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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账财神

2022-05-10 11:02 作者:旆宇  | 我要投稿

                   第十八章   锥心之访(一)

“就是电棍。”罗旌超一说明周围一声惊呼,“像祝明坤因为那种药的问题,隔一两天就会被电棍打一次,回来通宵睡不着,第二天接着训练。”

“训练是包括什么?”

“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蛙跳把人弄到第二天起不来站不住是家常便饭,还有就是其他的项目,什么折腾人最狠就干什么,比如举轮胎、顶水碗、夹纸片,半个多小时不能动,一个人一动就全体翻倍加时惩罚,经常会惩罚还没完一群人就打起来了。”

“为什么?”

“大家觉得你自己受不住连累别人受罚不公平,当然会一起打你了。那里没有信任,只剩下刀刃行走的小心,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举报挨鞭子。”

“少强学生之间鼓励举报?”

“互相举报,彼此揭发,每个人都会小心留意别人做了什么错事,举报可以给自己加分,免受处罚。”

“有暴力发生的时候家长不会管吗?”

“家委会巴不得你整天挨打哪,打着打着就学乖了呀。”罗旌超苦笑一声。

“那你学乖了吗?”

“当然学乖啦,但这种乖就是我刚说的,是一种掩饰,是伪装。金庸老师说,认错悔过,生自本人内心,方有意义,旁人强求,全无益处。”


从祝明坤到罗旌超,谭靖芸已经听到很多爱与现实的无奈交锋,哪知到了任郁亮这里,那股堵在胸口的闷气集聚更甚,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弟弟被我爸开车碾过肚皮,从此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小海在医院太平间冰凉的脸,我只要考试不理想或者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就会说小海还在的话会怎么样,让我觉得似乎我不该活在他们面前,当时出事的应该是我,这样的感觉随着我慢慢长大越来越强烈,我没有办法只能一次次逃离那个家,只有在外边我不用面对心里的恐惧,因为生活比它更可怕。”

“你在外边一个人怎么吃住呢?”

“不知道,只能是逃离再说,没被饿死真是万幸。”

“少强是父母让你去的?”

“他们闹离婚,两个人闹着要撕开我一人一半,我跟着我妈搬出去后更不能面对那个四分五裂的残局。出生在破碎的家庭远没有生活在破碎的家庭影响大,待在水里会淹死人的。我只能逃了又逃,让我妈一次次疯了一样找,最后那次直接让少强教官焦楚洋和华冬辉把我带进了少强学校。”

“在少强心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少强心里踏实了点。”任郁亮低头拧着手腕,“我找到了堕落的方法。”

“堕落的方法?”谭靖芸被这个答案搞得不明所以。

“对。少强只有一个洗澡的地方,里边一溜淋浴喷头,对面墙根下一排椅子,有教官坐在那里看着学生洗澡,那个时候焦楚洋盯上了我,只要我去洗澡他一直在后边坐着,刚开始我很尴尬觉得特别膈应,后来转念一想这好像就是我要的解决方法,我要让他们对我彻底绝望,才能让自己重获慰藉。于是我开始大大方方把自己展示给人看,这样过了半个月,有天洗完后焦楚洋把我带到了那间隔音最好的禁闭室。”

“他要干什么?”谭靖芸说不上哪里不对,就觉得毫无来由的心慌。

“他把我铐在墙角,然后……然后解下我的皮带,把我的裤子脱下来……”

谭靖芸笔下一抖,明显听到身后的摄像和编导轻微地惊呼了一声,她定定地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任郁亮,迟疑半天才慢慢开口:“他……”

“他……侵犯……了我。”任郁亮眼睛盯着他和谭靖芸之间的地面,声音轻如蚊蝇。耳边一阵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呼,似乎什么答案被验证的诧异。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少次?你就甘心把自己交给他,怎么不反抗啊?”谭靖芸立眉瞪眼,语气严肃到不容置喙。

“每隔一周多的时间他就会把我带过去,反抗的话只会让他很生气,会用电棍捅我的肚子。”任郁亮眼睛蒙了一层水雾,盯着地面声音明显低下来,“而且我也不打算反抗。”

“为什么?”谭靖芸眉头拧在一起,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

“我说过我找到了堕落的方法,就是这个。”任郁亮猛提一口气,“他们老说小海还在的话会怎样,好像当时出事的应该是我,小海是替我死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小海的替代品,但我不可能成为他,所以我一直在逃,我要靠着焦楚洋,靠着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靠着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毁掉他们这份难以为继的奢望。这,是我对他们的报复。”

全场安静。一帮人彼此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谭靖芸在采访提纲里恶狠狠地划拉着什么,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你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相信自己有权自毁,只要这不伤及他人。”任郁亮听到那句不负责任猛抬头盯着谭靖芸,一字一句地说。

