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一)
天承十一年,东陵与南玥交战,东陵败。 鲁、柳、鄞三州沦陷,陵安王昭成稷战死沙场,南玥国主借机提出条件,东陵需每年向南玥进献大量财帛金器,且派一名质子前往南玥。 彼时大皇子昭元泽身体羸弱,二皇子昭元旭娇宠太过,三皇子昭元深身份贵重,质子人选随之落到最年幼的四皇子昭元羿头上,东陵皇帝昭成宗为此头疼不已。 就在这时,陵安王昭成稷之子昭如风却忽然承袭王爵,自愿代替四皇子为质前往南玥。 天承二十一年,边境屡有争端,东陵皇帝终于无法再忍受南玥的贪得无厌,派南老将军前往边境收复三州。历时半年,三州终于重回东陵之手,陵安王昭如风也终于结束了十年质子生涯,回到东陵。 天承二十五年正月十五,东陵帝都热闹非凡,街道上拥满了庆祝元宵节的百姓。 四年的时光似乎让这帝都的许多人都忘记了战争曾经带来的伤痛,而与这繁华盛况相悖的,却有这样一个地方,青县雾山。 ———— 茫茫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整个山道的路都封掉了,雾山村的人出不去,而旁人也进不来。 西南方向的小山腰上有一座小院,因着大雪,算是彻底地独立于世了。 桐雪早知这场大雪来势汹汹,便早早做好了准备,存了两三个月的粮食在地窖。这个晚上可谓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桐雪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窗外突然一道黑影掠过,桐雪心中一惊,迅速从床头拿起袖箭握在手中,直勾勾地盯着门。半晌毫无动静,她有些急了,犹豫了会儿,还是披了件绒毯起身下床,缓缓朝门走去。 只听“咣当“一声,窗户忽然被撞开,冷风骤然灌进来,连同那道黑影,黑影迅速回身关上窗,刹那间便窜到桐雪跟前。 桐雪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觉颈间一凉,冰冷的大掌已勒住她,直将她抵在门上,袖箭猝然掉落在地上,她双脚离地,窒息感扑面而来。 桐雪双手握在那只冰冷的手背上,痛感使得眼角溢出几滴泪水,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就在桐雪以为自己真的要这样死掉了时,那只手竟松了松,稍稍一滞后,忽又将桐雪摔在地上。 桐雪有些茫然,跪坐在地上顺了顺气,鼻尖却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她缓缓抬起头,看见那人亦跪坐在地,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腹。 他似乎伤得不轻。 沉寂了许久,桐雪慢慢平复了下心绪,伸手拾起慌乱中掉落的绒毯,再次披在身上,接着缓缓朝那人爬去。 他的腹部还在不停地溢血,胳膊、肩膀、胸膛皆有刀伤,约有数十道伤口,桐雪惊叹,这样还能活着,也是奇迹了。 带着半分同情看着他的脸,而他也看着她,目光警惕而又飘忽不定。他的脸色很苍白,发梢上还带着些未消融的雪,脸上也有几处伤痕,血色已干,他的眸光是冰冷的,就这般欺在他身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自外带来的凛冽寒意,让人直打哆嗦。 桐雪伸出手想触碰他胸前那道伤口,那人却忽然扼住她的手腕,眼里满是告诫:“我死之前,掐死你,易如反掌。” 桐雪愣了愣,忽然半似嘲讽地轻笑起来:“正好我是大夫,恐怕一时半刻你还死不了。” ———— 大雪封山至今一月有余,雾山村去往镇上的路总算是通了,村民们一时欢呼不已,家家户户纷纷挑着箩筐往镇子上赶。 刚出东头村口,便看到一行官府衙役。想来是官道通了,府衙的人循例过来看看。 里长满面笑容,感怀地拱手上前:“各位官爷这段时日辛苦了,多亏了有青县府衙相助,否则我们雾山村村民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呢!” 衙役长吴刚循例问道:“大家都无事吧?” 里长回道:“无事无事,吾村一百一十七户人家,秋冬皆有存粮,捱这一个月还是绰绰有余啊!” 桐雪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里长感激地与府衙的人寒暄,盛情邀请他们进屋喝口热茶,而对方态度暧昧,句句看似回应,但尤为冷淡,眼神还飘飘忽忽地四处瞅,里长大约以为他们是查看房屋是否有毁损吧,也未曾多想,只絮絮叨叨地说着“人员没有伤亡”之类的话。 桐雪若有所思,瞄了一眼对方的人数后,便背着箩筐一瘸一拐地走了。 ———— 晨间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将整座雾山包裹上一层金色,山头白雪半消半融,缀在金色的晨光里,美轮美奂。 竹林下,桐雪背着箩筐撑着树枝踏着缓慢的脚步前行,待到竹林的尽头,她抬起头,看着映入眼帘的院落,松了口气。 推开小院的门,桐雪走进来,卸下背上的箩筐,从箩筐里取出一方草药放进药炉里。 走进内室,四处张望了一眼,有些狐疑,转过身,忽然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 桐雪幽怨地瞪着来人:“阁下当真不会用脚走路吗?” 对方没理会她的话,低头看了一眼桐雪的腿,皱眉:“你受伤了?” 桐雪也不打算理他,径直走到桌子前,抬起左腿撕开裤脚,一条鲜血淋漓的伤痕映入眼帘。正打算上药,无意间抬头瞥见那人的眉头皱得更深。 桐雪轻笑着道:“这样的伤阁下怕是见过许多许多次了。”捏起小瓶撒了些药粉上去,腿上传来的刺痛令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那人突然走到跟前,蹲下身,抬手握着她的脚腕,并从桐雪手中接过药瓶,开始给她上药,还轻声说了句:“到底是个女子。” 到底是个女子?是怜惜她受了伤还是觉得她不知道避讳? 桐雪略带疑惑地低头看他。 