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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不一样的扑克牌(YOASOBI 「セブンティーン」《十七》原著小说翻译)

2023-08-23 22:47 作者:PikaNchiiiii  | 我要投稿


颜色不一样的扑克牌

宫部美雪

那一天,安永宗一很忙。在旧JR御茶水车站(JR即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s)附近的发掘现场,由于重型设备操作失误发生了翻车事故,宗一一直在收拾残局。他的智能手机一直放在指令车上,直到傍晚5点,他才有空看了眼手机。

突然看见手机里有大约二十条未接来电,从午后接连打来,宗一大吃一惊。全都是他的妻子——瞳子打来的。瞳子是一个踏实可靠的人,除非是发生了非常紧急的事,要不然不会在工作中如此急切地联系他。

他内心忐忑地将电话回拨,但瞳子没有接。

“抱歉,现在才看手机。联系我一下!”

宗一给瞳子发了条短信之后,正好搭上了接送巴士离开了事故现场。车上坐得满满当当,都是发掘作业员、操作员、细节清扫员还有修复员,车厢里充斥着一日辛劳工作后的汗臭味。宗一感觉到眼睛深处有些痛,便用手指按摩着眉间。

夏季夹克很轻薄,装在胸前口袋的手机此时震动了。是瞳子打来的。很幸运,巴士即将停靠下个车站。宗一一边接电话,一边按下了下车按钮。

虽然下车的只有他一人,但是公交站却排着长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疲惫,还是疲惫。

“我已经下车了,可以说话了。发生什么事了?”

宗一离开了排队长龙,询问道。

“是夏穗。”

妻子回答的声音很小。怪了,明明周围很安静没有杂音,怎么回事呢?

“我有点听不清,你在哪儿呢?”

“……抱歉,这样听得见吗?”

稍微能听清楚点了。

“我现在在‘镜界人定管理局’(鏡界⼈定管理局)。就是那个青山三丁目大楼的中央部(中央セクト)。夏穗的高中就隶属于这里。”

听到这儿,宗一终于意识到,妻子声音这么小,是因为害怕。

“发生什么了吗?”

从问出这句话到得到回答的那一瞬间,宗一的脑海内闪现出女儿的面庞。十七岁七个月的她,这两年在家里从未露出过笑容,大部分时间都在生气,或是沉默地绷着脸。父亲是发掘现场监督官中的无名小卒,而母亲仅靠依附于这样的父亲而生活,夏穗很蔑视自己的父母。

——一副岁月安好的样子。

——爸,妈,现在是多么不得了的时代啊,你们真的理解吗?

——真是和平傻瓜啊。

年轻健康又毒舌的她,露出小小的虎牙。

只是不谙世事的年纪,青春期情绪不稳定罢了,要是她失去了父母的庇荫怎么办,我们必须温柔地守护这孩子。宗一和瞳子都是努力这么想的。

可是,父母也是人,也有心生无力的时候。尽管如此,瞳子似乎还在努力了解女儿,但是宗一却疲惫不堪,最近尽量不让夏穗和自己的时间重叠。父女间别说是说句话了,就连正脸都没好好瞧过。那时每晚撒娇让爸爸讲绘本故事,爸爸给她看他这个外行人表演的纸牌魔术都两眼放光的小女孩模样,在现在的女儿身上不见踪影。

“……在听吗?”

“诶?”

“那孩子,被抓了,在这儿呢。”

瞳子像是在说悄悄话。

“昨天晚上,第二镜界的国会议事堂发生了爆炸恐怖袭击,那个犯罪团伙好像和那边的夏穗有关。”

说起来,今天早晨在现场还听谁说过恐怖袭击的话题。不,是昨天早上吧。因为是那边的世界的新闻,就当耳旁风了。

“虽然是很恐怖的事,但是和我们夏穗没有关系。”

“是这样。但是那边的夏穗有逃向这边的可能。”

据悉,犯罪团伙的基地中还留有协议之外“渡界”所需的装备、伪造文件和个人数据。

“逃到这边又怎样呢?”

“可能会冒充这边的夏穗。”

所以,人定管理局先下手为强,将这边的夏穗本人先保护起来。另外,他们也做好了准备,只要第二镜界的夏穗一出现,立刻将其逮捕关押。

“但这边的夏穗是无辜的,即便他们坚持说是保护,但我觉得就是拘留。”

瞳子声音沙哑。宗一手不断摁压额头,眼中的疼痛没有减轻。


和今年一样,那年夏天也是闷热难耐,意想不到的灾变发生了,世界也因此发生巨变。有与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的变化,也有虽然微不足道,但也会影响日常生活的不稳定因素。

那是波及全世界的大规模灾变。世界各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有的国家根基摇摇欲坠,也有基本未波及的国家。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与其说是受到灾变的冲击,不如说根本原因是国家政治体制的差异。

七年前的8月10日下午1点40分,位于北冰洋某孤岛的世界最大的量子加速器【隆布伦】发生爆炸,原因不明。其内部工作人员,大约30名工程师和研究员不幸遇难,一同消失,不见踪影。这是最初的灾变。

当时宗一和瞳子结婚已十二年,在东京都内的闲静街区居住。宗一在当地建筑公司就职。小学四年级的夏穗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公司的出租公寓。暑假期间,夏穗爱去学校的室外游泳池,除了白眼球和牙以外晒得黝黑,是个有活力的小姑娘。

量子加速器第一次爆炸发生在下午1点40分32秒,四分钟后第二次爆炸发生了,之后爆炸性破坏现象接连发生了十七次,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3时49分,终于停止了。

那天,宗一提前休盂兰盆节假在家。最初感到了轻微的横向摇晃,“地震了,”他这么想,但没说出口。在厨房站着的瞳子说了句简短的“晃了!”并将灶台的火熄灭。

那天夏穗从游泳教室刚回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午觉。利落的短发,毫不顾忌的睡相,右眼角的旁边,贴着促进伤口愈合的创可贴。

