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闻录·陨星》(16)
八
1
夜里是有风的,风很乱,忽快忽慢。
黑暗中,林子里忽然有弦丝般的东西一闪而过。杨拓石面色大变,来不及出声示警,以迅疾的速度将手盾向几米外的宁奇处掷了出去!
以宁奇为中心,忽然起了一阵强风,吹拂得杨拓石的那缕灰发飞扬不定,座下的马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宁奇站在原地未动,然而对扑面而来的强劲风压也感觉到一阵心惊。
波的一声轻响,一道火光在宁奇身前三步的地方溅起,在宁奇的眼中,暗夜中射来的一支箭如同撞上一堵墙壁,骤然减缓,然后箭头的精铁开始发生强烈的变形,却距离他越来越近。电光火石之间,箭在飞来的盾面上轻轻一磕,随即缓了一缓,轻微地转了向,仍是朝他射来。
但这被阻挡的一下已经给了宁奇反应的时间,此时人在马上,根本毫无旋身的余地,千锤百炼的经历使他不退反进。宁奇的双目似乎要眦裂出来,大喝一声之中,一柄长刀已然出鞘,刀锷精确地击打在箭簇的侧面,又是一道火星在黑夜中划过,耀眼得让人双目生疼。
这死中求活的一刀仍然未能卸尽箭上的力道,但是经过两次变向。箭势已经比初时来势弱了许多,扎进宁奇的甲片后并未伤到筋骨,可一捧几乎成直线的血迹自一人高处彪出依旧是惊心动魄。
宁奇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直到这时,惊雷般的弦响声方才隐约传来,一箭之威,竟然如斯!
那支箭是瞄准宁奇的心脏而来!若不是杨拓石有所觉察,及时扔出手盾阻了一阻,此刻的宁奇已经是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了。
缇卫们的反应也是不慢,弓弦一响之后马上觉察出了不对劲,就地寻找合适的掩蔽,分散开来。更有两人看着明显是宁奇的近卫之人,已经偷偷扛着大盾向箭来的方向悄悄伏近。
“不用去了,”杨拓石拦住了刚刚起步的缇卫们,平静地说,“他已经走了。”
在火光的映衬下,杨拓石的脸色少见地十分苍白,额头上全是汗水,连额际那缕飞扬的灰发都被黏住,失去了不少神采。
2
“叶行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羽人拉开帘子已经进了屋,正是桂城十二将中的“神龙”叶行。他冲魏长亭拱了拱手,说道:“果然不出所料,杨拓石已经赶到马安,再有两个时辰就可到浏河驿。”
“哼哼,这次也给他个教训,要他好受。”白苟拍手说道。
“这样他的追击可以稍缓一缓了,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要马上动身。通知苏秀行,我们可以走了。”魏长亭说道。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就这样让太子跟他们住在一起好么?”叶行突然抬头问道。
“是啊,虽然大家都是反辰月的,可是唐国和我楚卫毕竟不同……”
“不妨事,让他们在我们军中,还不是要去哪里都听我们安排。”魏长亭沉吟道。
3
“卫长,这……”宁奇看着乱做一团的浏河驿,眉头几乎蹙到一起。
“被人看破了啊……”杨拓石皱了皱眉,“看来桂城和春山已经做了一路人。”
“只是他们纵然掠了马去,也不过早了半日,我们现在追也还来得及。”宁奇说道。
“但是以桂城的凶性,会这么轻易给我们留下追踪的马么?”杨拓石冷笑道。
“所以这些马……”
“都仔细检查检查。”
“果然是被下了巴豆!”宁奇一脸愤怒地说,“如此我们要是当真换了马,不到两个时辰就会不得动弹,到时想换马都来不及了。”
“桂城君好狠的手段!”杨拓石话中带了刺,令宁奇也不由一寒,“不过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么?”
“卫长的意思是?”
