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中老师 | 跨越历史纬度,探寻文明足迹


他 2000 年起任教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长期以来一直从事新石器时代早中期考古学研究和全新世早中期人类学、环境考古、农业考古、科技考古、音乐考古、陶瓷考古等专题研究。
先后主持或参加十多个大、中型考古发掘项目,在Nature、Pnas、Antiquity、《考古》、《第四纪研究》等国内外刊物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有八千年前七声音阶骨笛、原始文字、原始栽培粳稻等重要发现,其中连续主持发掘与研究的贾湖遗址被评为20 世纪全国100 项考古大发现之一。
他就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张居中。

烈日炎炎的伊朗东北部高原上,地表荒芜,植被稀疏,只有丛生的骆驼刺带来些绿意。地上伫立着十米高的巨大土丘,显露出历史的厚重感。十三万平方米的宽广地面被划分成一千多个十米乘十米的方格,每个方格的四角钉着木桩,许多捂得严实的人正紧张地进行发掘、分类、拍照、采样等工作。
上述场景既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它真实发生在伊朗东北部拉扎维呼罗珊省的Borj 遗址。尽管现在荒无人烟,但是在历史上,它曾经是东亚、中亚和西亚古代文明的连接点,过去一定也曾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如今Borj 遗址是伊朗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而这群顶着烈日辛勤工作的人,正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的张居中教授和他的同事与学生,还有伊朗内沙布尔大学考古系的师生们。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笔者有幸拜访了张居中教授。张教授沏上一杯清茶,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在他的话语中,我们的思绪已经离开宁静的校园,飞往考古的神秘世界……

01「异国遗迹,探访古代文明的十字路口」
近年来,张教授已经三次远赴伊朗进行考古调查与发掘。2018 年,中国科大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与伊朗内沙布尔大学考古系合作开展了考古项目⸺“伊朗东部史前文化与社会⸺拉扎维呼罗珊省Borj 遗址联合考古发掘与研究”,旨在响应“一带一路”文化发展行动计划,促进东亚和西亚之间的文化交流。2018 年11 月,张教授带领团队来到伊朗拉扎维呼罗珊省的Borj 遗址,开展集中地面调查。该遗址位于伊朗东北部,东边是阿富汗、中国,东南方对着印度半岛,西边是西亚和欧洲。它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交通枢纽,也是欧亚古代文明的十字路口,能够反映众多古代文化交汇融合的痕迹。张教授说:“我们想了解中亚和西亚的古代文明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想知道在这个古代中西方交流的重要通道上,留下了什么样的文化遗产,供我们继承、研究和欣赏。”他感叹道:“20 世纪70 年代之前我国的考古事业较为封闭,和国外几乎无联系。如今,我们国家经济发展、国力强盛,我们的文化要走出去,与国外多交流,一方面是为了研究古代文化,另一方面则是中华文明向外宣传的一种重要途径。
张教授的讲述也为我们揭开了考古工作的“神秘面纱”:“田野考古是传统考古最基本的方法。首先是调查,初步判断遗址、墓葬的位置;然后是钻探,用洛阳铲来确定遗址的分布范围、深度和厚度,或者墓葬的形状。了解这些情况之后,再决定在哪个地方进行发掘,挖多少探方。在Borj 遗址上,我们先用测量仪器进行探测,在十三万平方米的遗址上布了一千多个方格,收集每个方格范围内所有的陶片、石块等,现场分类、判断年代。再将这些遗物全部排列开,记录、照相,选最典型的标本拿到室内绘图。”每个格子都需要按照这样的流程进行调查分析,这样庞大的工作量都是在一个月内完成的,工作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2019 年 6 月,张教授再次带着学生去了Borj 遗址,进行更有针对性的深度发掘。两个月内,他们挖了三个探方,三条探沟,一共一百多平方米。在这次发掘中,他们发现了四座六千多年前土坯垒砌的房址、五千多年前的十来个灰坑、金属炼渣、大量的陶器残片和小麦种子。现场采集标本之后,这些文物文化性质的研究由伊朗的学者来完成,而张教授和他的团队则负责科技考古方面的研究,包括分析陶器的成分、工艺、颜料,以及对动物骨骼和植物种子的分析。