瞳子迅速绕出厨房柜台,走近夏穗。宗一也走到妻子和孩子身边,自然而然地护住了两人。

就在这时,突然发生剧烈摇晃。宗一脑内闪现出初夏时节和家人去近郊的游乐园,乘坐县内历史最悠久的云霄飞车时的事情。瞳子说“咬到舌头啦。”夏穗咯咯笑着说“尾骨好痛。” 她刚学会“尾骨”这个词,就一直想用,真有意思。

宗⼀全身都摆好了架势。剧烈的摇晃即将袭来——

但是,摇晃到此为止。客厅窗边挂着热带鱼挂件,像是被孩子的手玩弄一样晃着,而这种程度的摇晃也渐渐停止了。

滴——

开始了轻微的耳鸣。宗一看着瞳子的脸。瞳子注视着宗一的眼,一只手揉搓着耳朵,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之间是夏穗,她刚从午觉中醒来,做了一个不像十岁孩子的苦涩神情,说了句“有奇怪的声音呢。”

从那以来,耳鸣没有一秒停止过,这成为这个镜界代表性的愁诉,但是到现在了,抱怨的人倒也少了。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比起耳鸣这种小问题,还有必须习惯的更大的变化。


那不是单纯的地震。更严重的动摇,从根本上撼动的,是人们对现实的认知。

在量子加速器爆炸事故产生的次元裂缝的那一边,存在着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

像镜子一样反映着完全一样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互相承认是彼此的“镜界”。并没有谁先谁后的区别,为了方便,以宗一他们所在的世界为【第一镜界】,那个平行世界被成为【第二镜界】。

从此,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分身。从第一镜界看,第二镜界有分身。从第二镜界看,第一镜界有分身。各自的人生道路不同,其生活方式也不同,甚至一方死亡的情况也不少见。即便如此,平行世界“存在”的事实也不会动摇。

但是,自己和分身见面的可能性非常有限。崩坏的量子加速器的旧址成为国际科学联合会管辖的禁止入内的区域,普通市民甚至都不敢靠近。从旧址可以往来于两个世界,但那只有在双边科学联合会缔结的协定范围内得到许可的一小部分国际团体——

这只是面儿上的话。

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状况下,那些对市场和资源垂涎欲滴的资本家,好奇心旺盛的记者和冒险家,做黑市买卖必要物资和消息的人,在次元裂缝的两边,都在蠢蠢欲动。结果是,旧址附近有十多所空着的所谓的“次元洞”(次元ホール)被用做协定外渡界(協定外渡界),如今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

两个世界的各国政府和国际团体深知这一点,成立了【人定管理局】这样的组织,正在运转。这个独特的机关可以确认某个人属于第一还是第二镜界。

话虽如此,据宗⼀所知,这边的世界的⼀般市民如果想通过秘密通道进入第二镜界的话,要承担相当大的经济和社会风险,果然和自己的分身相遇绝非易事。话虽如此,夏穗这是遇到了多么稀罕的事儿啊!瞳子会感到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马上就到。虽然心里没底,但请耐心等下我。”

通话结束后的手机屏幕和宗一的额头上,落下了温热的雨点。


镜界人定管理局中央部并不在瞳子告诉我的青山三丁目的大楼里,而是大概占据了那座大楼的全部。也就是说中央部是第二镜界的地盘。其内部行使的像大使馆一样的治外法权,不会影响到第一镜界。

心里明白这一点就好办了。大楼正面是出入口,自动玻璃门里面站着好几名警卫兵。不是保安,是军队。他们头戴暗褐色的迷彩头盔,冷酷的护目镜遮住了半边脸。

而且还持枪。虽然是动作片中熟悉的类似AK47形状的自动步枪,但枪身很短。没有必要装实弹,因为这边的世界禁止使用高能量枪(エネルギー銃)。

宗一深呼一口气,向入口走去。他看见哨兵的头盔前,迷彩服的胸口(心脏的正上方),枪支的肩带这些显眼的位置上,有“THE MIRROR”的白色字样。第二镜界的统和外交联合会似乎对他们那边是“第二镜界”,我们这边是“第一镜界”这样的称谓抱有不满,于是设置在我们这边的所有机关的制服上都使用着这个称谓。“THE MIRROR”不代表顺序。

但是,存在于第二镜界的地球上的所有国家,并不是那么步调一致地逞威风。那里的美国与第一镜界的美国有着大致相同的历史(除了阿拉斯加州作为国家独立,墨西哥的一半作为属州以外)。俄罗斯保持着前苏联的状态,成了多民族经济大国。在第二镜界,中东各国也不是国际纷争的火药库,各国守护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宗教和信仰成立了联合国家体。

只有一个国家除外——日本。第二镜界的日本奉行典型的全体主义(全体主義,亦可翻译为“集体主义,极权主义”),军事政权八十多年来一直凌驾于国民之上。正因如此,反政府武装组织活动频繁,国会议事堂自然会发生爆炸恐怖袭击这样的事件。

路过全副武装的警卫兵时,宗一打了个招呼:我是来办事的。我是一般市民,不是危险人物。但是,对方却特意转过身去盯着宗一的脸,护目镜后面的眼睛深不见底,盯得宗一背后直冒冷汗。不太好对付啊。

但是,警卫兵稍微动了下肩膀,特意给他让了路。宗一快步往前走,悬着的心一时无法放下。进入自动门,看到大厅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身着西服套装的男女,有穿着牛仔裤、褪色T恤和凉鞋的年轻人,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牵着小孩的年轻母亲,还有白色上衣,百褶裙制服,领口系着蝴蝶结的女学生组,她们几个像胆怯的小动物似的待在一起,应该是哭过,眼睛红红的。

