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公平交易
“吱呀——”
客栈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福尔摩斯悄悄关上门，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
“啊，大家都在，那是再好不过了。”他的脸上挂着标准的绅士微笑。
皇女看了看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站起身来：“那么，到我的了？”
“没错，殿下，”老福依旧像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地微笑着，“拜托了。”
安娜斯塔西娅撩了撩披在肩头的长发，活动了一下手脚，点点头：“放心。不过，Master，你得跟我一起来。”
“没问题。”
“两位，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科黛也站了起来。
“不，你就在这里就好。”皇女连忙摆了摆手，一脸严肃地把她按到椅子上，“夏绿蒂小姐，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出现，明白吗？不然要出大问题的。”
“呃......”科黛没留神，失去重心跌坐在椅子上，“那个......这么可怕的吗？”
“嗯。”福尔摩斯摘下戴着的白手套，拿起壶来往杯子里汩汩地倒了杯水，递给科黛，“小姐，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出去。”
“啊......那，那好吧。”科黛没搞明白，但看周围的人都一本正经，如临大敌，也只好惴惴不安地答应了。
“安娜，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我走了出来，轻轻掩上门。
“Master，你还记得桑松来客栈里找我们的那天吗？”
“嗯，”我回忆了一下，好像也是不久之前，“记得啊。”
“那天，福尔摩斯叫桑松进屋里密谈了一会，之后桑松就告辞离开了。当时我和你一起在外厅坐着，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你不在的这几天里，他大概跟我讲述了当时的事情。”
桑松来访当日。
“两位就是，迪昂所说的从外界来到巴黎的人吧？”处刑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一反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势。
“没错。”我点点头。
“两位已经见到那位皇后了？”
我想了想，他说的应该是玛丽皇后，于是答道：“不，去的是我和侍女玛莉安小姐，怎么了，阁下有什么问题吗？”
桑松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朝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鄙人夏尔·亨利·桑松有一事相求，希望阁下施以援手。”
“诶？”
我连忙把他扶起来：“桑松先生不妨说说看，是什么事？”
“我希望阁下，能救玛丽皇后一命。”
我皱了皱眉，沉思良久。这样做，是会改变历史的。按照常理来讲，我们绝对不能改变历史的正常进程。虽然“让一个人活下来”这件事影响不会很大，但不巧的是，这个人是本来被判处死刑的皇后，如果硬要把她救下来，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这个......”
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福尔摩斯出现了，他迈着方步，走到桑松身边，微微一笑：“桑松先生，我和这位阁下，以及这位小姐乃是同行的人，关于你刚才说的提议，我有些想法，我们可以谈谈吗？”
桑松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福尔摩斯，又看了看我们两人。
“放心，”皇女看出了他的困惑，“他确实是我们的同伴，不必担心。”
“那好。”桑松站起来，跟着福尔摩斯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侦探优雅地倒了两杯酒，轻轻推到桑松面前：“请用。”
“谢谢。”桑松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阁下，不妨说正事吧，您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老福谦逊地笑笑，“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救那位玛丽皇后？”
“她不过是个牺牲品。”桑松简短地答道，“巴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全是王室自身的责任。我觉得她罪不至死。”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嗯......”福尔摩斯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摆在面前，深邃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的青年，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桑松被这眼神盯得很不舒服：“阁下，您的看法是？”
“我的看法是......”福尔摩斯收回了眼神，慢条斯理地答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
“我......”桑松当下一怔。
“请别人帮忙要有诚意，桑松先生。我相信您懂得这一点。至少，不要欺骗或是隐瞒。”
沉默许久之后，桑松长叹一声，慢慢开口：“抱歉，阁下，以上那些确有其事，但最主要的，是我的负罪感。”
“愿闻其详？”侦探挑了挑眉，一副好奇的样子。
“我的祖上，历代都是处刑人。到我这里已经四代了。”桑松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两眼紧闭，“处刑人的职责就是处刑，无论对错、无论好坏，只管终结就是了。在这场大变革开始之时，我依然麻木地做着重复的工作。”
“后来，我奉命处死了一位夫人，她在临刑前，慨叹了一句：‘呵，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这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这场变革，是对的吗？是错的吗？是不对不错的吗？身为一介平民，我说不清楚，但我看到的，是无数平民被淹没其中，无辜死去。是派系政敌互相攻讦，前一天命令我处死对手的人，第二天可能就被别人送上了断头台。”
“我感到深深的疲惫和空虚。为什么法兰西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那些高喊口号的人，他们真的是为了平民吗？可我在他们涨红的脸和高呼的嗓音下，看到了权力的影子。”
“马拉推翻了吉伦特派，声称是为了平民，可在他登上权力顶峰后，我的断头台可谓更加‘生意兴隆’啊，”桑松自嘲地苦笑一声，脸上是深深的无奈和疲倦，“今天处死这个，明天处死那个，这样下去，巴黎迟早会变成人间地狱。而我，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阁下，按照法律处刑，是神圣而威严的，可当这一切成为权力斗争的筹码，它就失去了意义，我的职业，我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苟延残喘罢了。”
“玛丽皇后或许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贤明的人，但她也并不是十恶不赦的暴徒。她曾经在饥民遍地的时候，用自己的钱财赈济灾民，而被她救活的人当中，有一个小孩子，他是我叔叔家的孩子——我的弟弟。”
“我坚信人性有善的一面。阁下，因为王室的身份就全部处死，这和对平民的无差别抓捕无异，都是利欲熏心的暴行，我不想成为帮凶。但我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反对这个已经疯狂的巴黎，所以想请你们，帮我这个忙。”
桑松一口气说完这些，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仰倒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福尔摩斯波澜不惊地轻轻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个忙，我们可以帮。”
“真的？！”桑松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不过嘛......”
