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人生,跳过虚空之海(下)| 科幻小说

当自动机器在最远的行星轨道上也组装好了粒子炮,太阳系内交通网络建设完成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通知,提醒我去面对一个我必须要面对的时刻。
看护中心在一个圆环空间站里,它建在从圆心到圆周的一条支柱上,为不同的病人提供最适合的重力环境,几千台护理机器无声地忙碌着,好像在努力把无可奈何的生命终结装饰得高贵又整洁。
护士告诉我明迪的记忆退化已经很严重了,他们会选择在他最清醒的时候通知我,在那之后,机器就会让他安静沉睡,永不醒来。
我穿过了房间里的人们来到了床边,旁边的柜子上有很多照片,有些是他自己,他的妻子和朋友,有他领养过的孩子们,有时我也在里面,可我居然不记得所有这些,这几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没想到它竟然能填充如此丰富多彩的细节。
我握住了他干瘦枯萎的手,时间却没有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这样的对比显得很不真实。
“你害怕吗?”我问,“还是在思考接下来会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会去了,”帮他说话的电子音好像是在微笑,“明明是活下去的人才需要一路走好。”
我点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我不应该表现得悲伤,因为在最后的时刻,他确实沉浸在满足之中。
我以为有一些遗憾需要无限的来日弥补,但是现在,我却发现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了,除了一句:
“明迪,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勇敢。”
所有的过往都已经离我远去,也许我也到了应该随之而去的时候了。
我打算把这个只有回忆的世界抛在身后,去刚刚建好的木星前哨基地,那里还没有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有,除了只够一人需求的生存资源外,那里有看不完的书和影片,偶尔还能收到遥远故乡的信号。在那里的余生就像一个人看守着灯塔,孤独但是浪漫,不会再邂逅新的别离和错过。
最后,我终于要去比世界尽头更远的地方了,我对记忆里的友人说。
在出发前,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和儿子见一面,可他此时也在进行着人体冬眠实验,时间似乎不允许我在这个时候去打断他。
这也没关系,三年和几十年相比很短,也许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重逢,就足够解释所有的一切了吧。
我这样想着,直到意识在寒冷中模糊,任由无尽的黑暗带我漂流。
再往后,寒冷消退了,是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但这好像不是梦,明亮但模糊的光影中似乎有很多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一切都像是快进中的影片一样让我把握不住任何细节,当我恢复到能理解身边的一切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为普通的房间,一张普通的床,床边柜子上的花瓶里插满了盛开的风信子,紫色的花反射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让这里充满了油画般温暖的色调。
窗户的玻璃看不到外面,我的力气也很快恢复到了能支起自己的身体,我试着走下床,熟悉又陌生的地球重力让我重重摔在地上,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平凡,平凡到有些刻意,像是有谁有意把我带回离开已久的世界,却唯独和我想象中的目的地没有一点联系。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发射失败了吗?多长时间过去了?
仿佛是回答我的问题,有一个人推门进来,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看到我坐在床上时稍吃了一惊,而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请不要害怕,我是来接你的,得知你获救后我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他对我说。
“获救?”
“这里是目的地,但后来的人们一个多世纪前就到达了。你搭乘的货运飞船是第一次航行,微小位置偏离导致粒子流切断了帆的缆索和通讯系统,你最后的轨道参数也无法传回,只能推测你会沿着一条狭长的椭圆轨道永远迷失在太阳系里。太长时间的冬眠会导致不可逆转的记忆损失,还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超忆者们读取并修复了你的一部分记忆,所以很幸运,你还是你自己。”
“你在说什么……”我努力地咀嚼着我能听懂的事实,“我的儿子还活着吗?还是他已经…...”
