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父与女
上山路远，走大道要白费不少时间。
才出村子，七世落雨就拉着银柳徒手爬上无人踏足的幽峭岩壁。
枯黄的杂草在山脚下随处可见，但随着二人登山越发深入，大量被践踏摧折的草木出现在他们面前，齐刷刷倒下的植物上，是凶兽落掌心留下的足印。
“把手给我。”
七世落雨先爬上一道土坡，随后回身将银柳拉上，拍拍手说道；“从这儿向前靠，应该能和上山的大道汇合。”
身旁没传来动静，反倒来攀山的呼吸声都被刻意压轻了些。七世落雨侧眼看去，发现银柳紧咬嘴唇，双目死死注视着山顶。额上渗出的汗珠打湿了少女鬓前两缕欢脱长发，右手一刻不停地摩挲腰间的佩剑。似在制定计划，又像暗下决心。
一块纤细柔软的覆上少女额前。七世落雨从黑袍间掏出块手帕，擦去少女因紧张不受控制的冷汗。
“紧张什么？到了面对他的时候，还有我呢。”七世落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过接下来的路上，凶兽猛兽可就不知道有多少喽。真到了野兽成群的时候，我会优先自保。”
“所以，你可千万别死在半路上，不然就看不到我帮你报仇了。”
手帕带着淡淡的白兰花香，顿时让银柳的紧张缓解了不少。她想着自己也应该做出点改变，正打算感谢对方，又听见七世落雨最后一句补充。到嘴边的谢言变成下意识地反驳：“你觉得本小姐需要靠你？”
“有个人和我说过你的神通。不过我在村口解决掉六只猛兽时，你在干什么？”
银柳将长发一甩，潇洒地走在七世落雨前面：“跟紧我吧，我真想快点见到那个人。”
当然要快点。
七十落于心想：“毕竟山下的人们可等不了我们太久。”
豺狼背生双翼，飞隼长出利角，野猪体型膨胀……林间路上常有皮毛泛紫、长相怪奇的猛兽出现。这些猛兽似乎不结队行动，只是零零散散在山路上巡视，却也看得出在有意阻止二人登山。不过七世落雨有星光加护，银柳剑术熟练，这些兽对他们倒也算不上阻碍，只是空耗了些体力。
七世落雨用剑刺穿最后一只猛禽时，内心还在惊叹：即便对于异世界来说，这样的进化方向也太大胆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得到一部分魔王的力量了？”银柳左手叉腰，抖落剑上的血。
“是啊，是啊。如果前面的推断没错，那么这些猛兽也只能有这么一个来处了。”
已经恢复自信的凯蒂萨·银柳身上闪烁着作为大小姐的气质，高傲而出众。
七世落雨很想鼓励她“保持住”，但转念一想，或许此刻什么都不说才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哦，对了，银柳。你觉得，如果一只棕熊长了三颗脑袋会怎么样？”
凯蒂萨·银柳皱眉：“那它一定又笨又丑。”
七世落雨指了指银柳身后，有头如科耳柏洛斯似的，摇晃着三颗熊头的壮棕熊正缓缓接近她。银柳的注意力却只在棕熊身上停留一瞬，在棕熊背后更远的地方，一道披着灰色薄布袍的人影出现在两人视野力。
“先解决了这个三颗脑袋抢身体的家伙！”
远踏一步，七世落雨掌心汇聚起星芒。阳光下的星光没那么显眼，却威力不减。远远将手中覆上星芒的铁剑掷去，转瞬间便削掉了那庞然大物的一颗脑袋。
银柳出手也再无半点迟疑，银洌划过，棕熊当即侧倒在地上，颈部断口的血喷涌而出，在地上汇成条汩汩流动的小溪。
“追上他！别让他有启动法阵的机会！”
催动着体内的勇者之力，流转的银河再度缠身，七世落雨拔出覆星铁剑，踩过地上血污，径直向那道身影追去。
对方却不避开，反倒双臂大开：“我女儿有出息啊，还带了个帮手来对付我。”
瞬息间，剑光已逼至他喉颈，他却依旧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动作——直到金铁相交声响彻翠鹃山，覆星剑停在他颈外半寸，传来阵阵杀气。
这一剑，被接下了！
执剑者神色凝重地看向那支接剑的手，从对方的布袍下伸出，缠绕着一层紫色雾气，包裹在铁铠之内。七世落雨只能判断，这个人对自己的身体也做了同猛兽一样的改造。
“第三只手”将覆星剑向外一送，又缩回到灰布袍下。
“你还当她是你女儿？”故作惊讶地看着对方，七世落雨又问道，“这位先生，我现在究竟该称呼你为小魔王，还是凯蒂萨城主呢？”