这些人的父母,孩子,丈夫,妻子,朋友或者是教师被拘留在这个人定管理局,仅此而已吗?夏穗也在这些人当中吗?宗一腿软了。

“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身后传来问询的声音,宗一回过头,发现漆黑的护目镜逼近,离自己很近。和刚才的警卫兵不一样。人到中年的宗一是中等身材,中等身高,与他相比,无论是纵向还是横向这个警卫兵都比他大一圈。浓密的胡子倒是好好地刮掉了,只是鼻子下面,嘴周边还有下巴处泛着青色,是胡茬。

“我,我接到通知了。”

说着,脸上的汗唰地冒出来了。

“我的女儿在这里……”

“请在二号接待处排队。”

胡茬男说,他一只手从能量枪上拿开,并用那只手做了一个扫空的动作。手套挂着结实的皮带扣,看起来像是革制的,但应该不是。应该是一种特殊纤维,无论沾上什么化学物质,即使在绝对零度下组织也不会损坏,放进熔岩也不会溶解。这种纤维只存在于第二镜界,我方国际通商联合会多年来一直在热心谈判,但至今仍处于禁运状态,原材料和制造工序未知。

这栋大楼在他们接手前是一幢普通的办公楼,有前台,大厅用的桌椅,也有做装饰用的观叶植物或插花吧。现在,那些办公用品和装饰品都撤走了,在光秃秃的楼层的一角,有三个接待窗口,用廉价的树脂制的面板隔开。并排坐着的三位接待员都是女性,像花样滑冰选手一样梳着整齐的发型,身着卡其色制服。她们的接待是事务性的,速战速决的,没有任何笑容和亲切感可言。

每个窗口都立着牌子,第一个立着“人定”,第二个是“会面”,第三个是“扣押品交还”。宗一担心女儿的状况,因此快速走到第二个接待窗口。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种拥挤和混乱是怎么回事呢。

等候处没有椅子。也没有整理队伍的隔板。既没有号码牌,也没有转来转去可供咨询的向导。自己身处的这场景,像只存在于新闻当中他国的景象——就像为了逃离政局不安的家乡而聚集在机场和国境边上的难民一样,无力又无助。有那么一瞬间宗一心中燃起了怒火,但是很快又熄灭了,只在眼前留下了烟熏般的不安与焦躁。

插队的人出现了又弱弱地退去,对着慌乱的快失去理智的质疑说:“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我排队去。”宗一身心俱疲,蹲下身,无视了这些心怀鬼胎的人,1小时13分钟后,宗一终于听见了二号接待处叫自己的声音。

“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近瞧才发现这位职员不像花样滑冰选手,而像个老教练,声音沙哑。

“据说今天午后,我的女儿被带到这里进行人身保护。叫安永夏穗,17岁的高中生。”

即便不在一个镜界,只要是同一个国家或是同一个民族的话,语言是相通的。正因为是“像照镜子一样一模一样的世界”,所以才被命名为“镜界”。虽然脑子里明白,但就像不知不觉地和外国朋友搭话的那样,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安、永、夏、穗。

“穿过里面的门,去三层接待室。在那儿等着。”

终于,等来了号码牌之类的东西。是127号。

“不好意思,我的妻子应该先到了……”

“那你先把号码给我吧。请下一位。”

她说的“里面的门”是在这座大楼的电梯大厅前设置的安全检查用的栅栏。而让宗一联想到的只有将家畜追赶进圈里的栅栏。从大厅一侧进入,穿过如简单迷宫一样的栅栏,来到电梯大厅一侧。宗一像一只马上就要被剪毛的羊,或者被宰杀的猪一样老实。

重点是虽然安检和机场的安检是一样的,但是,在宗一他们通过栅栏的时候,受武装警卫兵的监督,他们的高能量枪的枪口举到宗一的胸口,这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他们每走一步,电梯大厅前面的台式电脑之类的机器上就会出现影像或数值,穿着白衣的技术人员紧紧地盯着显示器的变化。扫描宗⼀等人的机器是藏在天花板还是在地板下。正常情况下,一边走一边找是看不见摄像头的,但是有勇气停下来找的人,在这里是没有的。

军事政权万岁!宗一的内心啼笑皆非,但是闭口不言,乘坐电梯上了三楼。无论如何,都不要在脸上浮现一丝不满,就这样保持着要去散步似的明媚的平淡表情。

——一副岁月安好的表情。

为了尽可能过渡到安稳的人生轨道,这样的表情很有必要。夏穗还不能理解。这次事件会成为她挣脱叛逆期泥潭的契机吗?另一个镜界的日本是军事主导的集权主义社会,现在夏穗会感到害怕吗?

门打开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好像开着空调。大厅正面有明亮的房间,里面也有接待窗口,还有整齐排列着的树脂制的公共长椅。一眼便知长椅是空的,最前列的长椅正上方悬挂着“卫生间”的指示牌。

“老公。”

瞳子在房间的出入口旁等着我,看见我便小跑过来,身穿很有夏日气息的条纹衬衫、紧身裤和系带凉鞋。

“还见不到夏穗呢。”

她话音未落,太阳穴就渗出了汗,眼泪从左眼角滑落下来。宗一握住了妻子的手。那是一双有汗湿却很温暖的手。瞳子的手总是很温暖,像冬日里的开罗一样。

——心凉的人,手会很暖哦。我是冷血人类(レイケツニンゲン),所以手很温暖哦。

瞳子总爱说这样的笑话,而听她笑话的对象只有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宗一。不管在什么场合,她是基本上会选择沉默,低调,腼腆的女性。但是,她的心和手一样,暖暖的。宗一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抱歉,我来晚了。”宗一双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小声地说道。“先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待着吧。看,接待窗口前面显示号码了。”

令他惊讶的是,竟然用手翻牌显示号码,现在到了45号。

“竟然现在还在用这老古董,第二镜界的日本,还在昭和啊。”

宗一故意说了句玩笑话,但是瞳子却面露难堪。

“从41号到45号,大概得两小时啊。”

她手上握着的号码是68。比起127,不知近了多少啊。

“总之,先坐下等吧。喝点什么吗?我去买。”

说是这么说,但是这才注意到,这里别说是饮料自动贩卖机了,就连冷水器都没有设置。解决长时间在这里等待的人们的生理需求,唯一的设施就是卫生间。军事政权万岁!