现场发掘时,每个考古工作者都需要自己动手用工具进行挖掘。张教授幽默地总结道:“挖土是第一要务。” 要把土里含的所有的人工制品都找出来,包括陶瓷、金属等以及与人相关的自然物品,包括石块、种子、人骨、动物的骨骼等。连土壤也要有重点地进行筛选、水洗,然后采集少量土样标本到实验室做进一步分析。“由于气候、降水等自然因素以及人类活动的影响,不同时期的文化层中包含物不同,土壤的特点也不一样。我们可以对采集到的标本进行碳 14 检测,来判断其绝对年代;也可以基于过去的工作经验,根据土质、土色和包含物的特点来判断其相对年代。”
张教授展示了一些发掘现场的照片,在黄色的高原土地上,他和学生们都灰头土脸、晒得黝黑。如果捂得不够严实,很快就会被灼热的太阳晒伤。
02「苦中作乐,士弘毅而风雨无惧」

张教授对发掘工作的辛苦一语带过,他更乐于分享一些发掘过程中的趣事。当地的动物“非常凶”,蚂蚁的个头接近人的小指长度,毒性也大;苍蝇也咬人,一些学生被咬之后半个月都难以消肿。“那天挖土时又挖到个蚂蚁窝,涌出来一大群蚂蚁。我看到蚂蚁爬过来,啪一下就用手铲把它打死了。但是伊朗是宗教国家,不怎么杀生,跟我们合作的那个伊朗教授,一只蚂蚁爬到他身上,他也舍不得打死它,半天才把蚂蚁甩掉。中伊文化的差异真是很有意思。”
2019 年 6 月出发的时候,正值美伊关系紧张,随时可能发生战乱。有人提议暂时别去了,张教授却说:“不行,我们要按时去。还没打仗我们就不敢去了,这不是让人家小瞧了我们吗?”他们制定了两种应急预案:第一,与中国驻伊朗大使馆联系,如果遇到突发情况,就请求大使馆的帮助;第二,到了当地之后,跟当地负责人员约定,如果发生战乱,就乘车向北,再走二三百公里到中立国土库曼斯坦,从那儿回国。“制定完应急预案之后,我们就义无反顾地去了。下了飞机,我总结了十二个字:社会安定、民风淳朴、一片祥和。”
在国外考古发掘中最困难的问题,就是语言沟通不畅。“当地是波斯语,我们是汉语,找不到同时精通这两种语言的翻译,怎么沟通呢?我们在当地找了个英文翻译,伊朗的教授和学生们也都粗通英文,复杂一点的交流通过英文翻译来完成,其他时候连猜带比画。波斯语我们是完全不懂,有一次他们讨论地层时说‘老爷爷’,我觉得该不会是叫我吧!后来才知道是‘第一层’的意思。
即使语言不通,张教授他们也与当地人民建立了友谊。“当时白天吃饭都在工地,发掘工地旁边有一个果园,果园主人也是发掘工地的民工,有时还摘来成熟的水果让我们品尝。有一天我吃完午饭,坐在他的果树下,看树上结的果子快要成熟了,就让学生给我拍照留念。”