“哈哈哈，我这样的人可不配和凯蒂萨城主相提并论，他是个为民除害的好城主。”小魔王会意地笑出声。
“不过，实验很成功，他恐怕没机会成为那个英雄了。”
语气一转，小魔王从布袍下抽出一柄紫雾缭绕的长剑，双指轻附剑身，伺机待发。
七世落雨抽空回头瞥了凯蒂萨·银柳一眼，似乎从小魔王与他正面对话开始，她就没再靠近过来。
“那就别假装关心银柳了，说不定，她也不喜欢你给她的姓！”
举剑作进攻势，这次，七世落雨却连头也没回：“唉~到头来，终究还是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你这狠心的女人……”
话音未落，数道银洌寒芒向前斩过，擦过七世落雨身侧。但大多剑影都被袍下手挡住，震落散开片雪尘，唯有一剑划开布袍，露出垮下的衣衫内，小魔王紫雾化的身躯。
“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想当回城主也难了吧？”银柳再举佩剑，剑身映出雪白天地中的一片黑色，“他说对了，凯蒂萨这个家族，即使我看不起，你也不再配得上了。”
小魔王冷冷地看着凯蒂萨·银柳：“法阵完成时起你就是一份资源了。凯蒂萨·银柳，我会在你死后把你的名字写在投名状上，你无权拒绝。”
“我不会，只活在你给的权力里了！”
雪地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银柳挥剑向小魔王冲去，后者也持剑相迎。紫雾与银冽交锋，激起层层落雪，又在彼此的性命上留下涟漪。
七世落雨在一旁按兵不动，他留意到，银柳虽然攻势凶猛，却总能在威胁到对方性命的前一招被小魔王压制。他就像能料到银柳的下一招似的，随着战斗进行，逐渐占领上风。
或许是地面未踩实的积雪下，还有一层泥泞黄土，银柳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为避锋芒，被小魔王逼着向山林深处退去。
剑影翻飞，如此激烈紧凑的战斗节奏却让七十落雨插不进手。他随交手的二人一并入林，却看见几番交锋后，银柳身上已留下数到伤口，而小魔王纵身一跃，于近处一枝秃树干上立稳。
“你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娃娃时，我就说过，你的战斗天赋很高。不过从小到大，你的点滴成长，你所学的每招每式，都被我看在眼里。”小魔王叹惋道，“曾经令我无比深爱的女儿，我一定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
牙关紧咬，脸色苍白。
凯蒂萨·银柳的反应在七世落雨的预料中。他能想象到，自己展现出的全部杀招都在对方掌握中时，那种无力的愤怒。
“都被他看在眼里？”
银柳从记忆中搜集着和父亲不相关记忆，她惊异地发现，在她过去的十九年生命中，只有曾经的七天她真正才真正与他毫无联系。
所以，未曾被他了解甚至知晓的……
“也许，暂时性地依靠一下我，并不会成为证明你独立与强大的反例。”
绚烂璀璨的银河流动到凯蒂萨·银柳身边，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闪烁着柔和的光。
闻言，少女挑了挑眉，看向七世落雨。她知道，即使没发生自己这些事，七世落雨也会出手。这说明现在他所做的，不过是故意说些能气到小魔王的话。
少女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她想不通，为什么大敌当前这个男人还可以这么孩子气。
趁她的脸上还挂着两个小酒窝，柔和的星光霎时变得锐利，游蛇般向小魔王击出！后者双臂于身前交叉，紫色雾气顿时将星光架住，随后，蒙上一层星光跃起时带动的雪。
第二道星光紧随其后，同时七世落雨提剑便追，几步间已至小魔王所在的树下。星光在其脚下聚集，只一蹬，他便身轻如燕般跃到秃树干上。
小魔王应付那些星光倒不慌乱，只是七世落雨才近身，便身影一闪，腾挪到另棵树上。
“虽然不知道你的力量来源于谁，不过照这么看，我计划的变量里还真混进个了不得的人物。”小魔王沉下脸，声音阴恻恻地。七世落雨注视着他的表情，奇怪的是，即便刚刚才躲开自己，小魔王脸上却不见一丝慌乱。