“我没问题。老公,你累了吧。脸色不太好,眼睛怎么这么红?”

“今天早上,我一直在御茶水事故现场。我一直在做善后处理,大概眼里进灰尘了吧。”

【隆布伦】是因为大爆炸从地上消失了,二十五小时后,这个世界——第一镜界重回舞台,大约用了七十九个小时。量子加速器本体,房屋,屋内居住的人,以及人们身上穿的衣服,连放在他们休息处的咖啡机都变成了混杂在一起的超细白色灰尘。正如字面意思,是从天空飘落到地上的。就当时的天气和地理条件不同造成各地的粉尘浓淡不一,但北半球几乎所有国家和地区都观测到了这种现象。

人们把这个现象叫做【隆布伦之雪】,但实际上是比雪更冷的纯白色尘埃。局部地区像暴雨一样短时间内落下白色尘埃,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变成了半透明的结晶状矿物。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隆布伦之雪】造访了49个地方。东京都内有十六处,茅场町的旧东京证券交易所、JR旧御茶水车站周边、井之头公园一带,八王子市郊外,秩父连山东南部等地降尘规模大,受灾面积广。消失或部分损坏的建筑物总面积大大超过了曾经东日本地震海啸的受灾面积。人也是受害者,因为人会“消失”,所以即便七年过去了,也无法确定准确的死伤人数。宗一就职的建筑公司没抵得过出其不意的“镜界时代”的大浪,爆炸事故一年后开始重组,转型为专门为降尘受灾地进行发掘和发掘物修复的半官半民的团体。受灾地区最先营救的是遗体,其次是遗物。虽说变成了像磨砂玻璃一样的矿物,但这是一项敏感的工作。像宗⼀这样土木建筑相关的经验丰富者应聘的很少,所以提交履历书的那一天就被录用了。

一直以来,宗一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常常被请求到这里或那里的现场巡查,但是这次参与的旧御茶水车站周边的任务周期是最长的。遗体发掘和修复(因为矿物化了的遗体大多有损坏的现象)历时七年才完成,现在在用专业机器进行挖掘。这也是为了分析受灾情况,找出逆转矿物化的方法的研究材料,所以在处理时需要注意。【隆布伦之雪】只在那七十九个小时内下了,此后再没有相同的灾害发生。但是在发掘现场,依然产生大量细微的尘埃。这对人体是有害的,发掘作业员全副武装,所以要为他们整理现场,方便他们行动。必要的时候先破坏营救对象以外的东西,操纵重型机械的工作人员的装备倒没有那么彻底。所以宗一会有眼睛充血,指甲有冻伤这样的小伤,但一直也没在意。

即便如此,妻子的想法却很乐观。两人并肩坐在结实的木制长椅上,看着像昭和遗物一样的号码牌翻来翻去,他们两人的手始终紧紧相牵。

宗一和瞳子都很喜欢孩子,当时两人商量着结婚之后要生三个孩子,理想情况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遗憾的是那个理想没能实现,只有夏穗一个孩子,被夫妇二人视为掌上明珠。

她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孩子。从幼儿期起比起周围那些男孩子,她更顽皮,不知害怕为何物,大病没有,新伤不断。这么一说,【隆布伦】爆炸事故发生当天,因为几天前在游泳教室和欺负人的孩子打了一架,夏穗右眼梢旁边就贴着创可贴呢。对方是同级男生,体型很大,带着两个手下,专欺负老实的女孩子和懦弱的男孩子,臭名昭著。

好朋友在游泳池边被这些家伙缠上了,泳衣快要被扒下来的时候,夏穗大声呵斥进行制止。于是那些欺凌者挥舞着游泳用的护目镜砸向夏穗的脸。护目镜带子上有针,夏穗柔软的眼梢被划了口子。

夏穗攥紧拳头,把那个孩子打了一通。

瞳子接到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飞速赶到学校。那个孩子恢复意识了,在保健室抽抽嗒嗒地哭泣。夏穗请保健老师贴上了代表战士勋章的创可贴,气宇轩昂。察觉到这个欺负人的孩子的父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事后处理时总想找茬。但是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以夏穗的眼睛为目标来挥护目镜的,“没把这家伙的眼睛打坏真后悔。”他兴奋地说着,情况变得对我们有利了。

夏穗眼梢留下了小小的却无法消除的疤痕,欺负人的孩子的权威一落千丈。在泳池边昏厥这件事暂且不论,但是选择遗忘也不是什么好事。宗一从心底想:感觉还行。瞳子还和往常一样沉默着,笑眯眯的。夏穗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宣称“不管多少次我还是会挺身而出。”被老师留下来写了反省。

夏穗的坚强勇敢,与生俱来。为了对抗最讨厌的弱者欺凌和不正之风,她那聪明的头脑也意识到只有直冲的傻劲很危险,所以升入中学后她加入了运动部锻炼身体。她中学时成绩中上等,朋友很多,也深受老师们信赖,中学生活如鱼得水。

中考时,她的志愿是“以我的成绩也能过得很有趣的学校”,结果如愿以偿。那所学校有教授信息工学基础的课程,而且轻音部很出名。夏穗开始学敲小鼓(スネアドラム:(鼓面上绷有响弦的)小鼓),初步学习编程,去有学生折扣的健身俱乐部努力锻炼肌肉。

头脑活跃,反应快,不服输,又有强大的行动力。宗一和瞳子不知感叹,茫然又苦笑了多少次,这孩子到底遗传他俩的哪段基因,拥有这么强韧又率直的个性啊!夏穗教训了“绝对无法原谅”的那些家伙,出门向对方父母谢罪之后,夫妇二人却暗自称快。虽然夏穗做得有些过头,但她是正确的。

从各种意义而言,宗一绝不是那么强横。从各种意义而言,瞳子也不是那么机敏。夏穗就是鸟窝中出生的奇迹之鹰。

即便如此,二人毕竟还是夏穗的父母,无论何时都会爱着女儿,为她骄傲。这份爱不掺杂一丁点谎言。

但是,升入初二后,迟到的叛逆期到来。在这个时期,果断强势的女儿开始厌烦自己的父母。不只是说“最讨厌了”这么简单,

——爸妈,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做胆小鬼奉行的无事主义啊。

——为什么要为了我道歉呢?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发泄愤怒呢?