“我们家乡的盗匪有种手段,赶急路的时候会给马喂一种叫做‘荼靡膏’熬出来的豆子,可以激发马的潜力,一日夜间奔行如飞,只是之后这马也废了。”
“荼靡膏?”纵是宁奇听了也不由一惊。荼靡膏是有名的毒物,不过用特殊之法稀释之后可以将毒素减轻,甚至有提神振气的效果,只是这效果却不持久,且三五天不再服,人就会难受得浑身发痒,恨不得揭皮挖骨也要再尝一尝它的滋味。这种毒物自然是被胤朝打击的,只是民间偶有偷服,也不能完全禁掉。四卫由原先的五城治防司并入,也收缴了不少这东西,只是宁奇没想到杨拓石会随军携带,还要以此强行激发马力。
“魏长亭纵然精明,也不会想到我有此一招,只是若一天内还追不上他们,只怕这次是要空手而返了。”杨拓石微微叹道。
4
“十里之外?”魏长亭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明明给马都下了药的,难道杨拓石跟辰月学了秘术?”魏长亭想了想,把这个不可能的答案排除掉。
“确实就在十里之外了,他们的马看上去就是浏河驿马场的那些,奔行起来却十分快速,甚至比我们抢到的这些还快上几分。照这样的速度,或许再走不出几里就会被追上。”叶行说道。
“还是早做准备好。”厉律石也劝道。
魏长亭仔细想了想,说道:“让苏秀行带着太子先走,我们在此地布阵,阻住追兵。”
“公子,这……”叶行还要再劝。
“有些事,只有苏秀行能做到,若是太子失陷在这里,你我都是罪人了。就这样决定了。”魏长亭轻易不做决定,可是他的决定从不容更改。
“佣兵,就此别过,记得替楚卫干活也不用太拼命,留着命下次喝酒。”苏秀行作了作揖。
“没事,不行便扯乎,从杨拓石面前撤退也不是一次两次,不丢人。倒是你要小心,刺客。我们拦他不住,就该轮到你了,别让四大公子成了三大公子。”魏长亭虽然和苏秀行惺惺相惜,却说话从来没好气,这也只能怪苏秀行说话太过嚣张。
“说定了,下次到翠微阁,酒钱算我的。”苏秀行转身挥了挥手算是告别,骑着马头也不回,向先行离开的铁中臣等人追去。
“这个家伙……还真是没学会客气啊。”魏长亭抚了抚额头,转身迎向让他更头疼的事情。
5
“我们……不等桂城君么?”白渝行问道。
“桂城君为太子在后阻挡追兵,吩咐我们先走。”苏秀行面不改色地答道,却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白渝行想了想,“若是抵敌不住,春山君会回援么?”
“不会,我们只会把马骑得更快一些。魏长亭要是挡不住后面的缇卫,就轮到我们被追了。”
“这样……”
“太子不用顾虑,若是敌人追上来,就我们去挡,太子先走。太子是要当皇帝的人,为君者,就要有抛弃臣子的准备。”
“是这样么?”
“是的。”苏秀行面无表情地答道。
6
杨拓石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阻击,马又吃了荼靡膏,狂暴得不受控制,前军直冲箭雨奔过,折损不少。却也将魏长亭的阵型冲开一个口子。
“杨将军,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魏长亭一提一抽,就从鞍座边拔起一把剑身如面板一样的重剑,厚重的剑身令人望之胆寒,“既然来了,我们就单独玩玩可好?”
“宁奇,”杨拓石缓缓从剑鞘里拔出佩剑,那是一把毫不起眼的军用制式长剑,“快去。”
“既然桂城君有意一搏,我又怎会不奉陪。”
“重剑玄澈,重三十五斤,就是我,也没法挥动几下,所以若是十剑之内砍不死你,我就危险了。”魏长亭坦然说道,好像只是要和对面那人切磋武技,却不是在做性命相搏一般。
“军用剑,没名。我们用的剑,都是没名的。”杨拓石说着这话,目光却是视向手中的剑,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打磨得很好的配剑,每一部分的配重都极为合理,拿在手中不轻不重,可以随时砍向握着它的人想要挥向的任何地方,在一个好手的手里,这无疑就是一柄杀人的凶器。
宁奇犹豫了一下,带兵冲过魏长亭,向着他身后的军阵而去。
魏长亭见此情形,也不废话,拿起重剑便向杨拓石逼去。他的马缓步前行,重剑却被拖在马身一侧,几乎贴地,偶尔有几个石子碰到剑身,立刻就被荡开。钢铁磨制的锋刃在触到石子的一瞬间每每发出令人胆寒的搓拉之声。这把重剑是战场上用的,专破铁甲重骑兵,剑身及甲的一瞬间,一搭一拖一拉就可以锯开防御,极为猛烈。
杨拓石面对魏长亭逼人的气势,毫不退缩,一抖缰绳,持着手中剑便迎了上去。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在军事行动上多有针对,然而这样面对面碰在一起分死生,确是头一遭。
魏长亭的马稳稳地加快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至四蹄腾空,拖在地上的剑也隐隐带出风声,剑趁马势,愈显沉重,然而就是这沉重的剑,在两人两马即将交并的一瞬间,平地拔起,又有如山岳压顶一般纵劈下去。剑如山岳,势走雷电,要将杨拓石连人带马劈做两段。
剑还未及身,杨拓石就感觉到皮肤的刺痛,纵然是他挥舞惯常用的打铁的锤子,也没有这样的威势。来不及多想,若是挡不住这以力破巧的一剑,他就要毙命当场。杨拓石忙挥剑相迎。
噗!