03「博古通今,吾将上下而求索」
张教授曾说过:“考古是一门百科全书式的科学。自人类诞生之日起,几百万年间人类历史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只要留下了蛛丝马迹,并且能被我们观察得到,都是考古学研究的对象。”张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考古的研究领域涉及音乐、陶瓷、古代文字、建筑、动植物、海洋贝类等,学科跨度之广令人惊讶。
如果说考古是“百科全书式的科学”,那考古工作者们就是“行走的百科全书”。考古学家是如何把这么多学科的知识串联在一起的?张教授对此也做出了详细的解答:“考古学知识是有层次的。首先,考古学的根本手段是田野考古,也就是通过对遗迹的调查、勘探、发掘采集遗物,进行观察、记录、绘图、照相。因此,田野考古是所有考古学的基础。其次,在考古发掘过程之中,可能碰到各种各样的遗物和遗迹,碰到什么就得研究什么。所以,考古工作者需要学理论、学方法、学知识。学习每个时期的遗迹和遗物有什么样的特点,通过什么理论架构和模式对你所工作的对象展开研究,学习如何对遗迹和遗物进行科学的清理、研究和管理。同时,技术手段也很重要。现在我们有了显微镜,可以分析土样里面的淀粉粒、DNA、蛋白组、基因组等等,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我们有了飞机,可以在天上将地上的遗迹看得更清楚,这叫航空考古;通过卫星观察地面,这叫遥感考古;依靠潜水、水下摄影、水下测量等技术,才有了水下考古……”
更重要的是,从事考古要有情怀,要有献身精神。张教授颇有感慨地说:“田野考古实习对考古专业的学生往往是一个考验。经历过田野考古之后,有些学生觉得太辛苦,就会转行;也有些学生培养了兴趣,决心继续干下去。我们同行经常这样说:干考古,太聪明了不行,不愿意吃苦,选别的行业也可以成功;太笨了也不行,缺乏灵活性和领悟力。”张教授诙谐地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太聪明,但是也不太笨,可以去考古。”考古的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如果没有对考古的热爱和奉献精神,很难坚持下去。张教授说考古界流传着一段有名的话,来调侃考古调查的人:“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看是捡瓦片的,问一问才知道是考古的。”正是这些不修边幅、朴素清苦的考古工作者,为我们揭开一个又一个历史的谜团,使我们得以窥见人类自起源至今的漫长道路……

04「返璞归真,学者当自树其帜」

许多人会认为,考古发掘出的遗物一定价值连城。但张居中教授说:“对考古工作者而言,所有的发掘出土物都只是标本而已。最令人兴奋的是什么?是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个遗迹里应该有什么样的东西?墓葬是什么样的形状?房屋建筑是什么形状和结构?发掘出来的遗迹、遗物证明了自己的想法,这才是最让考古工作者兴奋的事情。”
当年张教授带队在河南舞阳的贾湖遗址挖掘出许多龟甲片,他们开始观察龟甲片上有没有刻画的痕迹,甚至“梦里都在苦思冥想”。后来,他们真的发现龟甲片上有刻画的符号,这很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甲骨文,距今 8000 多年。再例如,贾湖骨笛的出土,被认定为世界上最早的可吹奏乐器,当时轰动世界,“挖掘出骨笛,当然是很高兴的。但如果不研究它的价值和性质,让人们知道它具有什么样的历史地位,就无法引起人们的重视。我们必须把它放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之中,放在特定的时空定位上,才能充分认识它的价值。”所以,光是发现骨笛还不够,张教授和他的同事们还要思考更多的问题:这些骨笛的制作材料是什么、由谁来演奏、在什么场合下使用,它的出土对人类音乐史的意义是什么,与其他地方出土的史前乐器相比,它们的联系和区别又在哪里……
除了奔波在考古发掘现场、指导学生等,张居中教授还曾担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博物馆馆长一职。2003 年正值中国科大建校四十五周年,学校拥有了自己的博物馆,张教授是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担任校博物馆馆长期间,张教授一直坚持开展多个系列的展览活动,包括“古今艺术系列”“科普系列”“我校教学科研成果系列”“考古新发现进校园系列”四大系列。校博物馆任职的十五年间,他一共组织了各类展览 70 多场。张教授认为高校的博物馆具有很重要的价值。第一,博物馆是进行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要课堂,尤其是对理工科大学来说,除了自然科学之外,人文素质教育也需要予以重视。第二,博物馆是凝聚校园文化精神、宣传校园文化的重要阵地,是一个学校对外宣传的名片和窗口。“外面的客人来参观我们中国科大主要是看实验室,但实验室只是学校的一个方面,而博物馆可以反映学校的全貌。”第三,校博物馆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传统文化教育的重要阵地。张教授强调:“科学没有国界,而科学家是有祖国的。我们要为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感到骄傲,要了解有多少科研工作者为了我们的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为国家服务。”
文章刊于《中国研究生》杂志2020年第9期
文章作者:蔡文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