轻蔑和幻灭交织在一起,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不幸的开始。


当叫到60号的时候,柜台后面的防火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叫了宗一和瞳子的名字。

“久等了。安永夏穗的父母对吧。现在可以和您女儿见面了。但是,正如您所知,一天内渡界的人数是有限制的,您二位中只能进去一人。”

这完全是国际协定中正式路线的规定,24小时以内能在第一镜界和第二镜界之间往来的人数是有限制的。

“限制……”

或许是劳累过度,瞳子的大脑好像宕机了。明明该惊讶的点不应该是这个。

宗一对这位身穿西装的男性问道:“也就是说这之后我们能见到女儿,也能去北极圈,从这里就能渡到第二镜界了,是这回事吧?”

在这个人定管理局大楼里,次元洞,还有同样作用的“通道”,但从来没有公开过这些事实。这是因为这里享有治外法权吧。

西服男并没有口头回答宗一的问题,他稍稍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宗一和瞳子的脸。这可如何是好?见女儿吗?见不到也行吗?

“……老公?”瞳子处于疑惑中。“北极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啊不,没有必要去那里。”

宗一温柔地回答道。“只是,夏穗的身体在第二镜界呢。”

恐怕是被保护后马上被移送了吧。那边的夏穗来这里之前,在那边确保了这边的夏穗的安全。

“所以啊,为了见她,我们也要去第二镜界。只是人数有限制,我们没法一起去了。很遗憾,就是这么规定的。”

看到宗一顺从的言行,在西装胸前挂着人定局涉外负责人ID的男性,慢慢地抬起了眉毛,简直像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不谨慎的噱头似的。

嚯,什么嘛,这个眼神。宗一并没有说什么有趣的发言啊。

“夏穗还不能回家吗?”

“这个问题请咨询那边的负责人。”

“她那里有吃的喝的吗?可以从这边送过去吗?”

瞳子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西装男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点也请与那边商量。这边无可奉告。”

“明白了。瞳子,我去吧。”

宗一看着妻子的眼睛,带着鼓励的表情点点头。心里有事或问题时候,那个一直把“没关系”,“明白了”,“老公帮我一下”挂嘴边的瞳子,

与往日不同。

“我去吧。”

她咬着牙,向前迈出一步,将宗一推到一边。

“我来。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涉外负责人的眼神愈发的冷淡,没兴趣,也没时间,那一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

“渡界有风险。还是我去吧。”宗一急切地向这个负责人说道。

“我去吧。”

“那么安永宗一,这边请。”

负责人已经往回走了。宗一笑着用双手推着妻子的肩膀。“一定能见面的。或许,为了能和夏穗一起回来,我也可能会在那边一直等着。所以瞳子你先回家——”

“我不回去。我在这儿等你。”

宗一话还没说完,瞳子抢先说着,紧紧抓住宗一的手腕。

“一定要两人一起回来啊。把孩子带回来。一定啊!”

宗一吃了一惊,妻子双手的力量透过了夹克衫薄薄的布料,深深嵌进了手腕。他能理解瞳子的担心和混乱,但是这样情绪激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

——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刚要问出口,马上就吞进去了。肯定有原因。

宗一上一次看着夏穗的脸认真聊天到底是多久之前了?三个月?不,还要久。半年不止了。

宗一躲避着女儿,夏穗躲避着父亲。双方都用固步自封的态度守护自己,而夹在中间的瞳子注意到这个情况显得非常痛苦。那样的父亲在这种状况下去见她,女儿会开心吗?能放心吗?瞳子觉得有点悬。

“一定要带她回来啊。”

宗一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又慢慢地抽出,说道:

“夏穗是我的女儿。她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孩子。”


宗一在第一个房间接受随身物品检查,他探头窥视着装有X光的器械扫描出来的影像(就像眼底检查一样),穿过了金属探测器的拱门。在那里他和涉外负责人告别,宗一独自朝密封门走去。

听到密封空气放出来之后,门上下打开,前方满是白色荧光的方正小房间。对面的墙壁上也有密封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备用品和机器,四角小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地板都很光滑,它们全部都是白光的光源,闪闪发光。

宗一一靠近前面的密封门,门就自动打开了,咻——地一声,一穿过就关上了。又是相同的白晃晃的小房间。进了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房间。从最初开始计数的宗一数到二十多,不寒而栗,放弃了计数。可能自己渡界失败,在次元间狭窄的通道里堂而皇之地游荡呢。

是不是应该叫一下负责人啊?向墙外?还是朝着天井喊啊?都怪雪白的荧光照到眼底,连上下的空间感都变得奇怪了。

咻。

突然,他从与进行随身物品检查的房间构造相同的房间里出来了。

“是安永宗一先生吗?”

走出来的是一位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手里拿着一张ID卡。

“请把这个挂在胸前。安永夏穗在前方。”

我已经渡界了吗?大脑一片眩晕。

“请问,这里是——”

“不能告诉您具体地点,但是这里是公安局大楼。”

公安局?不是人定局啊。

“所以,这里是第二镜界对吧。”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国家公安保全局这个组织不是不存在吗?感觉还可以吗?我们接着往前走。”

制服警官是短发,后颈剃得很干净。先站起来走出房间,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毫不犹豫地前进。比起中央部的涉外负责人,这里能感受到十足的亲切。

“我女儿应该由人定局进行人身保护的,为什么在公安局呢?”