他的动作十分熟络,捏起绢布,修长的手指在桐雪腿上飞快地绕了几圈打了个结。 将桐雪包扎好后,他便起身择了身旁的凳子坐了下来,启口问道:“所以,怎么受伤了?” “村里来了七八个衙役,说是巡察民情的,有些不像。”桐雪答非所问,拖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阁下在我这里休养了一个月,想必伤势已经无碍,今日官道通了,阁下打算何时走?” 男子捏起一个茶杯倒满水放在桐雪跟前:“路途遥远,我担心自己死在路上。” 桐雪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茶杯,然后一饮而尽,蹙眉:“所以?” 男子语气定定:“再等等。” “可雾山村就这么点人,我常年独居于此,平白多出一个你来,叫我如何解释?”桐雪言语中微微露出些惆怅。 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桐雪,目光扫了一眼她的腿,思索了会儿,才道:“其实姑娘不必做到如此。” 桐雪微讶,不好意思地扶了扶裙角。 他到底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无论在药材上处理得多干净,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桐雪只得将自己摔伤。 可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立刻就走,到底一个大活人在这,大雪封了一个月,凭空出现在这里,不仅和村民不好交代,便是今日那些形迹可疑的衙役,就让人头大。 “阁下当真不怕那些衙役?”桐雪满面愁容。 男子忽然笑了。 这人除了一副病态就是一脸冷漠,倒是没见他笑过。 “姑娘放心,我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这人真的是......惯会打马虎眼吧! ———— “雪姐姐!雪姐姐!”男童的呼唤声忽然传来。 是大虎,这货怎么来得这么快! 桐雪对着男子“嘘”了一声,小声说了句“你去地窖”,打开门走了出去。 男子敛去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 刚打开院门,肉团子便冲了进来。 “雪姐姐,你真的受伤了!刚才小九跟我说你去铺里拿了药我还不太相信,你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不上我家里来找我?我这一个月都快憋死了,要不我留在山上照顾你吧?我回头跟我阿娘说一声,让她多做点好吃的给你。你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不是说了有事山腰上大喊一声嘛,你怎么——” “打住!” 大虎这絮叨的程度和他那个里长爹爹真是如出一辙。 “大虎啊,姐姐累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好不好?”桐雪下逐客令。 大虎有些不满,接着一拍脑门,突然想起来阿爹布置给他的任务:“啊!不行,衙门里来了几个人,让我们去村头集合,说是在找什么人,叫大家去认认脸。” 桐雪果然没有猜错,这群衙役还真是寻他的。 大虎看着她的腿,面露担犹。 “行吧,那你过来搀着我。”扭头瞥了一眼地窖的方向,一丝忧虑涌上心头。 这厮会这么听话吗? ———— 村东头着实聚了不少人。 原以为那些衙役打着巡察的名义便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人,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桐雪慢慢走到人群中。 “哟,雪丫头,这腿怎么伤着了?”李婶关切地问道。 桐雪尴尬地笑了笑,状若无意地和大家寒暄着。 “官爷,您找的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我们村可都是老实人。”里长明显已经没有之前的感念模样,满脸愁苦,似乎有一脑门的官司,可他深信雾山村民历来老实本分,便言之凿凿对衙役们道。 “你只管把人都叫过来。”吴刚语气不耐。 里长回头看了一眼大家,表情微微凝重,又转头看向吴刚:“人都在这儿了,吾村一百一十七户,四百六十九人,除去大雪封山之前留在镇上赶不回来的七个人,还有年前入京参加科考的两名考生,余下四百六十人全部在此。”说着从李叔手里接过一本名册递到吴刚手中,又继续说道:“官爷您看,这是名册,我们村本来就地势偏僻,况且又封了这一个多月,我们自己都出不去,更别说外人有没有可能进得来了。” 吴刚象征性地翻了翻名册,又抬眼看了看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 桐雪心中有些不安,她担心眼前这七八个人只是个幌子,万一此刻已经有大批人马去往村民的家里搜人。他的伤虽说好的差不多了,可若是动起武来,谁料得准呢? 想必他们也不愿意将村里人卷进来,才这么耗着大家的,可若自己现在回去了又难免落人嫌疑,只怕他会暴露得更快。 “雪姐姐,你手心怎么冒汗了?是不是腿疼啊?我扶你到旁边坐着吧,这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呢?”大虎关切地看着桐雪,搀着她往木桩子走去。 桐雪慢慢坐下来,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不一会的功夫,西南方向的树林里窜出一道红烟,众人齐齐看去,吴刚十分警觉,看着红烟的方向眉头深锁,身旁的小衙役连忙提醒:“要不要过去看看?”一瞬的犹豫后,吴刚将名册丢给里长,朝着其他衙役们一摆手,拔腿朝那个方向跑去。 里长错愕,李叔连忙推了推他,意在请示。村民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都有些恐慌。 里长连忙安抚大家,既然衙役都走了,大家都这般杵着也无用,便遣了大家回家去,自己带着七八个大汉跟着衙役们去了,有八卦好事的人也跟在后边。 