“我们一会就去见他。”他简单回答道。
尽管这个自称信使的男人口音和语法都很陌生,但他的外表却让我抓住了熟悉的东西,于是我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外面的空间很宽敞,天空是高高的金属穹顶,我很确信自己是在一艘宇宙飞船或者太空城中,眼前是很寻常的街道和集市,人来人往十分繁华,我把目光投向街道的远处,努力地想从中看出一些曲率,但是大街到我目力所及仍然很平坦,所以这个太空城的规模应该相当惊人,除此之外,街上人们的衣饰和建筑上的标示文字都没有太超乎我的想象。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处未来的证据,七个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她们似乎在有说有笑,就像一群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但总是有哪里让我感觉不太对,她们的步调虽不整齐,却有一种极为精巧的协调感,让我想起了海中的鱼群。
“那七个人,是克隆人吗?”我问。
“是,也不是。”他回答,“她们之间的关系类似左右半脑的关系,在这座城市的法律里她们算作是一个人。她们之间的‘交谈’我们没法理解,那是生物电场,信息素,微表情等等的综合交流,效率比我们的思考更快,连结着统一的自我意识。”
“那要是分开很远呢?”
“那样的话就是七个可以独立行动的个体,就像我们一样,据说每个个体都保有全部的记忆,对他们来说,‘自我’可拆分也可组合,想想一个意识同时从几个角度观察世界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听说他们当中很流行这种做法,组合中的每个个体各自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回来后让记忆融为一体,不同经历造就的不同性格和思想在同一个意识上融合,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主观体验,相比之下我们只有一条线的人生,无论多么丰富多彩,也许在他们看来就像我们看野生动物的生活一样,单调和扁平得可以忽略。”
“这里是属于他们的城市,你看那边,还有不同性别个体的组合,是该称呼‘他’还是‘她’呢?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性别就不只有两个端点,而是一个区间,可以任意取中间分数。这会形成怎样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他们的文学和其他艺术会有什么样的主题?我们不可能想象……好了,继续说你可能接受不了,但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哲学问题,而是法律明确定义的事。”
偶尔也有一些落单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但直觉很快告诉我他们也并非我在概念上所能接受的同类,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目光接触,都是在告诉我这里距离我熟悉的时空有多么遥远,半小时前还显得平凡的环境,现在却令人窒息。
“如你所见,新的人类可不只有刚才的那一种,每五到十年都会有新的类型诞生,不同的新人类组建了各自独立的社会,而像我们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和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遇到第二个了。”
“你不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吗?”
“开玩笑,”他摇了摇头,“这可都要经过基因工程和胚胎发育的复杂设计。不错,把老爷车的零件翻新保养延长年限很容易,但你没法让它上高速公路,你不能把自己变成……”
“……另一个物种……”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不是二等公民,出口就在前面,那边有宇航服。”
“去外面做什么?”我问。
“先去看看日出吧。”
我们乘交通艇到达太空城的圆环外框架,框架不会自转所以也不会把我们甩出去,巨大的木星在身后地平线上,它表面大理石一样迷幻的纹理已经清晰可辨,给人一种似乎光滑的错觉。
我们向前走,小得像珠子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浮现出来,却仍然明亮到给地平线镶上一圈金边,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上,它的光芒反倒给我一种冷冷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把手臂环在胸前。
他并没有停下和我一起看,而是远远地招手示意我跟他继续向边界走去,在那里可以看到位于太空城圆环中心的某样东西。
“我们不是来看日出的吗?”我问。
“不是这个太阳。”他说。
在思考他这句话之前,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之前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是什么?从亮度和方向来看,显然不是来自真正的太阳。