“不过可惜，在魔王大人的力量面前，这些伎俩毫无作用！”小魔王将剑向树干一插，双手微微提起布袍，忽然更大量的黑雾从其袍下涌出。
不对！
七世落雨在见到那团黑雾时，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惊悚的想法油然而生。
但就在他愣神的同时，大片翻涌的黑雾向他袭来。于是他毫无防备地被黑屋裹挟着坠落在地上，摔入层层积雪与干扎的枯草中，与满地泥泞亲密接触着。
小魔王也在随后操纵黑雾稳稳落在他面前，他手中提着那柄剑，剑刃抵在七世落雨胸前，仿佛轻轻一划，便能随意带走这条生命。
银柳此刻就站在小魔王背后，佩剑被她紧紧握住，她已听不清小魔王正在说什么。在她的脑海中，片刻前她与小魔王交手的每个细节正轮流播放。
从最开始，她的挥剑就是有意义的。
小魔王的每一次闪躲，都暴露出他布袍下的一块究竟是血肉筑成的躯体还是黑雾。
银柳清晰地记得……
在他已经大部分黑雾化的躯体上，仍有些从未出现在她面前的部位。其中，就有一处他留下的人类特征中，还未摆脱的弱点！
凯蒂萨·银柳的视线重新聚焦。身前是数尽恶毒，她向往亲手杀死的背叛者。更远处是坠地之后无力挣扎，自己生命中所追寻到的，独立于背叛者之外最重要的意义。
佩剑刺出。
她不再犹豫。
银洌闪烁。
星光荡漾。
鲜红喷涌。
七世落雨手中紧握的覆星剑，剑尖所抵的地面震动起层层波纹。
“终于等到了。”
在凯蒂萨·银柳手中的佩剑斩落她父亲头颅那一瞬间，七世落雨再度发动了能力。柔和的星光中，她看见了世界的本貌。
现实世界中度过的十七年，每一次呼吸，一口酸甜，一道声音，落阳下的海鸥与夜幕里的星辰、千百年前浪漫的诗歌与至死不渝的爱情传说、放学时分校园门口孩童的欣喜、步行天桥上断肢老人乞讨时的祈求，无数眼神，无数心声、无数猜疑的记忆顷刻冲进她的脑内。
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忽然有背生双翼的喷火龙飞过。
巨龙展开双翼飞过城市上空，王都军队与邻国厮杀的战场，在摇椅上读书度过的温暖惬意的午后……
十七年在异世界生活的场景却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历历在目。
银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手中的剑。
“我是谁……”
在内陆城市出生，六岁上小学，十二岁升入初中，在学府、家庭与城市街道上走过的女孩。
父母离婚的单亲家庭，她听说是这代人的普遍现象；漫山黄土种上绿植，她想这是家乡向美好进步的象征。
她接受了自己的出身，接受了自己的家庭，接受了生活中的山和水。
银柳看了看剑上流淌的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父亲。
“我在干什么……”
明明是平凡的一天，前夜下过的雪堆在居民楼楼顶、路上的积雪被清扫到街道两侧，她与父亲前一秒还在明媚的阳光下散步。
她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但是如果在原来的世界，她可以通过许多种无关生死的方法反抗这位对她有恶意的父亲。
但如今，就在此刻。
从小生活在文明都市，未曾见过任何残酷的她，亲手用一柄长剑斩下了父亲的脑袋！
“不，这不对！”
她松开佩剑，双手捂着头，想集中注意力回到巨龙与魔药存在的异世界。
可当凯蒂萨·银柳看见七世落雨剑尖的星光时，她所知晓的真相为她带来了再一次被背叛的消息。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你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胸口传来，伴随着喷涌出的温热液体，凯蒂萨·银柳低下头：父亲的身体变成一团诡谲恐怖的黑雾，其袍下有一只手探出，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痛苦、惊惶、愤怒、绝望……
凯蒂萨·银柳最后的怒吼也卡在嗓子里，她的尸体仰面倒在雪地上，双眼瞪大着望向天空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