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质量问题
距离钻石城30公里，不知名的城市废墟。
一台旧型号的弥诺陶洛斯迈着沉重的步子，在无数半塌的矮楼之间缓慢地行进。
这台大家伙产自三战时期，表面的装甲弹痕累累，不少部位的防护被撕开了大口子，形变的外壳翻卷起来，露出本应包裹在内部的电路和零件。防锈的工艺也早已失效，剥落的漆面下到处是金属氧化物难看的颜色，举手投足之间，缺乏润滑的机械结构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
以弥诺陶洛斯的视角，它此时正在一片枯死的灰色森林之中无比艰难地跋涉着，和自己身高几乎持平的建筑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而它必须从其中脱离。
好消息是，这些建于三战之前的老楼，在战火和时间的摧残下早已步入了使用寿命的尽头，距离彻底塌成一片残垣断壁仅差外力的一推。
弥诺陶洛斯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庞大而坚硬的身躯粗鲁地塞进一道道阻拦在它面前的障碍，就像搡倒一堆积木那样令它们土崩瓦解，又用双足塌得粉碎。
它走的并不是一条路，它走过的地方成了一条路。
这样的画面正在两名人形共享的视野中播放着。
NZ75:[你说，它在做什么？]
JS05:[巡逻，行军，或者是感谢全知全能的机械降神赐它自由。但反正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JS05:[02号狙击点回报，发现一台离群机械，军用旧型号弥诺陶洛斯，路线预测显示同车队接触可能性为72%，请指示。]
88式:[目标是否构成威胁？]
NZ75:[弹药库未清空，武器系统……仍然处于运转状态。动力……]
NZ75将视野内的画面朝着弥诺陶洛斯放大，眼看它从一栋5层的公寓楼中硬生生钻出一个对穿的洞来，继续朝着它认定的方向迈着步子，速度丝毫不减。
NZ75:[动力良好。]
88式:[车队已经开始返回，请尽快处理。]
NZ75:[05？要不请示长官调一台妖精？]
JS05:[在那之前，咱们得出一个人过去和那台大家伙谈谈，让它在原地等一会儿咱们的支援。]
NZ75:[……你一发不一定打得穿。]
JS05:[我还有一根备用的枪管——你把咱们的摊子收拾一下。]
NZ75:[你要用那招？]
JS05:[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妖精赶不过来，其它狙击点的傀儡照应不到这里，但咱们不能继续像拍纪录片的摄影师一样只用瞄具瞪着它什么都不做。]
NZ75:[在实战使用还在测试阶段的功能，先不谈成功率，怎么说都是不符合规定的。]
JS05:[写进了规定但没有写进人形心智监察程序里的东西，统统视作默许。至于成功率——把那家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算成功，所以是百分之百。收拾一下，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NZ75:[……彳亍。]
88式:[车队预计五分钟后经过02号狙击点，是否需要支援？]
NZ75:[交给我们，一切按计划——05，开始你的表演吧。]
JS05:[火控核心超频75%，切换至贯通射击模式。]
铛——！
震耳欲聋的炸响惊起了大片藏在废墟之中的不知名鸟类，一道明亮的火线从某栋半塌的民居窗口内蹿出，拖出的轨迹划过被云海层层遮蔽的昏暗天空，重重地击在闷头走路的弥诺陶洛斯背后装甲的缺口上，又从正面钻出一口形状更加抽象的孔洞，两朵对开的金属礼花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上应声绽放，身前的那朵一闪即逝，但身后的那朵引燃了机甲舱内剩余的弹药，更多的炮仗开始在大家伙的躯壳横冲直撞，又打着旋从缺口内喷射而出，发出不绝的爆裂声。弥诺陶洛斯则在这热烈的气氛之中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面朝前缓缓倒下。
