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二十一章
司马懿一手托着腮静静的望着阮籍坐在一旁念诵《德充符》。
阮籍的声音清亮有质,想来既然是擅长于吟啸的,自然不会有嗓音不好的,所以听着阮籍拉着长长的调子唱咏诗书,便是自然而然会使人心情怡然放松的事,前几次司马懿都没有对这事觉察出什么,只是无意的享受着这份无意的舒适,不想今日突然意识到这间,这就在意起来,专注的听起了阮籍的声音,听了一会后便不由的心下默默想着:阮籍果然是天使其发声者,以其学识心智,若能在皇帝近前为心腹,便能尽其天性了。
而这样突然心有所思的后果就是:没认真听。
“此篇读完,有什么新解吗?”司马懿淡定的说。
阮籍对太傅的所思所想毫无知觉,于是像平常一样点了点头,道:“每更进一篇,都总和了前几篇,更详尽的解释了人修行真性的重要之处。”
见太傅对这话没有表示,阮籍便继续说道:“这人世中的所谓德,被定为儒家德行,但是在春秋之前,上古之德,并未有条框规矩,庄子所说之德,非今时今世之德,乃是远古之德。”
“远古之德在乎自然,非万物自然,人之自然也。”
阮籍说完这句,突然想起前几日酒馆之中那位富商所说的杀人之论,那些话颇为让他印象深刻,一来他是信奉人性混沌的,所以杀人之恶一直被他认为是欲望所驱,心智失衡所致,并非人之本性,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却不这样认为,诚心劝勉的话总是不得认可,所以只能独自伤感;二来,那商人张口就是杀人之论,可见他平生经历之凶险,以至于有一腔戾气萦积于胸,不得抒发,只能借着酒力透露一二。悲夫!想到这里阮籍不由的心发感叹,不过并不能沉溺其中,所以果断的立即收心又放回到解书上。
阮籍定了定神接着上面道:“这篇所说诸论,其中有几则涉及到了前篇《齐物论》,便是兀者与全人。”又抬眼看了一眼司马懿,见司马懿还是安静的听着,“万物为一,然而郑子产以申徒嘉兀者而自身为公卿自以为高人一等;孔子以叔山无趾德行有亏而分等视之。区别他人定高低贵贱,这讲的便是如今之德。”
“这些《齐物论》时你就讲过了。”司马懿道。
阮籍摇头:“《齐物论》时是取天地大道而喻本真,今时所讲,是人世之中充实本真。”
“充实?”
“是,”阮籍突然心中一动道:“这也涉及到《养生主》之中公文轩与右师,泽雉与樊笼。”
“解《养生主》时,这一小则并未多做言语,今日可以一起解了。生主,真性也。充实真性,便要如同泽雉一般不做拘束,方能滋养健全。”
“今时之德定了高低贵贱,品级上下,束缚真性,虽一时得解滥欲之局,却不免损害真性适得其反,故而有了文中的郑子产与孔子。不过两则之中,重点不是这两人,而是申徒嘉与叔山无趾,篇中这两人已是德行充裕之全人也。”
阮籍声音安定平和的讲道:“这两人虽身有残缺而不自卑自弃,心性平和自爱,以其为万物之一立于天地间,悠然自得,俯仰随心。而郑子产与孔子之所以突破上下贵贱,便是因为兀者于他们平等视之,心无贵贱,自无贵贱。”
若贵自身,人自贵之。
若心有贵贱,便有傲慢,便有恐怖;便有放纵,便有忍耐……
“此章第三则,叔山无趾因不知务而轻用其身亡足,这所说的便是昨日太傅大人说的有用之用,不闪不避,以动寻静。吃一堑而长一智,知痛楚,才知护身之理;第一则中的王骀,第四则中的哀骀它,也详解了《人间世》中第一则所说的无言而育人的详情。”
阮籍陈述完上面的话,略思考了一会儿才接着道:“第四则孔子所说才全之论,正是养德充性。其实也通《养生主》里的老聃之弔。意思便是要心平气和,对外界变化坦然处之,先成哀时哀,喜时喜,解人之倒悬,再历经世事沧桑,成水停之平,诸事不萦绕于心,到此时才可谓之才全。”
“我由记得你解《齐物论》时,开口就是无我成就真性,今日就说要历经沧桑了。”司马懿说着话时平淡无波,也不知究竟是褒是贬。
阮籍尴尬的笑了笑道:“籍前时无知,如今恐怕还需渡倒悬之苦,在这之后才要面对止水之境,后事究竟如何,暂且不知,历经世事的话,不过是猜测。”
司马懿淡然的点点头。
“第五则……”这第五则恰好能对应上前两日他休沐时在澡盆中的想法,也是巧了,“第五则所说天鬻,乃是天地自然全德与万物,衣食住行天地皆供养齐备,故而无需又添新欲烦扰人心。”
司马懿听了只挑挑眉,不语。
“至于最后一则,无情之论……”阮籍犹豫了一下,道:“须得不益生。”
“如何不益生?”司马懿问。
这就正正好戳在了阮籍的薄弱之处了,不益生这条他虽然嘴上说了,到底心底惴惴不太认同,毕竟全然放开便难防刀剑,他想不通庄子所说的这条。
阮籍不会解了。他蠕动了一下嘴角,抬眼看了一眼太傅。
司马懿见状哼了一声,道:“第五则你都解出来了,怎么最后却不知道怎么解了?”
