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重游世界（二十一）

21.登向神坛的普通人

时间：1768年

地点：苏格兰/英格兰

  我手捧温热的杯子，不停地喝着由于掺了太多水，味道几乎和清水没有差别的稀牛奶。早晨给两个孩子，吃完最后一块杂粮面包，厨房空了，钱袋也早就空了。为了充饥，我用曾经装过牛奶的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温水。我的丈夫，一边和我一样喝水充饥，一边看着暖炉上沸腾的烧水壶，叹气不止。

  是的，我本次重游，跟了个家道中落的丈夫，并和他育有一对子女。丈夫很有能耐，在大学里开了家修理铺子，但他的能耐，仅限于摆弄机械，对于赚钱，始终不开窍。

  我这次所处的时代，是英国光荣革命过后几十年。这场革命一直享有盛誉，因为以血缘关系为导向的皇权，被真正掌握社会资源、自己有钱、且有能力带领平民们赚钱的人，以不流血的战争推翻。想来，改弦更张也是早晚的事。革命过后，好处是国家被最有钱、且最会赚钱的人领导，国民财富总量日益剧增。可辐射到我和我丈夫，这样没钱没权的普通老百姓身上，真心没带来什么好处。

  财富统统掌握在百里挑一的富人手里。刚结婚时，我还能去少数愿意招聘女性的工厂上班，干和男人一模一样的活，然后每月拿到的薪水，只有和我一起上班男性工友的一半。后来有了孩子，我无暇出门工作，花销也日益增加。直到今天，孩子已经一周，没吃饱过了。

  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坐在我旁边，与我一样饥肠辘辘的中年男人：“亲爱的，孩子们的午饭，吃什么呀？”

  虽然中年男人的视线，依旧随着沸腾烧水壶，被蒸汽顶起的壶盖上下打量，但满脸的愁容，已逆流成河。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中年男人站起身，走向我们出租屋破破烂烂的房门道：“我决定了，现在就去，接下那份运河测量员的工作，什么数学仪器制造，什么改良发明，都没有赚钱重要。”

  我激动得泪眼婆娑，说出的话也缺乏思考：“oh，亲爱的，你终于想通了，我和孩子，等你回家吃饭——”

  伴随着我的话，丈夫摔门而去，我立刻后悔：这个其貌不扬男人的改良发明，足以改变世界，升级人类五千年来固有的运输方式。可我现在是一个母亲，十月怀胎，吮吸哺乳，让我对我们的孩子，拥有超脱自我的感情。理性思考，为了孩子，让一个造福全人类的伟大科学家放弃梦想，舍大我为小我，属实愚蠢至极，但不知为何，身为母亲，我就是忍不住，说出了强迫他，放弃梦想的话。

  傍晚，丈夫带回一大袋子，新鲜的面包，我先将面包分给两个孩子大快朵颐，而后激动地望着丈夫。中年男人嘴角挤出笑容道：“亲爱的，我低价卖掉了制造数学仪器的设备，关掉了修理工坊，凭着新工作的收入，以后我们，都不用挨饿了。”

  我激动地亲吻他的脸颊，然而，我清楚地看到，他虽然在笑，眼中的光，却黯淡了……

  运河测量员的工作很忙，丈夫早出晚归，有时还忙得夜不归宿。我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生产时落下的旧病复发，我抛下孩子和丈夫，撒手人寰。

  丈夫在我的尸体旁画着十字，向主祷告，同时自言自语地，和我说了很多话。奇怪的是，已然失去生命体征的我，虽不能做出回应，但能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我一直都是个没用的人，总爱逞能。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却从不照医生说得多休息，还总去父亲的工厂，想着帮大人们的忙，结果什么都帮不上。后来母亲离世，父亲工厂倒闭，我跑到伦敦当了一年学徒，想着学成回乡开一家修理铺，结果没开起来。再后来，我的修理店终于开在大学里，店铺周边氛围很好，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适合我搞发明研究，结果几年下来都没什么进展。到现在，我的铺子关了，我的研究断了，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岁数大了，我也认命了，失败者，我就是个做了几十年发明创造白日梦的失败者，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

  看到眼前中年男人颓废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一项发明创造，想要从实验室走向应用，进而大规模推广并盈利，需要具备的因素太多了。首先是成品本身契合社会环境，即社会需要、使用者喜欢、并且能代替原有产品具备更高价值；其次是时间和金钱，无论什么样的发明或改良，从诞生到符合市场需求，需要经历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的推广，并在推广的过程中不断优化，由于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盈利，所以需要大量金钱支持；最后，研发的人往往不懂推广营销，那是商人做的事。

  中年男人从小身体就不好，将近40岁的他，估计在有生之年，难以等到自己的发明获利；接下来的日子，他能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就不错了，继续梦想所具备的时间、金钱、精力，一样都没有；操着浓重苏格兰口音前往英格兰，别说做商业推广了，就连日常交楼，都会被本土人指指点点。

  除非，他能遇到一个人，既有经济实力，又有商业头脑，还和他本人合得来，他的发明梦，才有可能美梦成真。不然，正如他本人所说，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