“你……”谭靖芸突然语塞,沉默地回看着他。


穆锋听着谭靖芸的讲述,把冰凉的米饭送进嘴里,夹着盘子里的剩菜用力地嚼着。谭靖芸灌下一口酽茶,掏出纸巾整理着:“他们仨人找我的时候,就说了少强学校的教官不合常理的教育方法,比起那些打骂,当我听到侵犯、手铐、伪装、揭发这些事情,更让我惊讶,想去深入了解这个少强学校到底是怎样的机构。”

“你有什么发现吗?”穆锋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咂了口水。

“和孩子们说的不太一样,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谭靖芸回忆着,“你可以看看那期节目,所有的关键信息都在里边了。”

穆锋拿起手机装进兜里,起身准备离开:“好的,我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

“别在我栏目里找,没有。”谭靖芸站起来,跟在穆锋身后。

“你不都播出去了吗?怎么还找不到?”穆锋疑惑地问。

“因为这事儿牵扯太多,深度报道可以拿下来,可是万一出问题,社会风险很大,于是,就没播。”谭靖芸叹口气,无奈地笑笑。“一会儿留个联系方式,我发你个链接。”

“不会吧?谭记者什么时候这么畏首畏尾了?按你的作风,都是实地调查清楚之后,反复确认事实才能成片的,送去播映一定没问题。”

“可是有人不这么想,”谭靖芸苦笑一声,“为此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不得已,把节目放到了公众平台上。”

“那人是谁?”

“新闻部主任,熊梓安。”谭靖芸垂头抿唇,几秒后低声回答。

“为什么不让播?”谭靖芸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导向好吗?”熊梓安肥猪一般窝在皮椅上,盯着谭靖芸吐出嘴里的茶叶沫,大吼一声。在新闻中心的各位同仁印象里,他说话从来没有小声过,仿佛带着一种蔑视一切的不屑感。

“深度报道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你要把节目祸害成什么样子?”谭靖芸气得头疼,要不是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这个主任她当定了。

“导向!我再说一遍!”熊梓安拍着桌子腾地站起来,唾沫星子喷在谭靖芸脸上,“现在什么时代了?大家在提倡什么你懂不懂?稳定压倒一切知不知道?”

“所以深度报道就隔靴搔痒了?所以就自砸招牌了?”谭靖芸瞪着气焰嚣张的熊梓安,“看看你做的那些个节目,我都替你臊得慌,别给深度报道丢人了!”

“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是!”熊梓安语带讥讽地看着谭靖芸,“现在不需要深度报道,这个时代需要歌颂,整齐划一的歌颂!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只看到阴暗面就能长足发展万事大吉了?作为新闻工作者连最基本的嗅觉都没有,还好意思在这儿喊?你看你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是没有你说的嗅觉,我是觉得这个社会需要监督,需要我们保持深度报道的初心……”

“错——!”熊梓安几乎是跳起来一声大吼打断谭靖芸,尾音尖利开叉让他猛地干咳几声。“现在是最好的时代!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需要向大众传播正能量!传播积极的价值观!”

“所以就可以无视黑暗了吗?所以就可以自上而下的阿谀奉承了吗?”谭靖芸牙关紧咬,“我不是你,学不会怎么当狗会得到更高的地位和奖赏。”

“你不用这么埋汰我,你自己能力不行看不惯事情,别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熊梓安肥硕油腻的手指戳在谭靖芸胸口,“干不了早早卷铺盖滚蛋!”

“不让播是吗?”

“不能播。”

“你确定?”

“非常确定。你找谁都没用,只有我通过了台里其他领导才会看到。”

“好。”谭靖芸转身要走。

身后熊梓安的粗喇嗓门传过来:“人最大的荒唐,是揪着烂事不放!”

“我不缺教训!”谭靖芸说完出去,门板摔在门框上脆亮的轰响。

“那个实习生呢?”谭靖芸回到自己办公室问几个记者。

“我在这儿。”聂曼鸽从门口进来,手里抱着一堆文件,“谭老师怎么了?”

“鸽子,我桌面上有个视频文件,你待会儿把它放在公号推送里,越快越好。”谭靖芸给她安排着,就去另一边忙着。

“好的老师。”


穆锋回到局里,往泡得失味的茶里接了杯水,一屁股陷进椅子里,伸手点开谭靖芸发给他的视频链接,扔了鼠标等开场。片头结束后这才发现它接上了谭靖芸之前的讲述,画面短暂地定格在谭靖芸沉默的瞬间,任郁亮坐在她对面让虚焦的画面遮挡住了身形,解说词正说道:“三个孩子的描述中勾勒出一个集监禁、殴打、性侵等极端行径于一身的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而多重资料显示,少强学校拥有‘阳光学校’称号,多次受到上级高层次嘉奖,也是市少年犯管教所唯一指定合作单位,入学学生转变率高达90%以上,家长对其满意度和支持率非常之高。到底哪一面才是少强学校的真实情况,记者带着疑问实地调查。”镜头一转,谭靖芸已经走在少强学校里的水泥路上,高墙铁网之间不和谐的书声琅琅,让她脸上明显带着一股莫名的诧异。