时不时地和人擦肩而过。他们都穿着像是警察的制服,有年轻人也有年长者,为宗一引路的制服警官利落地与他们敬礼打招呼。走廊很长,天花板很高,房间多得让人吃惊。公安局到底是一个大规模组织啊。

“您的女儿是不是第一镜界的安永夏穗,要根据面貌核对和人定检测的结果。”

简洁的回答,制服警官开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楼梯。紧随其后的宗一,马上就喘不过气来了。

“面,面貌核对?”

“我们已经将爆炸案的相关反政府组织成员疑犯逮捕了若干名。我把他们和夏穗拉到一起对质,她的反应很明确了。”

宗一的脚步乱了,制服警察瞅了他一眼,爽朗地笑了。

“只是给她装了测谎仪。嘛,通过脑波筛查可以很容易地知道记忆是否被篡改。不用担心,你的女儿完全不认识反政府组织里的人。也就是说,这和第一镜界的夏穗没有任何关系。”

楼梯终于爬完了,来到了平坦的走廊。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似乎有些大意,也有些如释重负,突然笑了起来。脑波筛查?还有这么奇怪的技术呢?结果不还是要依靠原来的面貌核对(这家伙是你的同伙吗?好好看看!),这边的军事政权不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吗?

“辛苦了。很远吧?我们这儿就是太大了。”

转过了最后一个角,走到了一个短走廊,是条死路。“101”“1012”“1013”“1014”。挂着房间号码牌的门左右各有两个。制服警官敲了“1012”号房门,通知道:

“会见者进入。”

古色古香的木门上有像舷窗一样的圆窗,把手是玻璃制的。宗一想起来自己就读过的工业高中。

那扇门打开了,房间大约四叠半(约6.5平方米),正中间放着一把让人联想到牙科诊察用的椅子和医疗器械的装置,夏穗身穿向日葵黄的无袖衬衫和长裤,坐在椅子上,头上戴着连接了好几根细电线的头带,左右手腕上也缠着带子。上身被安全带固定着,脚垫将下身稍微抬高了一些。

椅子旁边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笔。二人的表情都很沉稳,白衣女性的嘴角还浮现着浅浅的笑意。

“——爸爸”

夏穗看向这边,小声说道。头带上的一根电线搭在右眼上,那只眼睛的眼梢,保留着七年前的夏天,打败欺凌者的光荣的伤痕。

突然,宗一昏了过去。夏穗这么称呼自己,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就像从针孔窥视一样,感觉现实缩小了,除了夏穗的脸,一切都变得漆黑。

体型像瞳子,眉目像宗一。从小婴儿时,就一直被这么说。最近从瞳子那听说夏穗剪了短发,真的很合适呢。啊,真的,很合适。

“这是会面者安永宗一。”

制服警官介绍道,白衣女性亲切地微笑着。“来得正好,测试全部结束了。”

“谢谢您。”

夏穗说。这是我女儿的声音啊。在夏穗的椅子的正对面,房间前面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在后面有拘留的嫌疑犯。测试已经结束了,还待在那儿。

恐怕,他靠自己的力量站不起来吧。他被绑在一把折叠椅上,头歪到一边,脸又黑又肿,满是血迹。这副样子,就算是朋友也看不出来吧。

是个年轻人。他应该和引路的制服警察差不多大吧,上身穿着运动背心,上面也是血汗淋漓,下身穿着卡其色长裤,光着脚,左右的脚尖沾满了血。宗一甚至不想去想为什么会这样。

“啊,对不起。”

白衣女性察觉到了宗一的视线和表情,慌忙地操作着手边的机器。玻璃窗那边的光熄灭了,又黑又肿的年轻人的脸看不见了。即便如此,还是能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轮廓,那是濒死的年轻人的轮廓。

“这里马上就要在下一个人的测试中使用了,刚才接到了指令,让我们去警备部的小会议室。”

白衣女性对制服警察说。制服警察凑近白衣,快速地窃窃私语。白衣女性的杏仁眼一下子睁开了,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制服警官的眼睛深处,闪现着刚才还没有的看热闹的神情。

“喂,和这边很不一样啊。”

白衣低声说道。制服警察用满面笑容掩饰着什么。二人一同侧目偷瞥宗一。这是什么外部人士听不得的内部玩笑吗?

无所谓了。关键是玻璃窗那边的黑暗世界啊。沾满鲜血的脚指还在那呢啊!只是现在看不到罢了。

夏穗看向宗一。女儿的脸上几乎失去了血色,脸上有泪痕。即使不是熟人,不是朋友,看着被逮捕、拷问、为了核对面容而被拖出来的年轻人,十七岁的女孩不可能泰然处之。

宗一体内的热血开始逆流。

夏穗,出来吧,回家吧。爸爸来带你回家了。不管是为什么东西战斗,不管向什么力量抗争都行,我来带你回到妈妈的身边。

军事政权什么的都是狗屎。

“注意脚下。”

白衣女性向从椅子下来的夏穗伸出了手。

就在她身后,移动式点滴台竖了起来。文件夹自带的线绕了一圈挂在上面,看起来没那么可怕。

这时光线沿着点滴台的边缘游走。一开始的光点孤零零的,接着变成一条线,不断向下延伸。现在,光拐了90度成了横线。

夏穗从椅子上走下来站好,整理着衣服。白衣女给制服警察展示着文件夹,两人又商量着什么。

光线又向上延伸,宗一现在知道它要成形了,那是一个人能弯着腰通过的长方形。

光线闭合,长方形完成。

“安永先生,我们”

在“走吧”二字还没说完之前,制服警官察觉到异样。宗一屏住呼吸。半空中的长方形光线圈消失了,而长方形的深处射出了另一道光。

嗡、嗡、嗡。宗一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高能量枪发射的声音。三发中有两发射中了制服警官的右肩和右肘,一发射中了白衣女的左肩。