“不过？”
“不过嘛，我们也不能白白帮助您，”侦探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件事情的难度之大和风险之高，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
“这......”桑松沉默了。确实如此——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一个国家的皇后，谈何容易？
“先生，我愿意出任何价格，只有你满意。”桑松诚恳地看着福尔摩斯，“请务必不要推辞。”
“价格？”福尔摩斯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不需要钱。”
“那您的意思是？”
“一命换一命，先生。”
“这......”桑松眉头紧锁，沉默了许久，终于点点头，“可以。不过仅此一次——说吧，您需要我杀谁？”
侦探挑了挑眉：“阁下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帮你救下玛丽皇后，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们救下一个人。”
“哦？竟然是这样......不知这个人是.....？”
“不急。”福尔摩斯依旧笑吟吟地倒了杯酒，“我先问您，您对马拉这个人怎么看？”
桑松迟疑了一会：“我不便判断他的善恶，但我个人不认同他的处事方式以及作风。他所谓的人民之友，早已成了换取自己利益和权力的道具。”
“很好。”侦探放下了杯子，一脸严肃地盯着对方，“阁下，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你把我当作预言家也好、神棍也好、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人也好——总之什么都无所谓——但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相信。不久之后，马拉会被刺杀，刺客是一个叫夏绿蒂·科黛的女孩子。两天之后，会由你来负责处死她。而我要的，是这个女孩活下来。你帮我们救下夏绿蒂，我们帮你救下玛丽皇后，这就是我们的公平交易。”
桑松沉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我可以答应，但是......如果你确定这个女孩将会由我处刑的话，那么一路上我恐怕没法避开押运士兵的耳目，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吗？”
福尔摩斯淡淡一笑，“咔哒”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纸筒，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巴黎地图。这图上密密麻麻的地点、街道一应俱全，他把地图铺开在桑松眼前，伸出手指，在某个地点凭空画着圈。
“这条街道，阁下可有印象？”
桑松凑过来看了看：“我知道。这是从监狱到断头台的必经之路。”
“很好。那么，阁下记住，当你的队伍走到这条街道的时候，你只需要借故假装离开一阵以避免嫌疑，剩下的事情，我和我的朋友自然会处理，阁下不干涉就好了，无需你亲自放人。”
“这个没问题，我说到做到，绝对不会言而无信。”桑松拍着胸脯保证。
“我相信你，那么，合作愉快。”
“喏，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皇女讲完了故事，歪头看了看我，“话说Master，你有在听吗？”
“在啊。”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总之呢，就是用夏绿蒂小姐的命去换玛丽皇后的命，相当于我们互相救了个人。刚刚福尔摩斯回到客栈说明桑松答应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那么下面就看我们的了。”
她指了指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广场：“看，这就到了。”
“我们要怎么做？”我不禁疑惑起来，总不能直接冲上去抢人吧？
“这样这样，”她拉了拉我，凑近一些，伏在我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能行吗？”我看她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还是有点拿不准。
“相信我，”皇女自信地答道，“只不过，你要多加小心，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没法顾及这边，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放心，我没问题——不过，万一出了意外，要怎么办？”
“啊......”她沉默了，“我没想过诶......我没想过失败的情况。不过如果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估计在场所有人，应该......”
“应该？......”
“......应该都会死吧。”皇女不慌不忙地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哈？？”我差点吓一跳，“女孩子不要这么暴力吧......”
“想什么呢，Master，”她依旧甜美地笑着，“我可是Avenger啊，伤害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当然就要百倍奉还，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一阵语塞，只好无奈地嗯了一声。确实，皇女殿下平素温婉优雅、偶尔调皮可爱的性格，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另一面——那个在余晖笼罩的结界中执掌生死的裁定者。
“女士们，先生们。”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断头台上响起。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要处决这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玛丽·安托瓦内特！”
“她因为一己私欲，拖垮了这个国家，虽然也有善举，但作为王室的余孽，依然不可原谅！我们将执行正义的裁决！”
人群中的反应各不一致，有人高声喝彩，有人拍手称快，有人低头垂泪却不敢说话，也有人神情悲痛默默地在胸口划着十字。
“时间到了，皇后陛下。”桑松孤独地站在处刑台旁，默默拉紧了悬挂砍刀的绳子。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阁下。”玛丽皇后平静地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些动容的表情，“说起来，我刚刚不小心踩到你的脚了呢，抱歉，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桑松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压低了声音，“再见了，皇后陛下。”
“嗯，再见了，桑松先生。不过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说‘永别了’吗？”
“不，陛下，我说的是‘再见’。”桑松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闪着寒光的刀刃呼啸着坠下，一瞬间，人们的眼睛好像被刺眼的光给晃了一下似的，等到他们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只见台上尘埃落定，皇后已经应声倒在了地上。
“虽然法兰西现在已经消灭了特权，”桑松随之高声宣布道，“但皇后毕竟是前王室成员。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死后的尊严应该得以保留。我相信在场的诸位绅士一定可以理解这句话。因此，她的后事将由我亲自处理，请各位先生离开吧。”
桑松面沉如水，默默转过身去，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滴。
“我相信你，福尔摩斯先生。”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