谭靖芸忘不了那天的采访,铁网纵横间窝在其中的青少年统一穿着宽大的迷彩,有的列队站在树荫下,有的围着铁网墙角一圈圈的机械般跑着,几个教官端着茶杯和孩子们有说有笑的玩闹,教室里孩子们上着各种课程,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声乐健身一应俱全,少数家长们在和教官沟通自己孩子的问题和转变历程,其乐融融到她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这就是你说的禁闭室,没有那么恐怖。”华冬辉在外奔波数日寻找逃跑的四个学生,临时采访把他拉回来当解说员。他打开禁闭室的门,把谭靖芸和摄像机让进去。

里边出乎意料的灯火通明,温和的天蓝色胶装板贴的墙壁,铝合金窗口边悬着一个牛奶白的空调,墙角一张精悍的竹板铁架床,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洁净如新的碗筷和水杯,不见蹲坑和破棉絮,这里的一切和孩子们说的大相径庭。

“这里的禁闭室都是这个装修的吗?”谭靖芸看着眼前的东西疑惑地问华冬辉,“还是这是个样板间仅供参观?”

“都是这样的,你进来之前说的那些情况根本不存在,我们不是缺钱的单位,怎么会给孩子们用那样恶劣的环境?”

“但是这个和有人向我们反映的差距很大,在他们的描述里这里漆黑、潮湿、恶臭、肮脏,真实情况是这样的话,他们面对媒体为什么撒谎?”

“我不知道谁向你们提供的信息,不过这点可以理解,他们认为我们的管教伤害了他们,自然就会在遇到媒体时把他们内心的阴暗强加进描述里。”华冬辉做出请的手势请几位出来。

“你们为什么对新来的学生采用关禁闭的方法?”

“他们需要时间和空间对自己进行反思,这是森田疗法中的部分,会让他们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了解父母把他们送到这里的苦心。”

“这样做的结果怎样?”谭靖芸盯着眼前的精干的华冬辉心里疑虑未消。

“几乎所有孩子都会由一开始的暴躁无礼变得温顺乖巧,从抗拒到配合我们的工作,对孩子来说是件好事。”

“这期间会有一些其他的措施吗?单靠这间屋子恐怕不能让孩子产生如此大的心理变化,平时对孩子的管教中会有暴力吗?”

“在这期间没有暴力,孩子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想想,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平台和机会而已。”

“没有暴力?”谭靖芸疑惑不解,“但我们听到的是会用钢棍甚至是电棍打人的,还有人遭受了侵犯。”

“管教过程中都有家长和盟友陪同,必要的手段是有的,但不是暴力那么夸张。至于侵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不可能发生。”

“你所说的必要手段是?”

“类似打戒尺啊这些轻微惩戒。”华冬辉走到外间的桌子旁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竹制的戒尺,“就是这个啦,什么钢棍电棍纯属扯淡。”

谭靖芸反复看着手里的戒尺,把它拿给身边的摄像拍下来,抬头问:“你们会在孩子禁闭期结束之前强制他们签一份文件是吗?有人告诉我们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看清里面的条款,只给他们看签字的那一栏。”

“那只是规定了学生、家长和学校三方的合作协议,只要家长同意把学生送进来,即表示他们和学生沟通过了,学生不必重复做这些无用功。”

“也就是说学生在少强没有知情权,他们不知道进来之后会面临什么对吗?你们凭什么判定学生不必要知道这一切,是怕他们知道之后不配合你们的工作吗?”谭靖芸把竹制戒尺还给华冬辉盯着他问。

“他们不需要知道,在里边涉及到一些学校和家长的权责,他们对这些东西极度排斥。”华冬辉把戒尺重新收好,示意大家走出来。

“你们会让他们在禁闭期结束前背好管理条款是吗?背不出或者在禁闭期不配合你们管理的学生,你们会怎么办?”

“背那个条款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以及他们在这里应该注意的地方。”华冬辉站在午后阳光温暖的明亮里微眯着眼,“要是背不出来或者不配合的会延长这项任务的时间,其他后续工作都会相应调整,我们也会及时跟进关注他的状态。”

“也就是说会成为你们的重点关注对象,是吗?你们关注之后会怎么样?”

“我们会加强对他的观察力度,也不会怎么样的。”华冬辉看着远处回答。

镜头随着他的目光摇过去,一群光着膀子通体冒汗的孩子直愣愣戳在铁网之后的空地上声嘶力竭地背着不知出处的文章,没有丝毫遮阴的地方。

“你们和学生的关系如何?”谭靖芸扭头看着身边人高马大的华冬辉问。

“亦师亦友,就像那样。”华冬辉指着远处,铁笼里一个教官抬脚踹在面前学生的小腹上,孩子往后退了几步收不住身子一跤跌倒,华冬辉眉头一皱回头对谭靖芸和身后的工作人员说了句“失陪一下”,拉开步子赶过去,谭靖芸没看镜头,取景框中她的侧脸对着华冬辉跑过去的身影,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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