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第十五章.

回宫的路上,皇上紧握我手的掌心出了汗。他外露了他对失去的恐惧,虽然在短短的数年间,这种滋味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蚀着他的肺腑。他叫慎修仪的小字挽挽,取自诗云「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是他取的。他说他们第一次在选秀时遇见,她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之中,就是这般发髻松散,略施粉黛,那样干净而简单,仿佛就是为了落选,晨起懒梳妆后,便来随意走个过场。这番模样让他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安元寺的山脚下和他道别,素净的一张脸上,连疲惫和悲伤都懒得再有,我低下头,随手挽起散落的头发,将之束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李承穆这个人爱起名字,我这下是发现了,可惜偏偏生了张说反话的晦气嘴。他的名字明明是祝福,最终却变成了诅咒。我得不到一日安宁,而慎修仪连自己的生命都挽不住。只是我相信,慎修仪,他的挽挽,一定还有更多地方吸引了他,比如那一双剪瞳中荡漾着的多情。有些女人生来就是在感情里浮沉的,他的挽挽就是这种人,看眼睛就知道,她迟早溺死在自己的这汪秋水里。皇上说,挽挽初进宫时,对什么都怯得很,总像是有满怀旁人看不懂的愁绪离索。直到有一年皇上携百官一起北上围猎,原本猎场大捷,却不想频繁的骑射引发了腰部旧疾,当时还只是贵人的挽挽,在天寒地冻的草原围场一宿一宿地为皇上煎药,那药一煎起来就是二十多个时辰,她当真自己熬着守着,说是自家的独门秘方,一定要自己个儿亲自盯着才安心。说着说着皇上笑了起来:「竟还真比太医院有用,那些日子在草原得亏了她,算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说后宫中这么些女人,有人爱权势,有人爱清净,也有人爱他,但他没见过一个人这样乐于付出,仿佛燃烧得越炽烈就越快乐。终于,如今,他的挽挽用一把火烧干净了自己。戌时三刻,我们一行快马加鞭回到宫中,急急赶往烧成炭黑的宝贤殿。火早被扑灭,水流混着碳灰,在脚下弯成扭曲的水渍。宝华殿的太监宫女们灰头土脸地瑟缩在宫墙外,看上去都被问过了话。主持这事儿的是拖着病体的淑仪皇贵妃,庄妃在旁帮着打理。一向不凑这种热闹的婉妃也在,正对着宫门的方向张望着什么。瞧见我来了,她像终于等到要等的人,快步向我走近,不等我过去先拦下我,一手轻轻柔柔按上我的肚子,一边在我耳旁轻声道:「别去,我就是怕你要管这事儿。宝贤殿烧毁了大半,慎修仪人烧得不成样子,你这正怀着呢,千万别瞧这些东西,小心动了胎气。」她真是当自己怀孕一般小心翼翼。皇上闻言也停了步子,对我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吧,慎修仪的事儿朕会处理,你的身子重要。」说着他又冲婉妃道,「你陪她回去。」临走前,我回头瞧了眼久违的淑仪皇贵妃,她在笑,也在哭,是那种很苦很苦的笑,没有一点点高兴,好像很不理解什么,又好像终于理解了什么,她手里抓着半块白色的残布,我要是没瞧错,料子和色泽都像极了慎修仪生前手腕上绑着的那块。回到太平殿,我问婉妃为什么慎修仪要放这把火,她那么爱皇上,怎么就忍心抛下皇上自己去了。婉妃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回了句:「你怎么知道她爱皇上呢?」我几乎要被逗笑了:「这事儿举宫谁人不知,要连慎修仪爱皇上这件事都能有假,这后宫不得什么都是假的了?」「这后宫本来就什么都是假的啊。」她冷冷说出这句话,停下对指甲的专注,抬起眸子瞧着我,「什么爱不爱恨不恨,假作真时真亦假,你难不成第一日知道么?」我愣了。?十一月二十六,慎修仪的头七。慎修仪摆明了是自戕,是连累三族的罪过,皇上却偏说她是意外身故,追封了她慎妃。为此,他收拾了宝贤殿的一众宫人,发落的发落,杖毙的杖毙。就连淑仪皇贵妃,都因为管理后宫不利,被降为贵妃,连带着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和半个月的禁足。听说淑仪皇贵妃,如今的仪贵妃,收到这道旨的时候,如释重负地说了句叩谢皇上,然后卸了珠玉,终于安了心似的躺上她缠绵的病榻。一向视仪贵妃为杀夫仇人的婉妃这回却没笑出来,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七分感触,三分悲凉。我也久违地拜访了承华宫,原本说禁足中的仪贵妃不见人,没想她却网开一面见了我。原本光彩照人的仪贵妃如今容颜黯淡,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一双深凹的眼窝,薄薄的唇无力地翕动着。她盯着我的肚子,吃力地开口说:「真好,本宫也曾经差点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惜了,可惜……」不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可惜林又卿伤了她的骨肉,还是可惜皇上策划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慎修仪为什么要自杀。仪贵妃抽了抽嘴角,勾起一个干涩的笑:「这重要么?」「嫔妾诚心求娘娘赐教。」「你怎么知道本宫就知道呢?」她反问。大概是因为她手中那块残布吧,那块布让我不仅预感到她知道,还预感到慎修仪的死和她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试探道:「慎修仪去了,娘娘心里也难受吧,娘娘待慎修仪,是有情义的。」旁人眼里,慎修仪生前和仪贵妃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明明,我上一次看见仪贵妃像那日站在宝贤殿的废墟前那般凄切,还是听闻自己弟弟侯渊颐死讯的时候。「本宫不知道慎修仪缘何自尽。」她顽固地昂着头,一如往常地保持着高傲,「本宫肯见你,只是想好好瞧瞧你到底有什么神通,想来从前没把你放进眼里,也没仔细看过你,等有功夫好好对付你的时候,本宫也没对付你的必要了。我侯家为了皇上出生入死马首是瞻十年,到头来终于落得这般下场,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倒真让本宫好奇,怎么就能怀上龙胎,笑到最后。」我知道她不甘心,我想起她在长信殿检举我烧纸时的强势,和被皇上怼回去后的窘迫。这个强装出骄傲的女人,到底对最后的残败无法甘愿。「嫔妾告诉娘娘,娘娘是否就告诉嫔妾?」她一声冷笑:「你在和本宫做交易么?」「是。」我点点头,「娘娘如今也翻不了身了,还有什么,比一个真相更重要呢?」这番血淋淋的话,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从没有人敢真的说出来。「好。」她也点点头。她缓缓地说了出来,我猜这番话,除了我,她也无人可说了。仪贵妃口中,慎修仪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皇上的挽挽,她不是自戕,而是殉情。对,是殉情——为了皇上之外的人殉情,为了她戴白布的那个人殉情。皇上把她当成替身,把第一次见她的模样,当成最后一次见我上山入寺的身影。她也把皇上当替身,把秋闱猎场上英雌飒爽的皇上,当成她心里在沙场上挥斥方遒的少年。如今,她心底的少年死了,她就为他殉情。这把火,正是放在她的少年离开人世的三七。我想起来,宝贤殿被火海湮灭的二十一天前,胡兰城传回了侯渊颐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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