这与第五则有关系?阮籍十分疑惑。
“头尾一气,第一则写的什么?”
“王骀无言之教。”
“无言之教如何教?”
“这……”
“想想第五则。”
阮籍便又将第五则看了一遍,之后又再细想了一通,终于开口:“自然而然。”
“如何能称为自然而然?”司马懿这边已经将手托着头,侧卧在放满靠枕的榻上,眼睛也不看阮籍,只眯着眼睛看着屋外。
阮籍见太傅这般神情,微皱起眉来心想,恐怕还是喜怒随心这样,只是这又说服不了自己,自然就说服不了太傅大人,毕竟这和他理解的不益生一说没有什么不同。
司马懿半天听不到阮籍的声响,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难,这些东西就是要往最简单的想。不过就是饿了吃,没有吃的就去找,找到立即能吃的直接吃,不能直接吃的想办法吃,要煮的舀水生火,要烤的穿肉抹盐;下雨了打伞,没伞找地方躲雨;遇到敌人能战胜就战,不能战胜就跑;衣服破了就穿针引线;受伤了就找药涂抹,这就是自然而然。而且这里面还暗含了庖丁解牛之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
阮籍听了太傅的话觉得豁然开朗,可是谁知最后竟还留了道题。
庖丁解牛?
“便是一心一意。”司马懿稍微有点嫌弃阮籍的领悟力了。
阮籍还是盯着太傅,表示这是怎么解出来的?
“你饿的时候还会想着别的吗?”
“不会。”
“你困的时候还会想要别的吗?
“不会。”
“极简之人,对身体自身的感受极强,不以头脑智慧掌控自身。”司马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道:“这里,最会骗人了,是是非非都是从头脑出的,所以,别过分依靠头脑。你想想,当你只注意身体的感受,饥饿,寒暑,其余事情不做欲求,险恶用心自然勾引不住你,欲望所起的祸患便与你无关了。而若是你自然而然,一次煮饭烧糊了,你就知道要看着火;不自量力身受重伤你就知道要掂量势态;在河里呛了水你就知道深浅……,这些经验之谈,又哪里用得着智慧?所以,少听别人辨别是非,感受身体,要做什么自己伸手去做,这样才是不益生的真意。”
原来是这样理解的。
“你猜,若是王骀在从学者面前烧水,他会怎样做?”
阮籍终于开窍了,心想这王骀所做,必然是心志专一完备无缺,足以使人误以为是智的了。
“想来应当是先将火灶清理好,又搬来烧好一瓮水刚刚好的柴薪,取来引火物和火种,再提着瓮取来烧开后不会因满溢而有所损耗,也不会因不足而浪费空间的水量,万事俱备后点燃柴火,等到火势正好时将瓮放上去,然后专心掌控火势,用比平常人都少的时间烧开了这瓮水,烧完之后柴火果然不多不少,他站起来提下瓮,信步向前却能使水一丝不溢,将水倒进碗里,也能平稳小心,倒取到自己平常所需的量。”
司马懿点点头:“这样不同的人就能看到不同的道理,不善把握分寸的人会明白若要精细便要专注耐心;苦闷于行事不全的人就会明白不可鲁莽,须得事先准备……,你看,这和庖丁解牛是不是一模一样?”
正是!
阮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司马懿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道:“灵活不足。这便是你不理世事的害处。”
阮籍正处在解开一个谜团的无比兴奋之中,猛地听到这句,脸就垮了下来。
关键是这话你还没法辩驳。
憋闷。
想到这儿阮籍突然灵机一动,对太傅说道:“太傅大人,虽说这话说的不错,却实在让我心口憋闷难忍。”
司马懿听了这话微一愣神,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这一笑之下对前面阮籍死活不悟的郁闷一扫而空。
而阮籍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又得了太傅的这反应,顿时也是郁闷全出,转为喜悦,人更放松了一分。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解人之倒悬?
“言语天性,既然是天性,又何必压抑禁锢,自哀自苦?”大笑之后司马懿正色道。
这是专说给阮籍听的。
“你过慎了,什么事都不能过。”这是真心的教导。
所以阮籍这次听后很恭敬的作揖行礼道:“是。”
司马懿见阮籍这般动作,看得出他的真心诚意,于是欣慰的微笑道:“我很高兴。”
这下阮籍愣了,不知道要对这话作何反应,不过太傅大人比他更善解人意,不待他反应就挥挥手让他退下。
走出了太傅府,阮籍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喜悦正在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