桐雪坐在木桩上发呆,那个林子离她的住处不远,难不成真叫她猜对了,他被找到了? 大虎推推发呆的桐雪,小九也跑过来,看着桐雪的腿,小脸皱成一团。 “小九,邓爷爷回来了没有?”桐雪问。 他的药铺在里长家旁边,这段时间小九一直在大虎家生活,邓老头也知道饿不死他,所以也不着急赶回来。 桐雪一大早就去药铺拿了许多药材,也问过小九,邓老头是否回来过,她也知道官道方清,他可能不会这么快赶回来,只是自己干着急,便又问了一嘴。 小九呆了呆,摇摇头,软软道:“爷爷还没回来呢!” “雪姐姐不用担心他,邓爷爷现在指不定待在哪个酒馆逍遥快活呢!小九在我家好得很,我阿爹阿娘又不会饿瘦了他。”大虎鼓着腮帮子,搂着小九的肩膀,虎虎道。 小九比他矮一个头,仰头冲着大虎笑得软绵可爱。 桐雪可不是担心这个,她本是希望邓老头早点赶回来,说不定还来得及做那件事,可是如今看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 抬眼瞅向西南方向,心中惆怅,还是跟过去看看吧。 ———— 尽管心中已经做了无数次铺垫,却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桐雪赶到的时候,十一具尸体已经齐刷刷地排成了一排,而放烟雾的人却不知隐在了这山中何处。 大虎突然间抱紧了自己,低头看去,这孩子到底还是孩子,连忙叫他先回家去,这里发生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他参与,他却执拗地摇摇头。 桐雪无奈,只能任由着他。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打铁匠的母亲,她跪在地上哀嚎着:“我的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桐雪看着她身前的那个男人,竟是打铁匠老田! 十一具尸体,十具黑衣蒙面,只他一人是雾山村村民,为何? 身旁其他妇人连忙上前安慰,老田的妻子田嫂也木然地跪在一旁,声泪俱下。 桐雪从村民的眼中看到了恐慌,里长此刻也焦头烂额,安稳了数十年,岂料一朝村里会莫名出现十具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尸体,老田又是为何人所杀? 桐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灭口? 里长向吴刚解释说老田便是留在镇上没有回来的那七个人之一,因为打铁铺开在镇上,大家便以为大雪封山之前他就留在镇上没能回来,谁知道却忽然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种方式! 尸体已经僵化,因温度极低,所以未曾完全腐坏,可是看这模样,却是死了有段时日了。 “官爷,这些黑衣人就是您要找的歹人吗?”里长稳了稳情绪。 吴刚眉头微皱,没有回答他的话。 里长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恳求:“请官爷为吾等草民做主,老田莫名惨死,这十个人也不知是何身份,入我雾山村有何目的,若官爷所寻的歹人还在村里继续作恶,恐生民乱啊!吾等世世代代为民,种田为生,一直安安分分地生活于此,请官爷为我们做主啊!” 里长这一跪和这一番话,让跟来的这些村民也意识到了问题,连忙都跟着跪了下来,朝着吴刚拜了几拜。 方才里长拍着胸脯保证的那些此刻在这些尸体面前已经无处遁形了,不这么说的话难免有窝藏凶犯的嫌疑,而如此一来我们村便都成了受害之人。 果真是当了十几年里长的人。 其中一个衙役验过了几个人的伤势后,便到吴刚耳边低语了几个字,吴刚眸光一凛,不知所想,抬手让里长起来,说道:“人应当还在村子里,我会派人去搜,不过从此刻开始,村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里长身躯一震,便听见吴刚牙缝里挤出最后四个字:“有进无出!” 桐雪目光一直停留在老田身上,总觉得有一丝古怪,可她不敢擅动,大约还是做贼心虚。 有四个衙役已经小跑着往东头村口去了,一是报信,二则封锁。 里长知道尽管自己极力将雾山村人往受害者的位置靠拢,却也不代表真正的清白,当下也只能听从吴刚的吩咐,封锁雾山。 ———— 这一夜,桐雪失眠了。 他不在。 是走了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来一堆烂摊子。 她知道他大约这几日会走,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被凶案吸引之时,他一走了之。这么重的嫌疑,他当真不怕自己怀疑他、出卖他?还是说,他根本无惧于她? 官府的人当天下午便赶到了雾山村,村子本就不大,三面环山,只一条通往官道的路,所以青县府尹也没带多少人过来。只不过这不是寻常凶案,那十个人的身份可疑,府尹便亲临了,还带来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少年,此刻正宿在里长家。 桐雪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脑海中一遍遍过着白天的画面,却忽然闪现出那个衙役长吴刚在经过她身旁时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腿,也不知是何意,她现在有点草木皆兵了。 起身下床,披上绒毯,点上了灯,准备去地窖里看看,说不准人已经回来了,正藏在地窖里等着她呢! 下了地窖,桐雪提着灯将四周照了个遍,确定无人,深深叹了口气,便又爬了上去。 打开门正准备出去,手中的灯忽然被打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她感觉身子被腾空抱起,整个人被嵌入了一个人的怀里,又重重摔在墙上。 这熟悉的气息...... 心中顿时窜起一股火气,刚准备开口大骂,紧接着“嗖嗖”的箭矢声传来,瞬间将木门扎成了刺猬。 