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娥——02妖刀
【本文为改写，蓝字部分系原文内容，灰字部分系原意改编】
母亲身材矮小，只到我胸前。因为长年守寡，她人都已干枯了。当我告诉她自己即将被征召派往前线时，她面无表情地出神了许久，那双眸子在倏忽间黯淡了下去，再也没有回复神采。
“哦，好。”她低下头呢喃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就一言不发地退回自己的房间。透过白纸糊的板壁，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灯下晃动。母亲整整祈祷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东京下了第一场雪。
临行前的家里安静得可怕，母亲带着弟弟和妹妹跪在客厅中间，看着我向祖先灵位叩拜。
我家是武士世家，灵位前放置的战刀代代相传，至今已有二百余年了。父亲的遗像就挂在它后面，那冰冷的眼神中仿佛在不断命令着我必须献上绝对忠诚，但这样的期许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父亲是一个传统的武者，我还记得他生前只在两个方面不断追求，武士道和棋道。
与他相比，我只钟情于后者。比起那些江户时代的烽火纷争，我更愿意去听在它背后御城棋战的故事。作为人生追求，与其去面对现实中杀戮的残酷血腥，也不如用下棋来平和内心。但可惜我天赋有限，几次被棋院拒之门外。
随着父亲的离去，生活正不断变得困难。如今我穿上了军装，一来是被生活所迫，二来也是在维系传承。
“母亲大人，我走了。”我向母亲告别，又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离家上学的小男孩。
泪水从母亲的面颊流淌下来，她向我深深还礼，当她鞠躬时，我听到她的和服在簌簌作响。
拿起宝刀，拉开房门，母亲、弟弟和妹妹都默默地跟了出来。我停住脚步，母亲也停住脚步。她或许是担心我会扑到她的怀中，或许是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再上前挽留，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身后的一家三口痛苦地望着自己，不禁为自己和他们的未来而担忧。家境如此，先祖们虚无的荣光并没能带来任何自豪感，它反而成了生者难以打开的枷锁。
入伍列队后，我们在军乐队的喧嚣声中上了船。码头上挤满送行的人们，他们把彩带和鲜花抛过来，发出阵阵欢呼，这一切都带着泪水的咸味。
河岸和港口的嘈杂声渐渐远去。等我们驶入浩瀚的大海，汹涌的波涛不住地拍打着船舷。有人高声唱起了自己家乡的《拉网小调》，铿锵的嗓音瞬间勾起了我的离情愁绪，让人差点流出泪来。
队伍在朝鲜釜山登陆，然后挤进一列火车向北挺进。第三天凌晨，车队停了下来。蜷缩了一夜，我们跳下车，准备伸展伸展筋骨。鸟儿清鸣着在天空盘旋，让我觉得神清气爽。但忽然一声闷响，我看见有几个人逃进树林。就在十几步开外，有人躺在地上。等我走上前去，他双目圆瞪，鲜血从咽喉汨汨涌出。我认出他是刚从军校毕业的尹雪，年纪比我更小。我还记得他在车厢里吹牛玩笑时的神情，但现在只剩下一具躯壳，被抛置在这片雪林里。
上了火车，刚才尹雪那惊异扭曲的面孔还在我眼前不断闪现。
生命的消逝是如此轻而易举，这就是战争吗？我迷茫着，不由伸手摸向贴身的武士刀。
列车在深夜到达满洲边境。冰霜冻得大地在路灯下闪闪发光。远处，一只野狗长吠不止。
训练因频繁的降雪而中断。在冰霜寒风的威慑下，我们只好躲进营房。大多数人聚在一起，靠打牌赌彩消磨时光。我吃惊于这样热闹的氛围，不过几天，他们似乎已忘了远在家乡的至亲，忘了刚刚暴毙的战友，忘了自己正踏在完全陌生的领土上。满洲，它曾经是中华帝国的一部分，却已比整个日本国还要广大数倍。在这里，我所在的部队多么微不足道，我们就像是误入巨空的孤子，被这片苍茫的白色所包围。
想到围棋，我忍不住从自己随军的行李里拿出了那本《发阳论》【2】。过去它曾是井上家的不传之秘，凝聚着整个世家的骄傲。如今这些神秘色彩已然不再，我托在棋院的好友带了一本，也能品读其中的精微变化。只是军营不比在家中，没了棋盘棋子，我也只能在心底默算聊以自慰。
我看书正看得出神，此时众人忽然不再喧哗，纷纷站了起来。
“上校好！”靠近门口的兵士吼道。我这时才认出了森上校，他是征战多年的老将，与我父亲也曾有过一段交情。
“士兵们，明天将是你们参与的第一次军事行动。就在今天，报纸上说张学良在西安扣押了蒋中正，他希望国共合作，对抗我们。但是一个浪荡公子和一个职业骗子，阻止不了我们！在中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打得过我们！十几年的内战摧垮了他们的国气，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像对待朝鲜一样，将这片土地一口吞掉。我们已经拿下了台湾！斩下了这头老龙的利爪，马上就是屠龙的时候！你们等着瞧吧，只要我们的大军决定沿着铁路南下，三天之内就可以拿下北京，六天之后，我们就能在南京街头漫步，再过八天，就打到了香港，东南亚的大门将在那里向我们敞开！”
“万岁！万岁！”几句简单的动员，让大家兴奋不已。不少人开始近乎疯狂地向远在几百公里开外的天皇发出宏愿，叫嚷声让我有些惶恐难安。
即便是旧王朝作出了昏庸的决策，台湾依然需要我们驻守，时刻防范可能的反抗。况且对于那条巨龙来说，这座小岛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利爪，至多算是几枚鳞片而已。掰下了龙的逆鳞，那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混乱中，森上校终于发现了我这个小小尉官。他高呼一声，命令我带着装备上前报到。在众官兵前，他赞颂了我已亡故的父亲和先祖，但扎耳的啸叫声差点让我皱眉。
“抽出你的武士刀，中尉！骄傲吧，它是你们世代义勇奉公的最好见证。”
我用力嘘了一口气，终于亮出了刀身。银白的刀刃映出了我苍白的面色，它似乎正散发着亡灵的死气。
【1】妖刀，围棋中的一个定式，全称“村正妖刀”，与“大斜”和“大雪崩”合称围棋三大难解定式。
【2】《发阳论》，也名《不断樱》，是围棋死活方面的经典著作，作者为井上家族第四代目桑原道节。成书后，家族内实行了严格的保密制度，这种垄断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近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