随着我靠近太空城的边缘,另一个强大的光源开始显现它的存在,在附近的宇宙飞船上投射出强烈的反光,也同样给脚下的光滑大地勾勒了一条明亮的边界。
这种震撼无以言表,我竟然同时在看两个日出,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
在我看到它的同时,头盔面罩迅速自动将透光度降到最低,它比太阳明亮得多,就在太空城圆环的圆心,我看得出它被放置在一个球体中,球体外壳控制着透光度,给城市带来昼夜交替。
它不是太阳,不是任何我能想到的东西,我向它的中心看去,没有看到光源的轮廓,它不是一个圆,甚至连一个点都不是,仿佛那就是纯粹的光,肆意从那片空间中喷涌而出。
“那是个受磁约束的带电微型黑洞。质量有三百万吨,但比原子核都要小得多,通过霍金蒸发持续输出超过四百亿千瓦功率的能量。”他语气中带着敬畏。
越小的黑洞蒸发速度越快,也就有越高的温度,但如今亲眼所见,它竟然如此绝对地存在于它名字的对立面,明亮到令太阳黯然失色。
“看到你认识的东西了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
“约束黑洞的球体内壁就是你最熟悉的粒子反射镜,当然现在它的构造更复杂,有很多分层,能够完全反射黑洞的辐射,让黑洞在球体内实现热平衡稳定,从而可以被长期保存。”
更惊人的景象开始展现,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头顶的万千繁星,在天幕中缓缓靠近我们,那竟然是一颗小行星,我看到它的表面在不停闪光,看起来是很多推进器在维持它的姿态,把它稳稳地送入城市圆环的中心。
黑洞被送入小行星内部,巨大的热量将它从里面熔化,暗红的光隐隐显露,从外面看就好像是个红彤彤的不规则灯笼。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工程飞船纷纷围了上去,在小行星四周进行着各种加工作业,仿佛忙碌的工蚁。
这座城市的太阳也是个巨大的宇宙冶炼工厂。附近其他城市也是这样建起来的。
“这真是个不错的纪念碑。”他低声说。
“所以我要去的也是墓地吗?”我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他伸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来带你去见你的儿子。走吧,我们去超忆者的城市,他已经等很久了。”
“超忆者是大脑和量子计算器与叠加态存储器融合的新人类,他们可以随意记住人类史上所有书籍那样多的信息,将虚构世界在脑海中想象到每粒沙子的精细度。”
“他们可以连接虚拟世界?”我问。
“不需要,他们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历史就是他们探索的宇宙,他们可以在脑海中重演不同版本的历史,在一个人的脑中君士坦丁堡从未陷落,在另一个人的路线里黑死病没有发生。他们互相交流历史每一个断面里丢失的机遇,就像我们在聊各自的人生。”
“如果信息足够,他们就能用插值计算以最小概率误差填补历史的空白。我听说这样的技术最早起源自古代某个时候的军用AI,超忆者们继承了这样的实证主义,如果他们还原的意识能在所有已知的场合给出与历史记录相同的反应,他们就会认为将古人成功起死回生。”
“我想我明白了。”我低声回答。
这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龙阳从树丛中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你好,妈妈。”他看起来一点不像是幻影,“欢迎回来。”
陌生的声音却提醒着我和他相隔的漫长时空,现在我把这些抛在脑后,只是静静听他说那些我错过的故事。
同样向远方狂奔的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退出而停下来,最早的再生治疗打破了禁忌,接下来人类本身进一步升级就是无法阻挡的浪潮,人们对危险的宇宙探索投入越来越低,而是埋头在大地上创造天堂。
月球上的人们越来越少,但和他一起留下的人没有都被时代动摇。新人类占越来越多人口比重,政治版图也据此发生着变化,终于有一天,各国同意了立法禁止自然人类的出生。
这并没有错,只是新时代合情合理的人权,让自然人生在这个他们不可能理解和融入的社会是一种残忍的做法,而且用自然进化满是缺陷的身体开始人生也不会被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所接受。
龙阳代表月球上的人类向全球广播了自己拒绝这条立法的宣言,如果地球不再属于我们,那么作为最后的人类,我们也到了走出摇篮的时候,我们在木星和小行星带的前线基地有足够资源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家庭,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仰望更明亮的星空,我们珍视的一切都不会丢失。
“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孩子。你那时一定和他很像。”