 

  尸体安葬，我开启了新的重游。由于上次重游，什么有用的讯息都没得到，就因病离世。新一次重游的时间为1776年，地点仍旧是上次重游所在的运河附近，一个商人家庭的女儿，据家人所说是一次高烧，烧坏了她的脑子，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事实上，这名少女在那次高烧已经死亡，作为重游者的我取而代之，代替她的意识，以她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商人带我参加，据他本人所说，是改变未来的重大仪式。我到场之后，看到了“庆祝新型蒸汽动力机在波罗姆菲尔德煤矿投入使用”的字样。我知道，上一次重游的丈夫，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成功了。

  此时的瓦特，已经四十岁，距离他1755年只身一人来到伦敦钟表店学习机械制造，已过去20年，距离他1765年蒸汽机改良取得关键性进展，也已超十年。我不知道在这期间，他除了因生活所迫，做了8年运河测量员以外，还经历了什么。但我确信，瓦特20年以来，无论经历什么变故，无论遇到过多少困难，一刻，都未放弃自己的梦想！

  或许，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贵人，正如瓦特和商人先生一样，互相成就。只是在与贵人相遇之前，大多数人都已放弃。哀莫大于心死，梦想的最后，自己都不相信能成功，幸运女神断然不会眷顾。

  看到这句话的你我，在实现梦想前，为了心之所向，又坚持了多少年呢？

  当时，欧洲人民日益发展的物质需求，与刀耕火种，人畜出力的落后生产之间，早已矛盾重重。瓦特改良发明的动力机，不仅解放了人力，更使工业品产出效率，提升了不止十倍。短短几年，在瓦特一生挚友，商人先生的巧言推广下，不仅英国，整个欧洲，都用上了瓦特的神奇机械。当时，仅占全世界总土地面积五分之一的欧洲，产出了超过全人类生产总值50%以上的商品。伴随着欧洲大航海时代，依靠瓦特蒸汽动力，大量低价优质的商品依托海运以及殖民，售往全世界，英国，乃至欧洲，成为世界财富的集中地，史称工业革命（一）

  故事回到，商人带我参加的，“改变未来的重大仪式”上。接受大量赞誉，同时订单如潮的瓦特，在人群的后面，找到了我。

  瓦特用蹩脚的苏格兰口音英语，向我告白道：“女士，你和我死去的妻子，太像了，眼神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你未婚，且不介意我与亡妻育有两个孩子，请做我的妻子，我会像对待亡妻一样，尽可能对你好。”

  我至今无法理解，瓦特这个理工直男的告白。与其说是告白，更像是告诉所有人：我依然爱着亡妻，如若再娶，一定是因为这个女子像亡妻。机缘巧合，我对他的告白，十分受用。正当我不置可否，脑中思考如何以最符合礼节的方式，答应下来时，深谙人情世故的商人先生，直接帮我应允了这门亲事。

  工作上，由于他跨时代的发明，使得瓦特和商人先生，都赚得瓢满钵满。即使后来有人以专利权到期为由，企图阻止瓦特赚钱。可惜蒸汽机实际使用中，还需要不断改良，以适应不同生产情境，这样的改良工作，放眼全世界，只有瓦特能够做到。生活上，瓦特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换作别人，可能会因成为亡妻的影子而吃醋，可我无法与自己争风吃醋，姑且就心安理得享受丈夫的爱吧。

  继英国光荣革命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关于这场革命势如破如的原因，瓦特本人难辞其咎。本来就掌握了法国大部分财富的资产阶级，因瓦特的发明变得更加有钱，法国资产阶级参政议政，迫在眉睫。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不同，这场革命，是以大量无辜者流血牺牲换来的。一个又一个的王权阶级，被送上断头台。这也还好，毕竟王权阶级，即便不干涉资产阶级富商们的革命，也因社会背景，注定无法善终。遭人诟病的是，那座所谓的，关押了政治犯的巴士底狱，其实已经改造成疗养院，当革命义军冲进巴士底狱时，疗养院的院长还悄声对他们说：“嘘，小声点，还有老人孩子在睡午觉。”——结果被革命军不分黑白一刀斩首……

  瓦特晚年非常富有，他先是用钱，洗脱儿子参与法国大革命的嫌疑，又给自己，盖了占地十亩的豪华庄园。瓦特把整个庄园送给我，自己缩在阁楼的实验室，做着改良发明。年过古稀的瓦特，实验室里又有了进展，他向我自豪道：“除却矿山、轮机、灌溉等工业，我的蒸汽机也存在，用于普通市民交通运输业的可能性。到时候，马车将彻底被‘火车’淘汰，对，就是这个名字，如果铁轨真能铺往世界各地……就起名叫火车。”

  晚年的瓦特，富有到能买来这个世界上，任何有价格的东西——然而依旧买不到健康。我指的不是随年龄增长的自然衰弱，而是我们的孩子，由于感染肺结核，早早离开人世。当时的肺结核，被称为“人间死神”，只要染病，就活不了几年。我们平凡人，真的能战胜死神吗？孩子死后，瓦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

  会的，我确定会的。

                         工革起源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