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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船驶入地下铁

2023-07-26 07:58 作者:北方美学史  | 我要投稿

开往益田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请按地面指示排队候车……

 

心怀期待,贴安全门望隧洞,近处投射站厅光亮,远处昏暗静寂。忽然,这寂暗里,烈日闯出,轰隆隆,似绝处逢生,光晕疾驰,钢筋水泥显形,铁轨啸音传响一路,声浪裹热风,门缝涌泄,黏糊糊,如舌舐脸。烈日由远迫近,一分为二,分明车头两盏大灯。灯光点点暗下,车子已然到站,站台明晃晃,挤满人。

 

那时节,初来乍到,杨依热忱,工作奉行了,钱闲两得,本人支使。不似上学时捉襟见肘,眼红心冷。再快乐不过,对穿衣镜换新裙子,面料柔软,碧紫青蓝,脱一件,换一件,拈住裙角,镜前比划,流光飞舞,踮脚转圈,像天真小兽,无拘无束。


杨依地铁站上班,起初做一休一,客服中心里,看人山人海,大多做五休二。心中暗喜,前辈虚言,成天讲工作辛苦。每逢休假,杨依打扮靓丽,城中各处乱跑,精灵野性,穿梭钢铁森林,这看那逛,无忧无虑,短暂快乐。城里一切,皆有期限。再后来,繁华乱眼,欲望跃进,薪酬拍马不及,工作过保鲜,滋生乏味,杨依卑弱,口咽身捱,面冷心冷。当下,日日清和,如凉粥半碗,淡里嚼甜,冷中取热。

 

早晨,车站更衣间,杨依换制服,镜面自审,白衬衫外罩蓝马甲,半点褶皱见不到,偏瘦身材,衣料并不贴合,侧面看去,肩窄背窄。领口拨长发,脑后束拢,右手捉住,左手取头绳。盘了发,人显干练,过去讲究,女子盘发,表示已婚,男子虽中意,勿生妄念,但这镜中人儿,仍似少女,稚气未尽。

 

杨依接替夜班,新的一天,工作照旧,日见千人万面,招待充值兑零、头回乘地铁、不会投票、方言问路、粗心丢卡、刷不开闸门……忙里抽闲,看人来人往,各怀揣心思,这头闸门离开,那头闸门进入,远处说话,进出节点,擦身而过。如此工作,临水照川,山峦亘古,水波流转,一日似一日,千回万回,倘若看见男女一双,红绿般配,总也希望,擦身瞬间,二人驻步回眸,成就佳缘。

 

女子未经情事,笃信情缘,初涉几篇鸳鸯蝴蝶,爱情空前绝后,圣洁如神,失恋者诋毁,断定无疑,爱情异教徒。男人辜负一回,失身失心,便知浪漫是哄骗。

 

再过两月,杨依满24,正年轻。父母婚姻虽不幸,女儿天性不见得受损多少,几分烂漫,中学时代,情窦初开,偷恋潇洒少年,听闻对方脱单,抹泪伤心。大学时候,图书馆看书,傍近男同学,手捧雏菊表白,杨依羞红,捂脸跑掉。那时她想,二人不般配,到底要给她爱上一个男子,正当最好年华。

 

杨依年轻,万事不急,近来重拾画笔,凭素描底子,自学水彩。忆回高中,同学生日,购置礼物,嫌流俗,再说零花实在寥寥,于是素描一张同学肖像,排线干净细腻,神韵颇似,对方吃惊叫出来,杨依,你将来是要当画家的。考取艺术生,她没打算,费用骇人。

 

杨依下班,跳出地面,热浪袭身,抬眼远眺,天光淡蓝,只云片缕,平安大厦拔地插天,晚霞映射,染红那边天空,近处树高丛深,绿影层层,当中南北大道,车声重重,如江河流去。路灯无数,天昏地亮,接替夕阳,照明这座不夜城。

 

此城早通地铁,线路八条,多条在建,东西南北,贯穿九个城区,莽莽荡荡,一天搬运百万人,安身立业。地铁狭长,如钢铁巨兽,一口吃进百人,贴轨道钻地底,车厢明亮始终,天黑难察。

 

公司宿舍,三人小间,间间局促。记忆尚悉,杨依搬出画具,起稿勾线,上色微调,两小时后,脑海印象泼入纸面。她偏爱湿画,刷水叠色,一层一层,调色淡到极致,水汽氤氲。

 