两人一合即分。杨拓石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脸上的颜色白得吓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颜色,就好像一个很多年没有见到太阳的病人,惨白惨白。刚刚杨拓石受的这一击,实乃是魏长亭用了全身的功力,脊椎,腰,腿,全部用劲,又挟着马势,发力一点,震遍全身,已经将杨拓石震出了淤血。
然而杨拓石终是挡住了这一剑,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杨拓石用自己的剑准确地击在重剑玄澈靠近护手的剑锷上,将魏长亭的攻势自底部封住。
虽然挡住这一计劈砍,可冲击是实实在在的,杨拓石实在是不好过。在他还没回过气来的时候,魏长亭的第二斩已经从右面冲到了眼前。
杨拓石故技重施,又是一记磕碰,将来剑引偏卸去了力量。魏长亭这一下依旧没让他好过,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连马也被迫退两步。
第三剑,杨拓石依旧准确地磕中魏长亭的剑,只是又一口血让他伤上加伤。
第四剑,第五剑,第六剑……在魏长亭的猛力劈砍下,杨拓石仿佛是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可是他总是以妙到毫颠的角度挡住魏长亭的重剑。
受九剑,吐九口血,退九步,杨拓石依旧屹立马上。
“注意了,这最后一剑可要当心。”魏长亭开声吐气,大开大阖之势更胜之前。
杨拓石仿佛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手中剑却毫不松懈。
“下来!”魏长亭这一剑竟是借马力跃起,凭空下劈,太阳照在剑上,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杨拓石举剑应对,丝毫不见慌乱,正在他准备承受巨力依样将来剑带偏的时候,魏长亭的剑势忽然一顿,在杨拓石剑势走老的时候,用力压在上面,却不是下劈,而是借力。
借着一压之势,魏长亭再度跃起,又回到了自己马上。魏长亭调过马头,冲杨拓石一拱手,朗声说道:“其实在下第九剑就没了力气,第十剑是诳卫长运力,小小伎俩,万勿见怪,在下先走一步了。”
杨拓石想要甩出缰绳,却发现浑身上下借不到一丝力量。魏长亭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杨拓石狠狠喷出一口血,持剑的手微微抖起来。
九
1
“属下无能,还是让他们走脱了。”宁奇一脸愧疚。
“不必如此,我还不是一样输给魏长亭。只是今日一过,马再也催不动了。”杨拓石忍着胸腹的难受说道。
“虽然将魏长亭的阵型冲散,可是他居然让苏秀行先带着太子走了。我们缠斗许久方才发现,到击溃魏长亭的人马的时候,已经追之不及。总之这件事情罪责在我,还请卫长责罚。”
“也未必就不能再追,虽然我们已经追不上了,可是有个人或许还行。”杨拓石调整了一阵气息,方才说道,“找一匹剩下的好马,带我的将印去殇阳关找雷枯火,他应该还来得及。让他不要守关,带人南下,或许还能在西江边上截住他们。”
“卫长,这……”
杨拓石好像真是伤在肺腑,话也不说,将一个包裹递给宁奇。宁奇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颗印,一封信,印是羽林天军左将军印,信想来是写好了给雷枯火的。
宁奇再要说话,却见杨拓石盯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将印和信收入怀中。
2
“老大,这下怎么办?我们还能从殇阳关混过去不成?”铁中臣遥望地平线起处殇阳关微微隆起的城楼顶部,蔷薇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诉说着这坚不可摧的城堡的威严。
“想都别想,没发现走了这么半天,过来的路上没有一个人、一个商队么?”