共有十万自然人类陆续追随了他们,登上了巨大的粒子帆飞船,开始了跨越五亿公里的出埃及记。在掏空的小行星里建立新家,开辟采集木星卫星资源的航路用去了二十年的时间,成百上千人献出了生命,成为史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国家间的差异不是政治和价值观而是物种时,地球面临新的矛盾冲突甚至战争威胁,时不时也有人去木星寻求保护,那里的人们无条件接纳了他们,宽容也是人类的骄傲。
有了更多帮助,人们终于用环绕木星的粒子加速器制造了第一个微型黑洞,这个寒冷又遥远的世界终于有了自己的太阳。
但流逝的岁月还是慢慢带走了这些勇敢但脆弱的远行者,也许这段光荣只是人类交出接力棒前的回光返照。诞生于大地的肉体和精神成为了枷锁,终究无法从这些飘在虚空里的盒子世界中找到归属的感觉。自然进化的大脑无法适应超长期冬眠,可粒子帆飞船的加速危险又缓慢,抵达太阳系外最近的宜居星球也至少需要三四个世纪,星星和过去一样只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个亮点。
离开大地的人们却注定不可能被天堂接纳,于是越来越多人渐渐放弃了这里,选择让后代加入新人类。当来自地球的战争威胁到达这里时,留下来的人类已不到三千,是即将凋零的落叶。
一伙人破坏了加速器,让新生成的黑洞向木星表面坠落,沿途有太空城,有木星表面的工作人员,百万人会被波及。
这个比原子核还小的幽灵用上千万度的热量熔化着路上的一切,如同拖着一道暗红的血潮,它和太阳的光芒让夜半球的木星夹在两个方向的黎明之中,那场面让每个人都难以相信宇宙竟能允许如此美丽又恐怖的造物。
太迟了,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但对于最后的人类来说,也并非束手无策。
尽情小看我们吧,龙阳说,通信屏幕上的他宛若巨人,我们单调贫乏的生活,我们原始又充满缺陷的生命,记住今天只有它们能拯救你们,正因如此我们能选择你们永远不敢选择的东西。
我们能选择牺牲自己。
他驾驶飞船冲向坠落中的黑洞,用粒子镜作为护盾,用磁场偏转黑洞的轨道,就像托住巨石的大力神。黑洞在全世界人们的惊恐目光中与路上的太空城擦肩而过。
当黑洞质量降低到一百万吨以下时,它的温度超过了粒子镜的承受极限,飞船像滴进烈火的露珠一样消失了。
黑洞也被偏转了足够的距离,它继续下坠,巨大的热量排开木星大气中如山如海的氢氦巨浪,划出一道深深的V字,但最终在抵达木星致密核心前耗尽了质量,在剧烈爆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各个城市以加速器所在轨道按扇区划分了各自的疆域,没有谁能单独进行黑洞的生产。而作为回报,剩余人类的自由也被法律认可,地球被让给了他们,这些疲惫的旅人最终也得以在空旷的青山绿水中落叶归根。
“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远足,无论在哪里,你们都总看着地平线,看着我们明明都看不到的东西,我曾经那么讨厌你们,你们一路向地平线奔跑着,却不看看周围珍贵的东西和等着你们的人。
“可我后来却明白自己羡慕你,每一个你遇到的人,每一个你到达的地方都会带给你新的生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你的人生像一次轻盈的水漂,没有现实的引力和阻力能让你停下。
“我知道你一定还在宇宙某处,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我所做的一切是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也是一个孩子对逝去机会的补偿,我希望当你想要停下来休息,或是走到终点的时候,这个世界不会面目全非,回家的路标还在那里等着你。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我泪流满面地拥抱身边的幻影,“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只想告诉你,你做得非常好,我们此生足矣。”
幻影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程序并没有智能到可以给出回答。
“再见了妈妈,路上小心。”
花园消失了,幻影消失了,全息投影的灯光逐一关闭。
由于没有足够的数据同时也出于尊重,超忆者们没有做出龙阳的意识替代品,我所看到的,是他录下的可以有限互动的遗言。
房间暗了下来,黑洞爆炸形成的木星新大红斑像一个正在窗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是个沉默的证人。
“辛苦你曾经追随他一路坚持到最后。”我对等在门口的信使说,“而且你一直等到了现在,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啊,其实没什么,资源紧张的开拓时代我也一觉睡过去了。他临走之前,我向他保证我会等到你获救的时候,至少让你不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其实等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放弃了,想不到...”他露出轻松的表情,“你居然能赶上,真的太好了。”
“在时间中流放,你一直都不介意吗?”