受高能量弹的冲击,两人被吹到了墙边,昏厥了过去。与此同时,从长方形空间伸出一只穿着安全靴的脚。

宗一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游泳一样焦躁,赶忙抱住呆站着的夏穗。夏穗的脸和上衣胸前都溅满了血。

穿着安全靴的脚的主人,怀里抱着,手端着高能量枪。她猛地摇了摇头,把烦人的刘海甩了上去,黑发波波头,夹杂着挑染过的荧光蓝、身上穿的是卡其色夹克衫和工装裤。夹克衫貌似穿了很长时间了,领部和肘部有发白的痕迹,工装裤上散缀着油漆点或是油点。

发型和服装都不一样,当然最大的不同是高能量枪和安全靴。但,那是夏穗。这也是夏穗,证据就是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宗一,大喊着:

“不是吧,为什么爸爸在这里呢?”



*

爸爸,对不起。

升入中学时,我决定以后再也不称呼爸爸妈妈了。但是呢,那时却脱口而出,我却没那么惊讶,可能是感觉瞬间回到了小时候吧。

关于这边的父亲,我和成员一样对他称呼“父上”(ファーザー),但是只有我偶尔会叫他“父亲”,“父上“也欣然接受了。

我是第一镜界的真正的夏穗。但是今后,我将作为第二镜界的夏穗而活。

第二镜界的父亲,是反政府组织的头目。他是组织最年长的创始成员之一,所以称为“父上”。母亲也是成员,但因自杀式恐怖袭击命丧黄泉。两年前,就在我们两个夏穗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她开着载有爆炸物的卡车独自冲进了国军参谋部。我有点……虽然只是一点点,在那件事上很同情妈妈。

因为是“父上”的妻子,理所当然是忠诚的同伴,没有逃避的立场。不是很理解呢。妈妈她也许也是心怀狂热信念闯进去的吧。

妈妈留下了遗言,女儿夏穗要继承自己的道路。但是果然,因为是“父上”的妻子,作为产下“父上”骨肉的伉俪,这应该就是宿命吧。但是,第二镜界的真正的夏穗是个性格软弱的人,绝对承担不了如此重任。

父母二人都是武装斗争的活跃分子,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女儿呢?或者,这只是不幸的邂逅?

就像第一镜界的真正的我?——从小到大争强好胜,父母却是无欲无求,像绵羊一样老实巴交的劳动者。

也许我们,只是生错了地点,也许换回来更合适。

你还记得吗?爸爸你还记得吧?小时候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纸牌魔术。你还买了单车牌(bicycle扑克牌又叫单车牌,是美国扑克牌公司旗下牌子之一。)苦苦练习。这种单车牌还是专业魔术师使用的纸牌呢。后来你工作忙碌,自然而然就荒废了,用惯了的那副牌就剩了下来,我和朋友们就用它玩“抽王八”或“憋七”(都是扑克牌游戏。)

扑克牌的图案都是相同的,只是在颜色上有几种不同。爸爸使用的那套牌,如果把有损坏部分的拿走,把完好的留下组成一套的话,只有图案相同,颜色不同的还有几张,就用它们决一胜负很奇怪吧。

第一镜界的我和第二镜界的夏穗,不就像颜色不一样的扑克牌吗?和自己降生的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拥有相同的图案,但是颜色不一样,是不成对的。周围的人都明白这一点,我比谁都了解自己。这是一个残酷到无法掩饰的事情。

所以,我想回到原本属于我的扑克牌盒里。

那边的夏穗,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镜界的“父上”,在母亲去世后,也对第二镜界胆小无用的夏穗感到灰心,于是马上开始搜寻在第一镜界的我。

——不管在哪个镜界,都是我的女儿。

然后,“父上”也发现了。这边的我才是“父上”合格的女儿。我符合亡妻的遗言,又具有继承母业的能力和霸气。

在升入高中前的春假,我成为了组织的一员。那时第二镜界的夏穗也来到了这边,她不是反政府组织头目的女儿,而是生于和平世界,生活于平凡勤劳人家的女儿。也就是说需求和供给要一致呢。

因为我要经历一段必要的训练期,所以那个夏穗完全取代我,是在今年的生日。爸爸,虽然你用心为我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是没有在我起床的时候回来吧。

我明白哦。我对不起你。总是说些言重的话。真讨厌。

最初,我是真的觉得爸爸妈妈人生过于平淡乏味!为什么这样不灵光的人是我爸妈啊,我很烦躁。所以我开始反抗。自从决定要去第二镜界当“父上”的成员以来,我故意采取了最差的态度。

因为我觉得被厌恶,被要求触摸伤口的人,必须狠一些。

那边的夏穗代替我的话,一定会成为温柔成熟的好孩子。尊敬父亲,和母亲关系良好,是理想的女儿。那边的夏穗也希望过上这样的生活。这样,爸爸妈妈,你们也会觉得“啊,夏穗漫长的叛逆期终于结束了。”大家都会幸福的。

但是,千算万算在妈妈那里出了差池。在完全取代之前,试验阶段露馅了。

妈妈保证向爸爸缄口不言,因为我们两个夏穗一起拜倒在地,拼命地请求她。妈妈没有错。这边也好,那边也好,女儿都希望走上自己向往的人生道路,妈妈默默地守护着这个秘密。这并不是背叛了爸爸。

所以,不要生气哦。生我的气就可以了,但是还要一如既往地珍视妈妈啊。还有,第二镜界的夏穗,因为她真的是一个爱害怕的鼻涕虫。

那孩子右眼稍的伤,在真正替换之前,请这边的医生做出来的。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了成为我必须要有的伤疤,但还是痛哭流涕。

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像我似的疯疯癫癫。我抛弃了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成为了“父上”的女儿。