凝视画面,憧憬才华受赏,生活小资,爱情后至。初来此城,玻璃大厦耸立头顶,天繁华,地繁华,目力难尽,边看边记。杨依尚不晓得,憧憬多成虚妄,晓夜千万,车厢六节,千人同挤,体味混杂,梦想坍塌,遍地稀碎,物欲情思,与日俱增!这是慰藉,乃至救赎,大众劳苦,视为正途。毕竟,再如何糟糕,有了钱,不必住握手楼,此楼暗无天日;有了情,希望残存。

 

杨依有画家梦,休息日,挟架拎笔,早出晚归,宿舍作圆心,由近到远,挨个画公园。初春时节,几点疏树,树上树下,黄花满风铃,知年年向春开。一字长街,街里街外,红棉似火,少年拾取,赠送恋人,初夏飘絮如云,阿婆收捡脱籽,为孙女缝只雪白枕头,夜梦从此柔和。紫薇花开,浅红淡紫,蝶粉蜂黄,引翅穿花香,香下小径,朱槿二三,看朱成碧已过秋,漫山桂馨,登高描菊金,月圆忆故乡,添衣裳,桂花糖。入了冬,百花多凋,粉花独放,叶似羊蹄。市花三角梅,一年开四季,纷红骇绿,蔚然成风。

 

杨依生日,杨母电话,老调重弹,问寒问暖,饮食卫生,人身安全,情真意切,不过陈年旧衣,纵然贴合,樟脑斥鼻。杨母讲,立夏天热,空调少吹,自家做饭,少点外卖,抖音说不卫生。杨依敷衍,口是心非。

 

杨母讲,关门闷坏,外面多走,到处看看,谈谈朋友。杨依腻烦。外婆家独住二楼,杨母楼下喊,依依当小姐嘛,整天楼上,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她那年十五,吞声憋屈,小姐尽坏名声,藏楼上不见人,专做下流勾当。

 

杨母生气讲,没良心,依依同妈妈,半句不多讲。杨依分心,看绘画视频,重话轻处理,讲待会加班。

 

杨母讲,我怀你也二十四,你不急,倚仗年轻,转眼二六二七,马上奔三,三十是道槛,女人一跨,脸垮身垮,杨母得意讲,依依再鲜花一枝,娃娃生不出。

 

杨依讲,我不相亲。生人一对,对面坐定,咫尺千里,热茶两杯,答非所问,四眼相瞪,瞪到茶凉。

 

杨母非讲不可,嘀哩呱啦,吐出男名,左一句温顺客气,右一句稳重顾家,虚夸三分……滔滔不绝,简直老鸨揽客,杨依不置可否。似乎女人,三十不婚,失德失道,须判重刑,囚牢无期,孤苦无依。

 

嘴巴讲干,女儿木头一桩,杨母不耐心,居高临下,过来人姿态,呵骂杨依,对方钟意她,条件好上天,家中独儿,父母事业单位工作,城里几套房,灯笼打破找不到,当时女孩五个,照片排开,一眼相中杨依,命实在好,她不识好歹,过这村没这店,将来后悔,可别怪妈妈,没好言相劝。

 

头婚尝遍苦果,杨母此类,惯用情感,尽仁尽义,伪装心中算计。杨依默听一阵,嘴开唇僵,似口香糖嚼过味,她抿湿唇讲,妈妈跟过好几个男人,哪个最爱?

 

此话一出,平地惊雷炸。料想母亲掐灭手机,丢魂落魄,杨依快意,如仇得报,听得嘟嘟忙音,电话真挂掉,又生愧疚。杨母过去讲,一切随缘,万事求不来,一百块钱我潇洒,一块钱也快乐,无非大肉豆腐。随口一语,杨依记死,千遍万遍,如是朋友,称她豁达,但母女一场,总想问,妈妈有为我着想不?到底不敢,怕答案伤人,或是明知,不必故问。

 

夏至时节,雷暴骤多,雨声潺潺,早一场,晚一场,城中多樟树,出晴吹风,枝满绿摇,翠意近人,头顶清爽,脚踩落叶,一地枯黄残旧。日子闲静,天气不再闷,杨母不再来电,一月两月,三五句微信语音,杨依爱回不回。

 

早晨阵雨,高峰地铁,胖人吃撑,终于抵站,肝肠呕尽,水渍泞滑,黄牌竖立。上行扶梯不堪重负,故障停运,楼梯高陡,人潮汹涌,保洁受困,阿姨老弱,身下两大包黑色垃圾袋,她扶栏歇脚,伺机求助,人过如鲫,百条千条,害了眼病,全看不见。

 