桐雪抬起头,便看到面前的男子脸色铁青,整个胸膛箍在桐雪身前,好似怕她变得跟木门一个下场,厉声道:“你出来做什么?” “我......”正想解释点什么,又觉得不太对,连忙振振有词道:“我家地窖,我还来不得了?” 那人气得无语。 桐雪有些心虚,人家刚刚救了你,也不好态度这么僵硬,只得笑着道:“阁下原来没走啊!” 他语气淡淡:“我若走了,怕是明日又多了一具尸体。” 桐雪眼睛睁得老大,恍然大悟:“啊,果然是你。” 他挑眉,佯装不知。 “那十个人是你杀的?烟雾也是你放的?”桐雪心想,这货身上藏的东西还真不少,虽然她没有亲眼见到过,一开始也只是怀疑,现在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也算能笃定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知道的真是不少。” 桐雪蹙眉:“怎么?后悔方才没有狠心让我被扎成刺猬?好让你死无对证?” 对方不置可否。 现下的处境,桐雪也无心继续开玩笑了,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木门,问道:“公子,打得过吗?” “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睡觉,或许可以。”男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桐雪自知理亏,羞愧地闭上了嘴。 见她不再说话,心想着毕竟是个弱女子,害怕也是正常的,便又开口道:“等一等吧。” 男子的声音从头顶上飘来,桐雪一怔,脱口问道:“等什么?等谁啊?” 转念一想,还能是谁?“府尹大人?” “算是吧。” 桐雪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短暂的僵持之后,外边突然传来了喧嚷,接着是一阵厮杀,不多时,便又安静了下来。 桐雪想探出脑袋往外看看,但又有些后怕,万一此刻一个箭矢飞过来穿过她的脑袋,那个死状想来有些不大唯美,况且这人离得这样近,在她鲜血泵出的那一刻,他估计又会嫌弃地将她丢在地上。 额,太悲伤了! 他看着桐雪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神情尤为复杂。眉毛一挑,忽然松开了手,后退半步,转身迈着大步出了门。 桐雪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连忙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王......公......公子!公子无恙吧,公子可否受伤?下官不知公子在此,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府尹大人满脸惊恐凑上前来。 院子里一片狼藉,桐雪有些不忍直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具尸体,而这些,都是那个古怪少年的手笔,他见到男子后双眼终于有了些波澜。 此前桐雪就觉着这个少年很是古怪,看着像一个随从,可府尹大人对待他的态度比较暧昧,有些看人脸色的感觉,原来他真正的主人是他呀! 意味深长瞄了一眼男子的背,却见他偏过头看了自己一眼,桐雪立马又瞅向了别处。 ———— 桐雪穿好衣服出来时,里长便朝着她递眼色,她悄悄地走过去。 此刻只有那位公子坐着,古怪少年立在他身后,府尹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公子身前,里长则站在离门较近的地方,外边是收拾尸体的衙役们。 “雪丫头,你啥情况?”里长尽量用最低的声音问桐雪。 桐雪也压低声音:“什么啥情况?” 里长:“你跟那位公子啥情况?” 桐雪淡淡回道:“没有情况。” 里长不信,语气变得急促:“这人都住到家里了,还没有情况!” 却不知道这一番话早已听在了许多许多人的耳中。 “公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回府,下官可以护送您一程。”府尹讨好地问,语气低三下四,倒是让里长有些吃惊,一时间开始思忖这位公子到底什么样的身份,能让一县府尹低头至此。 “不急。”男子启口道,轻呡了一口茶水,又继续说:“不是还有一具尸体吗?府尹大人一方父母官,总要替百姓查清楚。” 府尹这方反应过来那个“不急”的意思,或是监督自己办案情况的吧,连连答应:“是,是,下官一定竭尽所能!” 环顾了一眼四周,府尹又岔开话题,讨好地说道:“下官见这小院甚是简陋,恐委屈了公子,这就让里长收拾出来一间宽大舒适的屋舍给您。” 男子淡淡道:“不必了,我身上还有些许旧伤,需要在这里休养一番。” “伤?您受伤了?下官这就去县里请最好的大夫。”府尹急得帽子差点都戴不住了,住在这样的地方已是委屈了,竟还受了伤! “不必,桐大夫医术精湛。”男子语气平平,不知所想。 被点名的桐雪却是一个激灵,总觉得那声“大夫”叫的很是怪异,他不是一向称自己为“姑娘”吗?何时当自己是个大夫了! “桐......大夫?”府尹抬头看了一眼桐雪,满眼的不可置信,桐雪睁大眼睛回瞪着他,似是证明自己的地位一般,府尹还是不信,转而看向里长,他朝着府尹郑重地点了点头,府尹心中半信半疑,可是一连听到两个“不必”,他实在有些惶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任由这位小祖宗瞎折腾。 终于在府尹强烈要求留些衙役守护而又被拒绝后,他带着乌泱泱的人以及一群尸体离开了桐雪的住处。 里长离开之时,对着桐雪千叮咛万嘱咐,可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终究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目光还不时地看向桐雪身后那屋内的两个男子,内心百感交集,修元呐,叔对不起你,护不住你的雪丫头了! ———— 桐雪推门而入,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那少年方才似乎说了些什么。 