“你成功了，05。”见目标轰然倒下，NZ75不再继续用齐纳网络交流，举在眼前的望远镜镜片上映出被弥诺陶洛斯这一摔震起的大片烟尘，又转头望向自己的同伴，开口道，“但代价是什么？”
JS05仍然趴在原地没有动，手中的反器材狙击步枪已经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大喇叭花儿，枪管被方才射击的恐怖力量撕成一条一条的，朝着四面八方支棱着，它正将插在脸上的金属大碎片一点一点地拔出来：“草率了，这根本不是换根枪管的事情，差点直接重开。”
“你不知道吗？之前测试这批智能弹药的时候，队长(M99)一枪穿了3个靶场，打了27环。”NZ75幸灾乐祸道。
“知道不早说？！”
“你不是做好觉悟了？”
“……算了。”JS05爬起身，将已经彻底报废的枪提到面前，比划了一通却想不出该如何收纳，只得重新丢回地上。
JS05:[呼叫车队，威胁已排除，但需要采集数据及回收报废武器，无法按计划归队，请指示。]
88式:[收到，一辆车会在经过02号聚集点附近时停留30分钟，请在完成相关作业后一同返回基地。]
JS05:[收到。]
弥诺陶洛斯已不再继续制造噪音，格里芬车队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变得清晰可闻，两名人形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越野车队的日间行车灯连成一片，沿着曲折的土路飞快地在这片城镇的废墟之中穿行而过，末尾的那辆车在距离狙击点最近的一道弯开始缓缓减速，从队伍之中脱离，最终停在了几名人形交流的空当间已经腾起火光和黑烟的倒下的大家伙附近。
“走吧，枪我来拿，本次战斗的功臣就不用接着辛苦了。”已经将两人的装备收纳完毕的NZ75重新提起地上的狙击枪，用空着的那只手向JS05朝房间内通往地面的楼梯口比出一个“请”手势。
。。。。。。
两名人形从遍地的瓦砾和混凝土块中寻着落脚点，一路来到约定的会合地时，88式正立在倒下的弥诺陶洛斯一旁，盯着已经停止运转的庞然大物出神，倒是同它并排站着的同伴率先发现了NZ75和JS05，朝着这边挥手致意。
待看清对方真面目后，NZ75忙不迭拍了拍正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欣赏弥诺陶洛斯对周遭建筑造成破坏的JS05，后者收回心神之后惊叫一声：“长官？”
“看到我很令人意外吗？”卢逸思打完招呼后，将手重新揣回口袋中，“这次车队的护送目标很重要，所以指挥官必须随行确保不出差错。”
“但我们在出发的时候收到的命令是自律作战。”NZ75道。
“你们交流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画面，下的每一个决定我都在关注，如果出现了现在人形自律方库中无法处理的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接手。”卢逸思道，“这种情况没有出现，可喜可贺。”
“但您留在这里的话，车队……”
“随行的指挥官有两个，后半程就交给那位同事，我来负责监督实验数据的收集。”卢逸思说着，目光落在了NZ75手中提着的那把报废的狙击枪，“放下吧，让我看看。”
“喔。”人形听话地将枪在卢逸思面前小心放好，“那我们去扫描大家伙了。”
指挥官点头：“去吧——88，去车上找个能装得下这东西的箱子。”
大个子机枪人形动了动头顶的仿生兽耳，乖巧地收回视线，小跑着往不远处的越野车去了。
待到它提着一口空置的储物箱返回，卢逸思正半蹲下仔细端详着那柄已完全报废的武器。
“这是这个月格里芬拿到手的智能弹药第35次安全事故了。”卢逸思喃喃道，“想使用它，都至少需要搭上一根枪管。”
“是的……事故率高达85%。”88式小声地接道，“我可以回工坊试一试……能不能基于这把枪继续对RF人形的特殊射击模式进行一些软件或硬件的改进。”
“85%。它需要的不是改进，而是销毁。”卢逸思站起身让出位置，向88式打手势道，“把这枪拆分然后装回去，在回去之后代我传达——把我和瀚林名下人形还保有的所有智能弹药都集中到你的工坊，叫停所有相关的实验和测试。”
“保，保证完成任务。”88式连忙立正行礼。
“你忙吧，我去75那边看看。”卢逸思转身离开。
