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姐的出走
一
我把头靠在巴士的车窗上,眼睛一闭,想的便全是乔小姐的样子了。车开的不颠,不过发动机轰轰地震着,因此我的脑袋也随之嗡嗡地震着。再睁开眼,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由于歪着头的关系,这些景色一一都有些微妙的倾斜,使我感到有一些头晕目眩。不知不觉中,巴士已经开到了米兰较为热闹的地方,米兰大教堂尖尖的顶从其他建筑物中冒出来,十分明显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乔小姐的演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搭上礼堂和观众,恐怕是完全不一样的表情了。我起身去看车上的站牌标志;坐到这里,应该是快要到站了。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中找到正确的站牌信息——我死死地盯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意大利文,从而想起我并不知道该在哪站下车去看乔小姐的演出。我也不知道乔小姐在哪里演出。我也不知道乔小姐有没有演出。说到底,乔小姐在米兰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臆断而已。我想她想得太多,不进行一些幻想就无法保持头脑清醒。
巴士靠站停下了,没人下车。我坐回到座位上去,继续把头靠在车窗上;突然,我隐隐地听到了一些琴声,好像从南边的某处传来。为了确保这不是我幻觉的某一部分,我拍了拍边上的一位先生。
“抱歉,先生,请问你有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吗?”
那位先生仔细地听了一会,回答我说有的。
“这一带经常有人拉琴吧,似乎艺术家们很喜欢在教堂那边演奏呢。”
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地叫司机等我下车,几乎是要把后车门拆开了。
乔小姐和我同校同届。考入大学以后,便租了学校附近一处有点老旧的公寓楼。那正好在我所租的房间对面。乔小姐搬进来那天,房东拜托我去帮忙搬运行李,他自己突然有了抽不出身的事。再细节的画面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帮她搬了六把小提琴。
“喜欢小提琴?”
“嗯。”
在此之后,小提琴声不绝于耳,我那些令人绝望的翻译作业也比以前变得有趣了一些。我甚至由此推算出乔小姐一周何时晚上没课,而且还不由自主地把繁琐的作业全部堆到了那几天来完成。几天以后,我发现翻译作业变成了一项陪衬演奏的活动,便改变策略:通宵写完全部的作业,单拿那几天来听我的邻居拉琴。我不知道那琴声究竟有何魔力;小提琴的声音细细尖尖的,像是赤脚在草地上步行一样。可是这和我听过的其他音乐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翻出以前买来的几大箱唱片,几小时几小时地听,听不出个所以然。
大学以后我不再买唱片。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钱。总之完全没办法再听了。
像是着了魔,或者说上了什么瘾似的,我终于有一天去敲了她的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乔小姐的前发先从屋里探了出来。
“你好。”我发出了不像自己嗓音的声音,大概是紧张过了头。“我可以听你拉小提琴吗?”
她莞尔一笑,把门整个推开了。“欢迎光临。”
“一直在学校里见到你,都没有打招呼,抱歉了呢。”她仍然保持着刚才那样的笑,或者说我呆的有些厉害,没注意到她有没有换了表情。“很喜欢读书啊,在食堂也读那些外文书,就算站到你身后你也完全没发现呢。”
“谈不上喜欢。”我苦笑道,“老师布置的作业而已。读不完,学业又得落下了。”
随后乔小姐便继续拉琴了。
下车以后,我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原因是我始终觉得琴声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幻觉一样的东西,完全无迹可寻。不过我的脑袋很快清醒起来,意识到琴声是从米兰大教堂传来的,而且是带了伴奏的小提琴演奏,和乔小姐的琴声大有不同了。然而我还是急急地朝着演奏的方向走着,像是觅食的动物一样。琴声一直高高地挂在我面前,每随着我走一步而更加清晰。穿过一片商业街,巨大的品牌logo一个个地从我身边倒退回去,白色的米兰大教堂终于出现在我眼前;当然,演奏也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拍,每一个升降调,每一个渐轻的段落的都被我分毫不差地捕捉住。好像整个琴谱都摆在我眼前一样。
演奏者是一位十分年轻的男性,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由此我才感觉到天气炎热,自己一路走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了。演奏者有一套颇为考究的立体声音响,打开的琴盒里有三张自己的唱片一字排开,背后还有一位扛着摄像机的专业摄像师给他拍摄。他面朝有阳光的地方优雅地踱步,一撮卷得厉害的刘海搭在左眼眉骨的地方;周围已经聚起了不少围观者。米兰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右边的脸颊上,和炎热的天气相衬起来好像是没有温度一般。小提琴的声音通过立体声音响,连同播放的由其他乐器组成的伴奏一起,像是在我身边进行一场极为壮烈的演出,然而通过视觉可以捕捉到的演奏者又只有那位年轻人——他站在米兰大教堂下面,一排又窄又高的拱型窗户直直地立在他的身后,窗边雕了许多不知出自哪里的宗教人物,似乎也像是观众的一部分了;再继续抬头,十多个哥特式那种嶙峋的尖顶从下方的建筑物上刺出,由于阳光十分刺眼的缘故,最上方的顶端实在无法看清楚。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如此壮烈的场景之下感到了汹涌的凉意,细细一想,和当天在车站送别乔小姐的感觉如出一辙。