“我最早的生计是卖人寿保险,然后眨眼间人们就返老还童了,所以我一开始就是跟不上时代的旁观者,可是随波逐流就一定不好吗,看着这么多意想不到奇迹扑面而来,就算和自己没有关系又如何?”他递给我一张地址,“再说,只有到这个时候,回家才真的有回家的感觉,这是我在地球开的酒吧,那里才是招待劳累旅客最好的地方,好了,再会。”
“那些花也是你送的吧,”我回头对他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出了大门。
之后很久我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所有城市的繁华都很短暂,大部分时候很冷清,人们在虚拟空间中继续着真实的生活。“现实”只是世界之书中薄薄的底层,不同的新人类拥有适应各自大脑规格的世界层级,就像电台的不同频道,也有出生在虚拟世界,名为无形人的新人类能往来所有的层级。平日里的人们可以遨游在引力是距离一次反比的宇宙里,或是漫步在由高维几何和埃舍尔悖论空间搭建的城市和街道中。
这一切起源于我丈夫那一代人的献身,而如今无论哪一层都是我们的大脑无法承受的天堂,广阔世界和我之间这一次相隔着永远无法越过的高山。
我留在了超忆者的城市里,茫然地看着日升日落,过去的一生如弹指一挥间从我眼前流走,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信使曾说超忆者眼中的我们很可怜,无论经历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记忆里能留住的细节却寥寥无几,我们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过去,只能困在时间的断面里,每一次结束都是永别。
就在那道通向外太空的气密门开始诱惑我时,一个少女敲开了我的房门。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的侄女。”少女回答。
“可明迪一直都没有孩子。”
“爸爸和妈妈冷冻了他们的生殖细胞,如果有一天技术发展到能完全修正来自妈妈的遗传缺陷,我就会在那时出生。”
尽管内心有无数的疑问,但她的回答还是让我的内心柔和了许多,“很高兴认识你,”我对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在物理层使用的名字,不过从现在起,你可以叫我江水。”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赫拉克利特的哲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江水回答,“在你的一生中,我见到了父母的模样,我也曾在沙漠漫步,在太空漂流,我把你见证奇迹的激动,劫后余生的喜悦修复到了最精细的细节,可我自己却永远不能真正体会,因为我知道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在我身边。我复原过数不清的时代,体味过千万种喜怒哀乐,却没有一分一秒真正属于自己。
“能把时间长河放在心里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超过古人呢?我说服了越来越多的同伴,与其只是追回往昔失落的光芒,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站在舞台中间,创造自己的世界和历史呢?也许我们的灵魂太厚重,再也无法像过去的人一样自由飞翔,可也许呢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大的翅膀。我想让你帮助我们一起做出这样的翅膀。”
“还有啊,”她像小孩子一样坐在我的身边,“我想听你亲自讲述你的故事。”
我看着侄女的眼睛,她的美丽是如此极致,仿佛体现了文明用秩序规范世间万物的终极,每一处最细微的细节都被设计到最完美的平衡,没有留下一点自然的无序和瑕疵,但我还是能从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尽管这可能只是错觉,我漫长一生的阅历和智慧与她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在她的生命之书里,我能读懂的只有这张封面。
这样多截然不同的智慧物种挤在小小的太阳系,新的争端迟早会到来。恒星际航行被遗忘已久,我的知识并没有完全过时。
原来这个我不属于的时代和我依然有着纽带,依然能让我的旅途获得新生,成为年长的一辈,被世界远远甩在身后并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爱意慢慢融化了我的心,像是从时间长河遥远另一端努力追上来的涓涓细流。
在这漫长漂流的尽头,还有家人可以和我团聚,而我可以选择去拯救她的世界,去帮她实现愿望。
这也是最后一次,我唤醒了自己对远航的激情。