人群裹挟,杨依恻隐,包里制服一套,责任激发,但瞅垃圾,又大又沉,望而生畏,不要啊,我也拎不动!不敢看阿姨,挎包攥紧,低头上逃,过意不去,三步三回首,一个白衣男子,左一袋,右一袋,大步流星,似追问指责讲,同事一场,视而不见?杨依呆定,男子身旁超过。

 

杨依凝望背影,亚麻裤筒,米白长阔,目睹入眼,像两条白帆,交叉挥舞,止都止不住,台阶层层,她越来越低,低过他鞋底。

 

换制服,交接工作,工位坐定,杨依机械记忆,接待乘客,有条不紊,心已翘班,男子超过情景,CD卡碟,百遍千遍,脑内重演,良知受损,自羞自辱,掐脸颊软肉,一下一下,倒吸凉气,痛中取静,男子形象,点点明晰,如乌云透月,愈发清朗,照她心海,一派波光粼粼,女儿情愫,荡漾里纤毫毕现,忽而欢喜,转又生怯,不禁失笑,痛处发烫,两颊绯红,看痴窗口咨询的少女。

 

此后望见男子,杨依多想,盼得机会,玉立人前,自我体面介绍,但令他认不出,她是那天给他超过的女子。工作如常,临水照川,千帆竞过,她化作山峦,千里取一。

 

望他百回,自诩时机不佳,杨依不曾和他讲话。当下八点过半,男子该九点上班,四套衣服,两件亚麻白衬衫,一件袖短,一件袖长,总皱皱巴巴。她有熨斗,大可帮他。男子算高,但远看不显个。

 

闸门刷不开,男子找客服中心。杨依细看,表面不动声色,心上放肆,当他有意见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鞋底抠紧,低头不敢抬,余光暗瞥,男子神情内敛,眼皮各异,一单一双,鼻挺梁高,颇为斯文,说话轻而沉,如滴水穿雪。男子讲,你好,打扰一下,我刷不开闸门。

 

麻利解决,杨依讲,你再试试。尾音颤抖,像误入水域,深浅不知,脚尖前探,一点一点,忐忑期待。期待闸门单为男子关闭,前人快步刚过,轮到他,刷左刷右,偏偏不开,非得见她,卡片递上,薄制小巧,捎带体温,她热言热语,如公主香吻,为他解咒。杨依动机不纯,思前虑后,照想不误。

 

此后过闸,男子无往不利,杨依大失所望,以为惩罚。

 

新员工入职,杨依搬宿舍。接下半月,约房看房,掂量积蓄,寻间物美价廉的屋子。可当下,城里人都精明。屋子优点,该租多少钱,合计赚多少,早了然于胸,既然出租,不必工作,一家人依赖租金过活,不必工作,照例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现场看房,价廉不美,物美加价。搬进数日,缺陷频漏,事先不预料,气愤上门,对方早等候,冷笑讲,退房可以,不退押金,白纸黑字,你违约在先。人情不讲,依法行事。

 

杨依租得一室一厅,八楼无电梯,阳台向南,隔开厨卫,阳光充沛,早晨湿衣,傍晚晾干。楼下横过马路,转进古城长巷,青砖灰瓦,热闹非凡,商铺林立,四时蔬果,五味俱全,百类杂货,一应俱有,黄狗乱吠,稚童相追,情侣依偎,熙熙攘攘,灯火绰绰,直至深宵。

 

踏石穿巷,经过一座幼儿园,灯黯喧止,虫鸣渐起,即中山公园,幽僻静谧,世外桃源,樟木高直,马缨温柔,荔枝千树,绿荫绵延数里,杨依夜跑,某回遇闭园,园灯百盏,逐一熄灭,万籁俱静,花丛寂暗,萤火飞升,半明半暗之际,长吸慢呼,气韵悠然,教她从容。杨依为这气韵长养,愈发标致。

 

杨依公园写生,恰逢周末,树下亭前,情侣约会,十指紧扣,耳鬓厮磨,掌传热力,香风拂耳,全身过电,酥酥麻麻。

 

Xx号线,有人想不通,跳轨自杀,全线紧张,杨依加班,督导安检。晚九点,地铁站亮似白昼,男子走来,加班过度,目疲身乏,亚麻衣裤,一身褶皱,挎包置入安检,屏幕透视折叠雨伞、书,及钢笔一支。杨依吃惊,不知为什么,想钻安检机,教男子屏幕前坐定,明晰她那颗心。

 

拿包过闸,男子扬长而去,杨依扪心自问,我真喜欢他?情愫暗生,心头萦绕,记起十多年前,一桩事情。

 