但是呢,爸爸。

第二镜界的日本,大多数国民的基本人权都得不到保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有军事政权的上层阶级和一部分特权阶级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可能第一镜界的日本,曾经也有这样的时期吧。

第一镜界的这个国家存在的自由和平等,也应该存在于第二镜界。

不管是哪边,都是我的祖国。

所以,我决定为此而战。

握紧拳头,使出浑身的力量。有朝一日,我要解放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

我希望,到那时,爸爸妈妈会引以为傲,那样就好了。

对不起,爸爸。爸爸这两个字,真好听。只是之后再也不能这样叫你了,有点寂寞呢。

再见(サヨナラ)。


“父上”安永忠诚的部下安永夏穗,为了救回遭到逮捕拘留于此的同伙,携带次元洞生成装置和高能量枪,快速袭击了五名公安人员,达到目的后逃走了。

从第一镜界渡界,偶然出现在袭击现场的安永宗一和女儿夏穗,在事件之后,经过了二十四小时的观察期,允许归还给第一镜界。反政府组织的夏穗发射的高能量弹,擦过宗一的右肩,宗一的右肩负伤。

实际上,那边的夏穗让宗⼀和这边的夏穗趴下了,

“为了不让爸爸你们被怀疑,我得开枪。”

她这么说着,开了枪。宗一想把女儿的背影烙在眼睛里,站起身来。

“爸爸,对不起。”

这是,宗一耳边响起了那边的夏穗,最后说的话。


那边的夏穗是“父上”安永的女儿,“父上”安永是颠覆军事政权组织的头号危险人物,他们的存在和活动经常受公安局的监视。

若是这样,改头换面顺利完成。被认为是第一镜界真正的夏穗是眼前的夏穗,父母宗一和瞳子,会被各种形式的监视纠缠,无法完全逃离吧。宗一看着第二镜界公安局的制服警察和白衣女

——真是不同呢。

即便被偷偷奚落了也是人畜无害的人物。

所以,一家三口就这个话题打算好好谈谈,自夏穗的保护和宗一渡界已有一个月,余热降了下来。他们没在家里说,而是开私家车去兜风,看地图随便决定了目的地。

是瞳子,她选择了位于房总半岛南端的木屋式度假区。

“有美味佳肴,还有能做足浴的温泉呢。”

他们在这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三人去海边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说了实话,道了歉,说了明,然后互相原谅。

第二镜界的夏穗非常害怕如恶魔般的父亲。虽然是亲生女儿,但是她无法理解父亲抱有的信念和热情,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而且还要求她也要拿出同样的信念、热情和勇气。

正因为父亲信仰是正义的,所以比恶魔更强大。

夏穗的恐惧与绝望,像绵羊般老实巴交的一般市民宗一和瞳子仅仅能理解为身体上的痛苦。

“我想逃离父上。从父上存在的人生中逃离。”

正因如此,第二镜界真正的夏穗为了实现替换,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行动了。计划具体化后,因为也预想到了要接受那种核查面容的人定测试,故意没有和父上的部下接触。有关反政府组织行动计划的一切消息都努力不去理会。

只是,即便是那样的夏穗,在那个夏穗在公安局袭击时使用的携带用次元洞生成器的构造了如指掌。因为到这边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用过几次。

“那个生成器的动力源是【隆布伦之雪】。”

那是失控的量子加速器爆炸的结果。纯白的有害的粉尘。听说【隆布伦之雪】被用作开发携带用的次元洞生成器,从第一镜界的黑市被卖到第二镜界的反政府势力,是最为热销的商品。

“所以,若被那个东西打中,身体会急速变冷。会有冻伤。”

“确实,爸爸就是发掘现场的专业人士,很明白这一点。”

宗一看了一眼手指甲留下的浅浅的疤痕。夏穗将手掌叠在父亲的手上,随后瞳子也将手放了上去,什么也没说,微笑着。

“替换计划露馅的时候,”

妈妈抱住了我。

“不是真正的夏穗,而是抱住了我。”

那双手犹如阳光般温暖,我会铭记在心。她当时说的是成为这边的夏穗吧。

“我明白了。”宗一说。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张颜色不同的夏穗。夏穗离开了和自己颜色一样的那张扑克牌。

但是爱并没有消失。宗一虽然嘴上没有说,但是一直翘首以盼。瞳子也以同样的心情等待着。

总有一天,不管是多么遥远的未来,也可能二人无法见证那时的到来,但是那个时候一定会到来。

那是到了那边的夏穗,和伙伴们一起打倒第二镜界的军事政权,争取到自由和平等的那一天。那是两个夏穗可以堂堂正正地再会,都可以被平等地叫做女儿的那一天。

宗一和瞳子会一直守护着这个秘密低调地、平凡地、安稳地生活下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虽然他们被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主义女儿称作过着小市民的生活的“和平傻瓜”还被抛弃。

“按照那边的法律,你和我好像都犯了国家反逆罪。”

有一次,瞳子突然说道。

“这边也是,违反了镜界协定基本法。”

“我们夫妇是罪犯了呢。”

“还没有定罪呢。是嫌疑人。”

“阿啦,抱歉。”

看着妻子沉稳的笑容,宗一恍然陷入沉思。

夏穗这个名字,是夫妇商量之后定下的。在妇产医院附近有一片广阔的水田,夏日骄阳四射,绿色的麦浪常会让人看得入迷。他们希望她能成为那样美丽的,内心丰盈的孩子。

但是宗一还有另一个方案。试着听了瞳子的意见,她说这名字太过大气,但是没什么意思,所以马上就作废了。

这边的夏穗,可能更适合这个名字。名字代表本人,可以成为活着的人的指针。

的确,如瞳子所言,是大气的名字。而且这个词谁都知道。但是,在真正需要它的时候,为了抓住它,人必须克服很多困难。

那个名字是——“希望”。

颜色不一样的扑克牌(YOASOBI 「セブンティーン」《十七》原著小说翻译)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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