腿上的伤还没好,又站了许久,桐雪觉得实在是累,便坐在凳子上开始倒水喝,毕竟是自家,方才在府尹面前也就算了,这会儿她倒也不必装模作样。 对面二人看着她喝完一杯茶,十分默契地等待她说点什么。 桐雪晃了晃脑袋,指着二人开口问:“你俩睡一张床,不介意吧?” 少年脸上闪过一瞬微不可察的错愕,男子则失笑道:“桐姑娘,你就不想问点别的什么?” 桐雪蹙眉,语气不善:“公子方才还嫌我知道的太多,我这人比较惜命,想活得久一些。” 男子对少年唤了一声:“云木。”那少年便知其意,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了门。 他平静地望着桐雪,良久,启口道:“桐姑娘,我知你聪慧,有些事你大抵也能猜到,可我还是想与你坦白,或者说,你我坦诚布公一次,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分明笑着,眼里却是满满的冷。 第一次见他,便觉得冷。天冷,人冷,他的目光更冷,那时他满身是伤,像个被围猎的狼,弄得鲜血淋漓,却还是忘不掉吃人。 随着身体的康复,他的警惕便渐渐淡了下去,直到冰雪消融,他又开始竖起防备。 就像今日,忽见他笑,她有些错愕,没有细想那其后的深意,现在看来,这人惯会用笑来掩藏冰冷。 看着这样陌生的表情,桐雪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 他的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削薄,俨然一副容姿卓绝的好皮相!而他的眉峰似剑,目色如星,眸深似海,加之一身黑色锦袍,又将一个满腹城府的权臣之相表现得淋漓尽致。 或是如今他不必再掩藏,所以便将这样的面目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她面前? 可是桐雪却在那样一汪深海如渊的眸里,看到了无边的黑暗,漫长,而孤独...... 不由地生出些同情,这么些年,他应当很辛苦吧! “桐姑娘!”他有些不耐。 不知怎的,徒生出一股焦躁,是因为被她看破了什么,还是她脸上的同情刺痛了他? 桐雪轻轻笑了笑:“公子自觉身份不便告诉我,我也不必多问,但多少也能猜到,你或许......来自京都?” 桐雪淡淡地诉说着,语气轻柔的像是在说什么睡前故事。 “我虽从未去过京都,却也知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公子身份贵重,想必性命也比普通百姓值钱了些。可说到底,这些事情与我何干?我是医家,只会治病。那日你虽以性命要挟了我,可终究没有下得了手,我自知公子并非是怜惜我,只是想活而已,我也想活。” 这是桐雪的最终期许,今日她的目的本就只有一个,活着。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想知道这个女子能胡诌出怎样一番话来。 她本生得容貌清美,虽算不得人间绝色,却因一双翦水秋瞳清灵地出奇,衬得她如落入人间的精灵仙子。 “桐姑娘,多谢你的坦诚。”男子忽然道,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坦诚可能连五分也没有,“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桐雪幽幽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哭笑不得:“桐姑娘当真是很关心这个问题。” “如今你安全了,伤也好了,不走,难道是打算在这里占山为王吗?”桐雪瞪大了眼睛,直击灵魂地质疑道。 男子不由地轻笑:“我倒是没这么想过,只是当下,确实不宜。” “你不会要等案子查清楚再走吧?” “算是吧。” 又是算是,信他才有鬼了,怕不是又在等什么人吧!想到此处,桐雪想到自己也在等一个人。 不走便不走吧!提前解决掉那件事也不是不行。 想了想,看着他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多留些时日,我若是赶你走,府尹大人也会让里长帮你找别的住处。”清灵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不如......我再帮你一个忙。” ———— 桐雪的木屋建在雾山村的西南方向,略比旁人高出一些,且距离较远,附近没有邻舍,四周又几乎种满了竹子,故而远远看去,只是一片竹林铺在此处而已。 在那一片竹林之中,只见一个黑黑小小的身影在移动着,慢慢钻进林子里,往屋后靠近。 后窗之上,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慢慢伸进来,圆溜溜的眼睛在屋内扫来扫去,接着落在一个坚挺的背影上,他唇角扬起,轻捷翻窗而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人。 男子静静地坐在屋内,轻轻呡了一口茶水,食指落在杯沿上打圈,目光逐渐变冷。 “啊呀!” 桐雪正在院内煮药,一个肉团子便从屋内被扔了出来。正想查看怎么回事,肉团子便爬起来冲进桐雪怀里:“疼疼疼,好疼呀!雪姐姐,你救的什么人呀!好疼好疼!” 桐雪看了看负手立在门前的男子,以及男子身侧的少年,又看了看怀里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的肉团子,顿时明白了,一手便往那小脑门拍了上去:“谁叫你正门不走去翻窗户的,活该!” “雪姐姐!”大虎直嚷嚷。 这个云木,也不知夜里宿在了哪根房梁上,不需要时见不着人,却像个鬼魅一样,无处不在。有这样的人在身旁护佑,属实抵得过一百个护卫。 大虎见桐雪并不心疼自己,又坐回去煮药去了,便气鼓鼓地搬来一个小凳坐到了桐雪身旁。 “雪姐姐,阿爹说你屋里藏了个陌生男子,我还不信,居然有两个,两个!”他龇着牙,扭头对云木做了个鬼脸。 “你这样住着也太不安全了,不行,我一定得搬过来,保护你,你看你的腿还没好呢!这该不会就是他们伤的吧?你还给他们煮药!雪姐姐——” 桐雪立马打断他:“你怎么这么多话呀,就你这小身板,方才被摔出来都不费人家手指头。” 大虎不服气道:“我......我只是年纪小,日后拜了师习了武,我非得报这个仇。” 桐雪见他气得牙痒痒,心念一转,扭头指了指云木,对着大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那位哥哥武功甚好,你可以试试拜他为师。” 大虎气得更甚,瞪大了双眼:“拜他?刚才就是他给我摔出来的,雪姐姐,你是不是故意的?” 桐雪轻轻笑起来:“是啊,我每日过的甚是无聊,你若是拜他为师,想必日后我会多出许多许多乐事,哈哈哈!” “雪姐姐!”大虎气得大叫,随后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对桐雪说:“雪姐姐,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修元哥哥?等他回来,我一定得告诉他,你趁他不在,私藏......私藏......藏......藏......” “藏什么?”桐雪在大虎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我对不起的人多了,不多你修元哥哥一个,小小年纪知道个毛,快回家去!” 大虎不乐意:“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看着他们。”转念一想,又觉得气不过,对着桐雪咬牙切齿道:“不对,是看着你。” 桐雪见他这认真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想了想,不如叫他给自己跑个腿找点事做,便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任务,你回家告诉你阿爹,让他请府尹大人派人到镇上把邓老头找回来。” 大虎问:“找邓爷爷做什么?” 桐雪:“还有,让小九在药铺里找找我昨日交代他找的东西。” 大虎又问:“什么东西?” 桐雪不耐:“别问这么多,快去!” 好说歹说,大虎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往外走去,迎面碰上府尹带着几个衙役过来。 桐雪一想,对着大虎大喊:“只做第二件吧,不必告诉你阿爹了。” 大虎瞅了眼府尹,心领神会地跑走了。 ———— 府尹一进院门就看到几个人都杵在外边,见他来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便只好在院内做起了汇报。 “公子,昨日睡得可安好?”他关切地询问。 “案情是否有进展?”公子对他的问候并不感兴趣。 府尹面色一滞,连连道:“有,有的,经连夜查探,抓到一个嫌疑人。” 见公子没有反应,府尹继续道:“此人正是打铁匠的妻子。” 田嫂? 桐雪眉头一皱,抬眼看向府尹,听他继续说:“据那铁匠母亲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她怀疑这田氏红杏出墙,还坚持说是田氏和奸夫一同杀害了她儿子,可那奸夫是谁,却又不知。” 这个说法听起来倒是合理,但是田嫂她是接触过的,用柔善可欺形容她最为贴切。 公子淡淡地问:“有证据吗?” 府尹不敢看他,语气弱了下去:“还......还没有。” 公子又问:“嫌犯可曾认罪?” 府尹此刻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答:“也没......没有,这个女人她嘴硬得很,一直不开口。” “府尹大人断案不能只靠指证和心中的臆测,还是需要一些实证。” 府尹惶恐地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我不想看到屈打成招。” 府尹一惊:“下官不敢,公子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找出证据。” 公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府尹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着公子拜了拜:“下官告退。” “大人。”桐雪突然叫住了他。 府尹一震,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桐雪笑着说:“您能帮我找个人吗?” 府尹看了看桐雪,又看了看公子,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也没有制止,心中思忖了片刻,直觉告诉他,这位姑娘不太寻常,赶紧客气地回道:“桐大夫请吩咐!” 桐雪也不客气,继续说:“如今村里人都出不去,只有大人的衙役们能出去,祈请大人帮我找一下我们村的邓大夫,邓离天,他应是在镇上,宿在某个酒馆里,您帮忙派人到镇上问一下,应该很好找的。” 府尹听的有些糊涂,这个当口找什么人啊?桐雪解释说:“是这样的,邓大夫医术高绝,我想让他帮忙看看公子的伤情。”说完朝着公子温和地看了一眼,像极了一位大夫悲天悯人的模样。 而公子则十分平静地看着她胡诌。 那边府尹一听说与公子有关,他本就不大相信桐雪这小丫头的医术,邓老神仙的名号他却是听过的,连连答应:“哦哦哦,好,好,我这就去找。” 桐雪看着府尹溜走的背影浅笑了许久,一抬头,看见公子正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 桐雪收了收笑,振振道:“这可都是为了帮你。” 昨晚,她笑盈盈地说:“不如......我再帮你一个忙。” 可是她一个人帮不了,须得有人帮忙,那个人就是邓离天。 她坐到公子身旁,凑到他耳边,语气又轻又软:“你身上的蛊,我能解。” 她果然知道。 炉子里的汤药沸腾了起来,桐雪盛了一碗放在身旁的小凳上:“喏,喝吧!” 