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追放
石川县加贺市,闻名遐迩的温泉之乡。20世纪下半叶,日本经济腾飞,“一泊两日”的短期温泉旅行蔚然成风,以其环山景致与便利交通,加贺成为企业聚会与个人周末疗养的上选。温泉旅行的兴盛造就了加贺的日式度假村群落,它们中较年轻者于昭和末期开业,最早的可追溯至50年代、在之后的时间里多次翻新。这些度假村选景别致、装修豪华,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只是曾经的熟客们仅有少部分还愿意佝偻着背,顶着花白的头发回来看看。平成初,泡经济发展停滞,加贺大小温泉旅馆的年入住量近乎腰斩,疫情令国际客源大减,如今留给我的就是这一片衰颓的景象。我踏入这间“叶渡莉”旅馆的时候,内室依然瑰丽,工作人员依然热情,在这些方面,我没有不满的,但当天入住者只有我和另一位沉默不语的老太太,未免太寂寞了。

底层之上,旅馆的客房分为两座塔楼——藤之楼与荻之楼,我住的藤之楼离大堂较远,离旅馆中一部分被荒废的设施较近。拉开底层电梯门,我能见到一座透光的下沉式舞台,舞台中央摆放着一面蒙青布的大鼓,两侧招牌写着“加贺一向一揆太鼓”字样,是为了纪念日本战国时代越前加贺地区由一向宗领导的佛教起义活动。舞台右侧有一间独户料亭,料亭门口写着“今日休业”的标语,在我四天的停留期间,它门扉紧闭。以从电梯走出、面向下沉舞台的方向为正方向,往左手边走是酒店大堂,右手边则是通往桌球室、卡拉Ok及俱乐部的通道。俱乐部门前立了一只黑胶底缀金斑的花豹塑像,它身周充盈的灯光将一旁朴素的玻璃正门掩藏了起来,门口写着“18岁未满禁入”,门里可以看见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豹子,玻璃上的条状蒙砂正好遮住了它的眼睛。

下午加贺小雨,再往北的金泽等地大雨如注,我还算是幸运的。打着伞去温泉街走了一圈,在三个相似的十字路口驻足,望着灰色天空的雨滴落在日式瓦脊上,丝毫没有清新感。门窗中只能见到杂物箱的轮廓,或是被我误认成人影的挂置衣物。雨停了,我的时间不再流动,电线杆、狭窄的民房、路上的瓷砖、居酒屋门前熄灭的灯笼、只要我想,我可以一直列数所觉知的意象。永恒的全景融化于我的视界之内,万籁俱寂,且寂静长存,这样下去,自我都将消解,以一种舒适、美妙的方式消解。

入夜,黑暗带给我沉浸感,足以模糊梦与现实的界限。我从温泉街下坡走到居酒屋街道,在那儿还能听到或高亢或低哑、富有感情色彩的人声。它们与被幕帘掩着的纸窗门后、昏黄变幻的灯光一齐波动。因此,我得以确定自己与一个更现实的世界间还有多少距离,不算太远,也有所隔绝。这些有人声的居酒屋,在漫长曲折的街道上像是一座座孤岛,它们坚守现实的碎片,四周就是黑暗之海……不止于此,黑暗、梦与想象之海。我倾泻所有思维到其中,看着它翻腾又落下,旋起又消弭,直到我累了,屈服于这无人暗夜的包容。居酒屋街道拐角有一间“女孩酒吧”的遗址,原本“女孩酒吧”是风俗业的一种,指有一对一陪侍的放题酒馆,如果看对眼了,也可以给她赠酒。我在秋叶原熙来攘往的街头见过“女孩酒吧”偌大的招牌,在京都鸭川的古屋敷旁见过写着“girls bar”的灯罩,而此时此地,繁华落尽,迷醉的烟尘沉入门前浅浅的红酒渍底,疯狂错乱的人生瞬间作沙沫散,因时代颠仆离开加贺的人们,要是故地重游,应该会听到不远处田垄间的蛙鸣,并为之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