人形的采样工作并不需要借助更多的设备，它们的双眼便是一台足够精密的记录仪，NZ75和JS05采样过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兵分两路围绕着弥诺陶洛斯周边，视线仔细地扫过面前的每一块关节、每一处装甲、每一道伤痕，光学传感器会敏锐地捕捉目光所及的所有细节，体量庞大的原始数据会暂时保存在人形心智模块的内存中，待返回前线基地后传送至隔离区的服务器。剩下的工作便是科研部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两名人形各管一半，很快便在88式方才站着出神的地方重新汇合，它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沿着88式视线的大致方向寻找起目标来，随后都呆住了。
有不少弥诺陶洛斯体内的细碎物什，在大家伙轰然倒下时，从那发弹头造成的后入前出的贯穿伤口内抛洒在了身前的一片地面上，而在这些已经被机甲体内的爆炸搅得难辨原貌的碎片中，有一块相对完整的大家伙，它身上还挂着些破破烂烂的人造纤维编织的布片，已经脱水风干的薄薄一层皮肉下，根根骨骼清晰可见，裂成几瓣的头盔中，有一颗后脑已经严重形变的颅骨，像一颗被踩瘪的足球。
一具——半具干尸，被从驾驶舱内抛了出来，在被囚禁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中不知多少时日后终于重新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感觉怪怪的。”JS05盯着那个死去的人。
“怎么？你觉得你杀了他？”NZ75瞥了同伴一眼。
“我不知道，只是……被激活，从密封舱里爬出来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人类的尸体。”JS05皱着眉缓缓摇头。
NZ75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一台三战时期的离群机器，一个新苏联的驾驶员，他们本就可能永远留在战场上，我们只是见证了他们的宿命。”
“不止哦，你们轰开封闭的驾驶舱，驾驶员生与死的叠加态在这一刻被打破，禁锢在其中的魂魄也得以超生，算是功德了。”
两名人形闻声齐齐转身，挺直腰杆面对朝它们走来的卢逸思，后者只是摆摆手示意它们随意一些，自己穿过人形让出的空隙，径直走到了那具尸骸前蹲下，伸手探进其身上无法腐烂或降解的甲胄内摸索起来，很快手中攥着一块铭牌的链子站起身。
“下次补给的时候寄回总部吧，希望他们能找一座还有空位的陵园。”兀自嘟哝着，卢逸思用手指抹了抹铭牌的表面，在尝试辨认其上的字迹失败之后，便将它塞进了大衣口袋。
“那个长官……我弄坏了狙击枪的事……”JS05弱弱地插嘴道。
卢逸思望向它：“当初为了给这批智能弹药提供依据，格里芬统计人形使用的步枪型号及参数的时候，你胡乱编造了数据吗？”
“没有，人形不可能违抗上级的命令。”JS05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回答。
“那么我们就没有自责的必要，我们完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卢逸思微笑道，“所以问题应该出在负责整合和提交数据的勤务部和负责研制开发弹药的I.O.P.研发部的至少其中之一。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额，长官，这些已经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了。”
“是这样……但被需要密切配合却不认真办事的人造成的问题影响到，我很不爽。”卢逸思撇撇嘴，“所以就当我发发牢骚吧，你们不用多想。”
留下这句话，卢逸思迈步朝越野车走去，同时挥手示意集合。
NZ75和JS05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但还是服从命令，追上自己的指挥官，一同钻入车内。88式将收纳箱重新塞进载具的后备箱，飞身爬上车顶钻进机枪手位置。
越野车的引擎发出一阵轰鸣，后轮卷起大片尘土，继续沿着蜿蜒的道路朝着前线基地的方向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