“从今往后便只能写信联系了。最想去哪边演出呢?有演出请务必写信告知,我尽可能来欣赏。”这天极冷,说话之时面前便起了一阵水雾,乔小姐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总之先想在别的地方跑一跑。演出的话,即使是在街边拉琴也算演出了,那样的话也要写信叫你过来捧场吗!”她原本盯着地下的雪踢着玩,现在抬起头盯着我看,随即吹出一口热气,我的眼镜便起了一阵雾。
“真要说想在哪里的话,”她后退了一步,把雪往我脚上踢,“想去意大利呢!想在米兰那个教堂下面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那可不成,难道吃饭睡觉也不顾了吗。”
我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二
今年四月,我终于修完研究生的科目。掐指一算,和乔小姐分别大约过了三年,停止通讯也有了将近两年。没有琴声的日子里,我又开始听唱片,只不过音乐开始和结束都只能由我控制,且曲目顺序早已烂熟于心,和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差别了。我开始幻想自己和乔小姐周游四海的情景,如何在异国的街头上演奏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如何淋上一场倾盆的太阳雨,如何跑进街角卖手工玩偶的小店里避雨;或者站在塞纳河观光游艇的顶层甲板上,与河对岸赤膊的流浪汉挥手问好。有时觉得自己是在为了明天的幻想,来做今天的努力。
拿到毕业证书,带着学士帽和同学们拍完了合照,我拿起笔给乔小姐写信,和她说我读完了研究生的课,想去看她。
过了三周,我收到了回信,说的是乔小姐早已搬走,不过嘱咐过新住户,说是给我带一样东西。我翻过信封,倒出来一张小卡片,上面画了一只举着手的猫。
这张卡片如今一直被我贴身保管。一曲拉完,面前这位男性演奏者没有给观众太多鼓掌的时间,便拉起了下一首曲子。我把卡片从钱包里拿出来。手指在热风里划过卡片的边角,有种痛的感觉。我又回忆起以前的事。
有人拿钥匙开了我的门,随后传来了赤脚小跑的声音。
“又去旅行了?”这几天没见到乔小姐,便知她又跑到外地溜达去了。
“去哪了?倒也没想过拉我一起去嘛。”
“去金华吃香榧。”她回答得很简单,随即把头凑过来看我的书,“大翻译家我叫得动就有鬼哩。”
我苦笑。临近毕业,学业变得繁重起来。“倒是你,跷课旅行,潇洒得很哪。学校里功课能跟得上?”
“学到毕业不就成了,谁像你要刷排名?照这样过两年该看到你翻译的巨作了。”
说罢,她拿出琴,歪起头,侧边的刘海搭在琴上,随着琴声微微地抖动,房间里由此充满了一种满溢的气氛,像是升空的热气球。
“嗨,你这房间也太过于拘束了,”她忽然停了手,指着我摆着的课表说,“这么大的白板就这样立在床前,岂不是每天起床便先要看这样一张课表?”她好像有些生气地说,随即又补了一句:“而且字也写得那么丑。”
“早上起床,要犯糊涂的。”我解释道,“这样便可以一目了然了,早上究竟要上什么课。并且,我房间里也是有好东西的。”
我起身去翻出储藏间的音响,又搬出了收纳唱片的箱子,想要招待一番我的邻居。
她对于我听唱片一事大为惊讶,随即便对我进行了无情的调侃;罢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听歌。
“你这白板还是随便怎么样都刺眼。”起身准备回去时,乔小姐下了她的结论。盯着白板看了许久,她拿起白板笔在上面画了一只举着手的猫。
“这样便好多了。”她说。
毕业以后,乔小姐继续在学生公寓住到了冬天,随即便告知我要回家帮忙打理生意的事。她12月19号做火车走,那天下大雪。
车站修在偏僻的城郊,公交车下车还得走一段雪路。因为不知道雪天路况,我们走得很早,以至于最后比计划早到了很多时间。蓦地,乔小姐停下了脚步,把行李箱立在路边的积雪上。她说时候还早,不如在这里再拉会琴。
乔小姐把手套脱下来丢给我,拎起驼色棉风衣的下摆,坐到行李箱上,靴子陷到了积雪里。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拿出琴,歪起头,侧边的刘海搭在琴上。我仍然保持着伸手接过手套的姿势,直直地站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看着她摆动右臂那种潇洒的样子,我明白自己和她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像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幻想,代表了我为了生存所做出的牺牲——我仔细地盯着她的脸,从那双陷进去的眼睛,到向下折的鼻梁,一直到现在正陷在雪地里的双脚,想找到她身上魅力的源头。
我无功而返。或者说,我心知肚明,所以找不出进一步的答案了。
“你便当我又去旅行好了。”演奏结束,她说。“也不能当作旅行;因为你完全可以来看我呀!”
“不过说起来,大学时去了那么多的地方,竟然没有一次是和你一起的。不过想要读书读得很好,大概是要花很多功夫的吧。这点我真佩服你。”
我无言。过了一会,我向她索要通信的地址,顺便打听演出的事。她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想要举办音乐会的事情,甚至具体落实到了如何租借场地,以及要如何登记相关事宜。这与她捉摸不透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总之先想在别的地方跑一跑。演出的话,即使是在街边拉琴也算演出了,那样的话也要写信叫你过来捧场吗!”她原本盯着地下的雪踢着玩,现在抬起头盯着我看,随即吹出一口热气,我的眼镜便起了一阵雾。
“真要说想在哪里的话,”她后退了一步,把雪往我脚上踢,“想去意大利呢!想在米兰那个教堂下面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那可不成,难道吃饭睡觉也不顾了吗。”
我和她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