名为雅各天梯的木星粒子加速器已经全速运行了一年的时间,这一次粒子流依然无声地从我的飞船旁边经过。太阳还没有升起,但阳光已经提前照亮了前面的每一个加速环,这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串闪光的项链,也更像是一排枕木通往宇宙深处,它是真正的银河铁道。
浮浪号恒星际方舟舰就停泊在天梯的尽头,如同指向星空的长剑,修长的剑刃是长达一千二百米的居住塔,雅各天梯生成的黑洞将会被导入船尾巨大热平衡球的中心,那是这艘巨舰的引擎。
黑洞引擎汹涌的能量足够让飞船展开广阔的微波场电离星际尘埃,使它们能够被磁场导引进黑洞,成为用之不竭的燃料。
其他的方舟都陆续离开了,不同的新人类飞向宇宙各个方向。引擎的光芒让夜空中多了数不清的星辰,多普勒效应让它们显得五光十色,就像各种截然不同的未来。他们可以在路上选择醒来与星辰共呼吸,或是连接虚拟空间继续正常的生活,那里的世界和过去一样广阔。
龙阳不相信新人类可以像我们一样勇敢,或许那并不全对,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他,以及我认识过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今天这一幕,我们曾一起创造了这个未来。
其他的方舟舰会前往能移民的星球,他们可以把黑洞引擎投进恒星,因为爱丁顿光度限制,微型黑洞吸入物质速率有限,如果掌握好平衡,就能微微调整恒星输出功率,把寒冷的世界变成宜居带内的新家。
而这最后也是唯一的双黑洞引擎方舟可以让江水和她的同胞们以接近光的速度掠过一个个恒星系的边缘,那里有密度足够的星际物质可以当作燃料,就这样一次次跳跃,每一次的跳跃都能让它去往更远的地方。
如同一块渺小的石子轻盈地跳过无尽的虚空之海。
江水说他们会在每一个路过的恒星系里播种能自我增殖的自动机器,然后制造新的加速器和新的微型黑洞,用它们架设起横跨银河的一个个引力波信号中继站,让散布在宇宙各处的移民飞船不会完全失去联系。也许,他们还能把银河另一端的见闻送回故乡,如果那时地球上还有听众的话。
“你也可以不回地球,我会想办法让你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宇宙里等待你的并不全是孤独,”江水对我说,“我们可以用相对论快进数不清的时光,去一起看看万物的结局,或者在某个时候停下,日月星宿也还是冻结的永恒。无限的时间和无数世界里有无数的选择,你可以是第一个能拥有这一切的人类,你可以继续轻装前行,只需要期待下一站的风景。”
“这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大了。”我最后一次和江水拥抱,我一生的记忆和这个世界的无数往事在她眼中闪闪发光,和万千星辰的倒影交融为一体。
“你知道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现在,去奔向你的大海吧。”
现在是我的最后一次三十岁,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抓住之前从未选择过的人生,去守护人类刚刚开始的新轮回。抬头望去,我激起的涟漪荡起了新的余波,可以一直传递到群星的尽头。
尽管我不可能亲眼看到更广阔的风景,也等不到来自宇宙另一端的家信,但此时此刻我感到很满足,因为我依然开拓了新的旅途。
浮浪号和我的太空艇一同起航,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驶去,在夜空中所有新增的星星中,最后出发的它自然是最亮的一颗,以后它也会是最后一颗消失在天空中的星星,和缀满群星的天幕融为一体。巨大的星港很快在我身后缩成了一个亮点,随即消失在木星几乎不变的宏大背景中,此时的加速轻微地把我压在座椅上,温柔如故乡的重力,外面的星辰纹丝不动,仿佛是我刚刚从一场舒适的长梦中醒来,窗外夜色深沉,繁星似锦,太阳要等很久才会升起,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味梦里走过的一切。
远行者的光芒给木星镶上了一道明亮的轮廓,宛若一抹微笑,照亮了我自己的最后一段漫漫长路。
(完)
编者按: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也许不在于其长度,而在于其人生经历的跨度。这篇小说所讲述的这位女性的一生,也许每一个阶段,在科幻小说类型所构建的千万种人生中都并不罕见,但汇集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依然具有难以取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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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星际探索》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