一大片黑色映入眼帘,男子端起药碗坐在小凳上,抬头目光直视着前方,心头忽然漾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坐在这里,像个孩子坐在门槛上一般。 转头看见桐雪又盛了一碗,正吹着碗里的汤药,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问:“你怎么也喝?” 桐雪不回,只瞄了一眼自己的腿,内心唏嘘不已,得,白折腾了,倒是让那群刺客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 又过了两日,府尹终于坐不住了,让里长将桐雪请了过去。原本他是信不过桐雪的,可是他从衙门带了两个仵作,又从镇上请了两个资历比较老的大夫,都查不出老田的死因,仵作在他身上没有查到任何伤口,故而也不能随意解剖,观其舌苔且银针试了多次也查不出中了什么毒,如此一来,不知作案手法,更遑论找到犯人了。 老田死了有一个多月了,应是大雪封山之前,茫茫白雪,冰释消融,掩盖了许多,又带走了许多。 田嫂已被幽闭,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说,府尹很是犯难,又不能用刑。 这时,那位公子却对府尹说:“大人若是查不出死因,或可求助桐大夫。” 府尹觉得既然公子都开了口,他也实在穷途末路,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那小丫头过来试试。 桐雪在老田尸体周围转了一圈,发现他就像被冻僵了死去一般,但他不会是冻死的,他的身体没有活血被冻伤的痕迹,应当是人死了之后被扔在林子里的。 仵作在耳边解释着他们的验尸结果,桐雪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老田的脸上,总觉得有几分古怪,她蹲下身,拨了拨老田的头发,思索了片刻,又抬眼看向立在门前的两位大夫。 “二位大夫应该常年住在青县,习的是云烨山韩青山老前辈的脉经。”桐雪道。 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东陵国的大夫多数习的都是脉经,认为这是医学正道,却也有个别旁门的会借阅南玥的巫蛊、或是西秦的毒疗,实则医学相通,大家也并非排斥,只是寻常大夫即便学了十年,也很难在巫蛊之术和毒物疗法上有所进益,若是用量不当,可能还会害人性命。他们虽然不敢轻易去学,但是医术典籍却也还是看的。 其中一个大夫点了点头,另一个则开口道:“我幼时住在京都,曾见过四国医学大家汇聚一堂,那时便觉得南玥的巫蛊着实厉害。”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眼神变得锐利:“姑娘,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此人可是为巫蛊所害?”他将心中的猜疑说了出来。 “前辈也看出来了吧。”桐雪道。 老大夫点了点头:“此术非我所长,故不敢擅加论断,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便有此等眼力。”他对桐雪表示由衷地赞叹,其他人听了也一并对眼前的小姑娘有了改观,难怪府尹都对她这般客气。 桐雪心中已有了定论。 ———— 村里并没有专门设置关人的囚牢,所以田嫂也只是被幽闭在家中的地窖而已,门口两名衙役轮流值守。 桐雪掌了灯下来,看见田嫂正蜷缩在角落里,听见声音,她也不动,只抬了抬眼皮,见到来人后,憔悴的脸上浮现了三分笑容:“是你呀,雪丫头。” 桐雪看着这样的她,一时间有些心疼和懊恼,顿了片刻,她道:“我想着应当不会是你,可你却非要瞒着他们。” 田嫂闭了闭眼,笑的凄凉:“我知道,只有你和邓大夫,才能看出老田的死因。” “所以你便想着杀我灭口吗?”桐雪冷冷道。 田嫂闻言,身躯震了一下,她无奈地摇着头:“我没有,没有……”说着说着眼泪不自觉地流淌出来:“雪丫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那就是他了,你的奸夫。” 田嫂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桐雪,眼里溢出几分委屈:“连你也觉得......我有奸夫?” 桐雪没想到事到如今了她还在演,一边露出破绽让她的婆婆发现,一边又极力解释自己没有奸夫。 “你大约自己觉得不算,可是旁人呢?你的婆婆呢?你的丈夫呢?” “我知这些年你过的不大好,没有亲人,没有孩子,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很是无望!”她是村里的大夫,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田嫂嫁到这里有五年了,可是一直无所出,她的婆婆想为自己的儿子纳个小妾,只是老田不肯,所以这些年,她的婆婆便时有时无地给她些怨气。 可老田也是真心疼爱着她,她深知这一点,便请求桐雪帮自己看看。但天命难违,尽管有再好的医术,也医不了某些不治之症,她是真的无能为力。 “老田中蛊那日你肯定在的吧,他回了雾山,却没有回家,你知道他中了蛊,可是你没有救他。”桐雪冰冷的声音仍一字一句地传来。 这样的她让田嫂觉得异常陌生,她从不知平日里那个阳光普照的雪丫头有一天会同自己讲这些,这么阴暗的事,这么冰冷的事,她竟说得这般轻松。 可这种轻松却让她近乎奔溃:“不,我救不了,我救不了。” “可是我能,邓大夫能。” 小九虽是邓老头捡来的,可她知道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回来看他,肯定是有人把他留在了镇子上。 “你可知那晚我遇到了刺客?”桐雪平静地望着田嫂。 田嫂看着她,目光涣散。 “最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冲着那位公子来的,可为何偏偏挑我在的时候?那落雨般的箭矢,是想要我的命啊!” 