“我们还是可以混进去宛州的商队啊。”铁中臣一脸不解。
苏秀行扶了扶脑袋,“可是宛州的商队没有一个过来的,说明殇阳光早被封锁了,那些来往的商队,应该也被扣下了吧,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
“这下好了,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却要被个城墙挡住,那还怎么跑。”铁中臣一脸丧气,随即灵机一动,“老大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算你识相,你知道殇阳关的关税有多少?一匹布就要三个银毫。”
“很多么?”一向不缺钱的铁中臣对金钱确实没什么概念。
“当然很贵,所以才有商队做特制的车子和箱子,在夹层隔间里藏货物,这就叫‘夹带’。可是逃避关税的方法却不止夹带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绕关而走。可是殇阳关这样的大关实在不好绕,但是不好绕,不代表没法绕。”苏秀行诡谲地一笑,“上次我跟着三公子押运货物的路不知道还能不能走,上马,跟我把太子爷‘夹带’回南淮。”
3
“哦?杨拓石这是何意?”雷枯火沙哑的嗓音在宁奇耳边响起,刺得他一阵发麻。
“卫长说……”宁奇想了一想,强忍住不快,“能当此大任者,数我东陆唯有雷教长一人。”
“哦?”雷枯火几乎可以见到骨头的眉头一阵轻扬。
“只乞雷教长开关南下,卫长不惜受律例责罚,也嘱我要将此印带到。”
空洞的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好一个杨拓石,凭一枚将军印就想让我帮他做事么!”
宁奇半跪在地上,心中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正要发作,却听雷枯火说道:“如此,便将印拿来,我抓我的人,你们送你们的印,两不相欠。”
“本该如此。”宁奇低头行了礼,不想让雷枯火看见他的表情,背身退出了屋子。
4
翻越雷眼山整整用了两天时间,雷眼山虽然不如擎梁山那么高耸,占地却极为广大,它无边无际的身躯在东陆的诗歌中常常被比喻作整个东陆的脊梁。这片脊梁之地并非贫瘠困苦的土地,反而水源密布,山间的小平原也往往土地松软,若是种上粮食,定然有不错的收成。
虽然有些路走得艰难,但是大部分的路途居然还能纵马慢跑。
白渝行跟在这支队伍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位置,在翻山的过程中被划伤了手臂居然也不声不响,倒让苏秀行有些另眼相看。只是白渝行似乎对关予彦生了几分忌惮之心,总是刻意躲着她,若是关予彦在队伍的前方,白渝行就定然要往后方凑,反过来关予彦在队伍后面的时候,白渝行就会纵马往前跑,也不管马吃不吃得消。
进入沧澜道以后,路途好走了许多,虽然需要当心地滑,可是已经不用做牵马上山这样的活了。
整只队伍难得地享受了两天清闲的没人追捕的时光。虽然每天赶路依旧很累,可是比起时时提心吊胆地担心会被追上,这就算是最大的享受。
苏秀行看着渐渐进入眼帘的云邙古道的分支,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上去没个正形,但是处变不乱的苏秀行正是这支队伍的灵魂所在,虽然未必理解,每个人都无条件地信任他的命令,因为只需严格遵照命令去做,便不会有事,这是被过往的历史反复证明的铁律。
只需安然度过这一段云邙古道进入宛州,那时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不用担心身后的缇卫。
5
李由的商队已经被困在殇阳关五天了。五天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殇阳关突然闭了关,不让往来行人车辆经过。非但如此,连排在关下的人车,都一律“请”进关里,分开处置,倒好像关押犯人一般。
李家纵然在宛州也算富甲一方,却不能和皇帝天威相比,因此只能忍气吞声在关里待了下来。殇阳关是驻军的关,因此内部十分宽敞,据说驻扎上十万人的兵马也没问题。李由在关内住了五天,吃喝用度一样不少,只是有些糙。像他们这支商队贩运的是布匹还好,不怕等,有些贩食品的,就相当糟糕了。自第三天起,就不断有怪异的味道在关内飘荡。
这一天早上,李由正自出来散步,说是散步,其实也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可以走走,但有地方可走,总比待在监牢一样的房子里好。虽然名义上是军营,但是不让走动的军营,也和监牢差不多了。
突然,一声军号吹动,随即是连绵的鼓声。
“这是怎么了,要开关么?”李由和对面王家商队的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目光。
果然,铁皮包裹的大门缓缓打开,传来清晰的吱呀声,便是离得如此之远也听得分明清楚。
“当真开关了!”李由一阵兴奋,就要回去奔告,却听见猎猎风声在身后响起。一面白底的蔷薇旗帜在城头竖了起来,随即沿着城墙,一面一面一样的旗帜依次竖起。随后是一排黑底星辰与月的黑幡,每一根都竖在白旗之后。身着铁甲的将士阵列在旗帜之下,齐声振地,行列之间有无比的威严透出,仿佛要将天地也笼罩进去。
“这……不是开关放人,原来是要出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