口气。 “夜间那四人，是杀是救，是成是败，你我心知肚明。我再问你一遍，那白发的在哪？” “我等现下确实不知————夜间想必是让他趁乱逃了。” “————大人，是否用刑？”县丞转过身来，在县令身侧躬着，笑吟吟的。 县令想了想，转回来依旧对着书生：“想必你们也不想受刑吧。我且问你，你能答得，休要胡言：你昨日夜间，以那白发的胡人为饵，设计擒了几个刺客，逼问刺客身后之人的身份，究竟想做什么？” 少倾，书生没有回答，而是直起身，双手收回腹下，转而发问： “话已说到明处，堂堂县令，在府衙厅堂之内，丝毫不避雇凶杀人之嫌，想必在场诸位，也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了吧。” 衙内众人一时不解此问何意，唯有县丞暗暗吃了一惊，微微向后挪步。 “权且一问。毕竟诸位多是公人。问了，他们才安心。” “他们，谁？” 书生未答，只是抬手过顶轻轻一挥，霎时有六七支弩箭自四下飞来，将蜀大伯与书生左右数人射翻在地。靠外的衙役转身要寻弩箭来路，未曾抬眼便被又一轮弩箭射中倒地。 县令位在正中，躲闪之余却瞧的清楚，十余个壮硕大汉陆续跃墙而入，三人一队，皆配臂张弩，行进间轮换装填发箭不曾间断，身法流畅动作娴熟，少倾已奔至外围，将身旁护卫射倒一半了。县令心慌，急呼堂后众人数声，却始终未见有人出来救援。 县令手下这些衙役武人，转瞬只余一半，剩下那些，多是急忙上前迎战，却是两三下便倒在血泊之中；也有两三机敏的转身要逃，翻出外墙却传回连连惨叫；只有一人，持短剑直奔位在当中的书生，剑出如风，甚至不避弩矢，旨在切实取了书生性命。 那人眼瞧着剑锋已逼至书生身后，就要刺入肩胛之中，却被那书生转身轻盈避过，剑客本想回身再刺，却被那书生狠推了背后一把，一个趔趄摔了出去。剑客在地上滚了一圈，匆忙间再要起身，只觉胸口绞痛，顿时卸了力，瘫在地上，这才发觉背部异样，却神仙难救了。 “卑鄙小人————你不得好死——————” 指着书生的手颓然落地，书生只是不语。 那翻墙而入十余个配弩的战士，摧枯拉朽一般将院内的护卫悉数击破，护在县令身旁最后的两名衙役也终于跪地求饶，县令想要伺机逃往堂后，却被蜀大伯绊住，叫书生踩在了脚底下。 “就是他么？”弩斗士中当先上前一人， “错不了了。”蜀大伯淡然回道。 “……”书生似乎有些迟疑，仿佛漏了什么，“那个县丞呢？” “诶？” 环顾四周，原本立于县令身侧的县丞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溜的好快————罢了，院外的弟兄们也放不过他的。”那持弩的大汉说着，拎起倒在地上的县令，扔到大堂内的扶手椅上，用弩口抵着县令的脑门，张口便问：“你上头是谁？” “上头？”县令惊魂未定，被问得一头雾水，“哪？” “少给我装糊涂！谁让你杀那白发胡人的？” “啊————我————我不知道” 嗖——兹啦—— 弩箭贴着县令的眼角划过，县令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啊————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只是拿钱办事，往来消息传递我从未插手——好汉饶命啊！！” “丫呸的，嘴还挺硬，剁了丫手脚看他说不说！”其他弩斗士闻言都叫嚷起来，都被书生拦下了。书生思虑少倾，弯下身将地上已死透的剑客的黑面揭开，问那县令： “这个叫方明的，你可认得？” “见，见过——” “见过？他不是你出钱雇的杀手么？” “不曾，真的不曾！我是养了一批人，但这个不是我的人！” “那是谁的？”蜀大伯跟着质问，只是还不及等到回答 “坏了！副都尉，差人去找那县丞，要快！” 扔下这句话，书生径自蹚进堂后，此时堂后除了被绑在地上塞住嘴的余下几个衙役，余下的武人见书生进来，都欠身作揖轻呼‘先生’。 “各位乡邻，今日之事多谢了。我家那花脸呢？” “这————刚才堂前打斗声起，豹子兄弟不知看到什么，顺着廊阶奔出去了，我们都没来得及问。” 呼————听到这话，书生才稍稍安了心。 “劳烦诸位，此次让我家花脸连夜叨扰，实是迫不得已；又让诸位冒着与官府为敌的风险，来此做这场戏————” “贺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您的礼金我们既然受了，便会守口如瓶。在云中谋食，信誉二字最失不得。” “既如此，我不再多言。诸位请回，城门处自会放行。告辞” “珍重” 送走诸人，书生又蹚回堂前。 “对不住了先生，院外的弟兄也没看到那厮，若是要搜城内，我在军中的伙计也难再通融。现在怎么办？” “花豹已经去追了，且等他消息吧。” “那这里————” 那县令捂着半边脸，听到此处，蓦然插进话来：“好汉只管离去，今日全当无事发生！这里的武人衙役，都是我县衙私募的，名册记录皆可重造，此事我定然料理好，没人能查到你们头上！” “名册、记录，皆可重造？”书生头也没偏，低声询问 “是！” “没人追查？” “我不报，便没人追查！” 书生听了这话，眼睛也没眨一下：“…………宰了，里面外面，一个不留…………” “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