桐雪本不想参与这些事的,她想要将那些怀疑永远压在未知里,她不关心,也没有兴趣。可是如今田嫂三缄其口,那糊涂的府尹势必就会这样草草结案了,即便有那位公子压着又能如何? 长久的怀疑最终都会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真相。如今她一个字不说,但怀疑已生,世人的心中都会有断论,长长久久的怀疑着,最后就会变成真的了。 “雪丫头,对不起,对不起。”田嫂哭得泣不成声。 “你哪有对不起我?可你对不起老田啊!你故意露出破绽就是为了替那个人顶罪,你不解释是因为你不能说的更多,因为你不是主谋,你不知道我能看出什么,可是他不信你,他偏要我的性命。有人想要公子的命,他便想连我的一起带走。” 这一瞬间田嫂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认识眼前的姑娘,她是怎么看破这一切的? 只见桐雪语调一转,定定吐出最后几个字:“我说的对吗?衙役长大人。” 黑暗中忽然露出一张人脸,那熟悉的面孔,在雾山村解封的第一日便出现在桐雪的面前。 犀利的目光变得凶狠,吴刚勾起唇角,冷冷道:“你果然不该活着。” “不要!” 箭矢飞来的那一刻,田嫂凄冽的声音传入桐雪耳中,伴随着兵器相撞的声音,箭矢转了方向,嵌入墙体。 一个黑影飘下,与他缠斗起来,短短几招,便将其制服。 ———— 里长家正厅中。 府尹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向公子请罪,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直要找的凶手就藏在自己身旁。 桐雪对他深表同情,府尹此人虽然糊涂,却也不是个能做坏事的人,最多算是消极怠懒用人不识吧!那吴刚显然不是他驯养得了的。 方才将自己置于险境,如今细想着实有些后怕,亏得云木身手不凡及时出手,再一次对云木的身手表示惊叹,不由得向他投来感谢和赞美的目光,却在半道上与那人视线碰到了一起,微微尴尬。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桐雪想着他约莫觉得自己有些先见之明,所以一直龟缩在桐雪家不肯走,顺带保护下她这个人证。 吴刚倒也很利落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确杀了老田,用的正是南玥的食髓蛊。 所谓食髓蛊,便是用银针刺入头顶,将蛊卵自头顶带入脑颅中,这种蛊以动物脑髓为食,最喜人脑,中蛊后两三日内没有太大感觉,只是有些寻常头痛而已,可是第三天夜晚会突然头痛欲裂,这个时候其实还是有救的,只不过要立刻解蛊。 老田在正月十五日前的某个夜晚定是回来过,当他发现田嫂和吴刚在一起时,瞬间暴怒,便动了手,他的母亲听到了些动静,可她那时却以为他们夫妻只是拌嘴,儿子心中不快才又离村的,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劲,尤其当她看到她儿子的尸体时,她将所有的悲伤愤怒和猜疑都放在了田嫂身上,而田嫂的不解释便是默认。 吴刚也已认罪,蛊是他去黑市买的,他与田嫂也确有私情。至于为何用南玥的食髓蛊,他的解释是这样死去后,寻常的大夫只看得出他是突发脑疾。 公子说,他刚逃往雾山时便在后山发现过老田的尸体,只是那时他伤势太重,又有刺客追赶,所以无暇顾及,解封之后,他便第一时间去找了老田,得知青县衙门来了人,便索性将十一具尸体全部暴露出来,由府尹出面解决此事。 而这样做,不仅会让杀害老田的凶手露出马脚,也会招来那些刺客的同伙,当然也能让公子的同伴发现他的踪迹。 这种自我暴露式的破案实在是让桐雪觉得凶险,万一那云木腿脚慢了点,那晚她的小命岂不是就这样系在了一个病人身上? 桐雪竟还自作聪明地摔伤自己,想以此掩盖公子曾被她“窝藏”的足迹,殊不知他根本没打算躲躲藏藏。 而那吴刚,在发现了那十个刺客尸体以及桐雪的伤之后,就已经猜到这雾山村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了吧?便想借他们的手除掉桐雪。不过这些倒是桐雪自己的猜测了,吴刚应该与刺杀公子的刺客有些关联,但看样子又不是一个阵营的人。 既如此,那吴刚与田嫂又怎么可能是因为奸情才行凶杀人? 令桐雪感到惊讶的是,公子分明看得出这其中的破绽,可最后却就此让府尹结了案,吴刚死刑,秋后问斩,田嫂流放。 ———— 府尹带着人犯走了,公子却继续留在了此处。 因为邓老头回来了。吴刚借酒馆醉酒闹事之由将其一直锁在牢房里,关了这些时日,桐雪觉得他更是邋遢了,顿生一股嫌弃。 邓离天远远看着大队人马离村,又远远看见村口站着一堆人迎接自己,登时喜笑颜开,拎着酒壶,张开了双臂,大喊:“九儿,我回来啦!” 一番闹剧过后,里长头顶上愁云惨淡,也没了平日里絮叨的心思,安静地回了屋。 邓离天对着小九又亲又抱,小九也不推开,笑得软糯糯的,大虎却是一脸嫌弃,摇头翻白眼。 桐雪抱着方才小九递给自己的小盒子,对着邓离天笑得不怀好意。 公子站在她身侧,见她这番模样,也不由地开始好奇那盒子的宝贝了。 邓离天突然眸光一凛,再也笑不出来,“雪丫头,你手里拿着什么?” 桐雪笑着道:“老头,你不是一直想当我师父吗?你把这个送给我,就当做收徒礼吧!”她摇了摇手里的盒子,清灵的眼眸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邓离天连忙放下小九,胡子翘得老高:“我只听说过拜师礼,哪有人拜师还跟师父要礼物的?你这臭丫头,我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宝贝,你说要就要啊!” 桐雪却不理他,扭头就跑,边跑边喊:“云木,想救你家公子,就别让那老头追上我,哈哈哈!” 此刻邓离天有种气儿提不上来的感觉,指着桐雪的手都在抖:“臭丫头,你这个臭丫头!”说完就要去追,少年的身体却忽然挡在他面前,老头瞪大了眼睛,哪里来的熊小子? 公子摇了摇头,负手慢悠悠地跟在了桐雪身后,唇角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