那会儿,标配钢笔,英雄牌,吸蓝墨水,课本扉页,上写老师,下书本人。字写漂亮,老师传阅,众人或羡或妒,争相模仿,盼得表扬,划勾批优。照例几回,笔力太重,勾破纸面,墨洇到下一页。

 

杨依写一手清秀小楷,课课记笔记,同学走神,课后借抄,归还时附赠好话零食,有时她也走神,涂画描写,心思袒露,不便外借。钢笔漏墨,染得手指蓝蓝,指指印印,戳盖课文空处玩乐。偶尔,笔记归还,同样带蓝指印,指肚圆圆,数数几个螺,杨依就将指头盖住对应指印。

 

初二会考地理生物,规定中性笔,方言讲水笔,杨依弃用钢笔,水笔芯写尽百根,始终不应手。

 

那时节,她暗恋了。

 

难得无事,男子早回,杨依恰下班,自我暗示,天赐机缘,追随其后,步步心颤,邪火一股,火烧火燎,热胸汗背,黏湿内衣,情绪滋生,灼痒十分,她兴奋若狂,如是荡女,大庭广众,伸出小指,佯装勾弄肩带,狠狠按住那灼痒。

 

下班高峰,人流呼啸,杨依如草,随浪沉浮,男子不远处疾行,身量颀长,俯瞰人海,穿风过雨,扬帆破浪,简直诺亚方舟。杨依头顶一排气孔,倾泄冷气,凉极必反,百骸千穴,逼出无限热力,等同烈焰焚身,徒存一念,去!去飘向他。

 

车厢乌泱泱,人挤人,肉贴肉,冷气足够,仍不住汗流,杨依傍近男子,闻得他衣物淡香,像寺庙线香,淡而长久,吸鼻入腔,流经全身,热心难冷。久站脚麻,杨依几欲倒在男子背上。

 

一站更比一站人多,车厢像胖女人,呼吸不畅,捶紧赘肉偏要扎进细腰裙。男子听歌看书,旁人带掉一只耳机,垂挂肩后,看书入神,不管不顾。杨依要提醒,到底怯场,蓦地曲膝,越来越矮,头贴耳机,隐隐约约,传出曲调,老妪吟唱,方言涩语,幽咽泉流,苍凉极了。视角恰好,书名看清,《温莎墓园日记》。

 

两人前方,一女人站定,不再年轻,身量微胖,套裙撑饱,唇白脸白,眼露喜色,奔赴佳约,化妆镜摸出,高举得开阔视野,不碍旁人,仰头补粉,扁嘴涂口红。众人埋头无动,屏幕盯死,倘若灯灭,屏光闪烁,鬼脸映照,成百上千,车厢漂浮,只闻车响。

 

车厢剧震,镜子歪偏,杨依抬眼,四目相对,镜面睹见一女子,自降身高,曲膝倚靠男子,女子杏眼一双,目鄙神怜,霎时消失,却是镜子摆正。

 

紧急刹车,镜子跌破,众人退望,杨依有意热心,俯身拾取,镜面密密麻麻,裂缝无数,都是她支离的脸,心中骇恐,忙丢还套裙女人。

 

女人切问,有无划伤?杨依讲,不要紧。眼瞟男子,男子早留意,摸索挎包,送上创口贴。众人目光似箭,她受宠若惊,钻人群逃掉。

 

地铁出隧道,由暗转明,攀爬高架,停稳霓虹之间,霓虹映照夜幕,漫天飞雨如网,捕光捉影。男子下车,杨依尾随,口含伤处,热风袭颈,哗哗啦啦,各处发声,天下大乱,出站口落满人,等雨,或是等伞,有人等不及,冒雨跑掉,知晓一时半刻雨不会停,且并无一个撑伞接她的人。

 

早坐过站,杨依无伞,原地站定,目送男子,男子不紧不慢,撑伞出站,陌生女人喊,可否共一程?男子停住,杨依冲下台阶,抢先一步。

 

连声讲谢,杨依仓皇,心简直破膛跳出,热血翻涌,双手捂胸,掌心又烫又黏。男子点头不语,并肩共伞,细长一只银伞杆,红男绿女,分列左右。

 

两人身边,雨人跑过,不留意,脚踩松砖,哐石响水,一旁干道,车水马龙,灯红照雨如金针,另一旁是荒坡,尚未开发,小树幽密,斜伸两三枝,风吹叶动雨扑伞,天地都在响,她只静观他。杨依此时,心情荡漾,曼妙感觉,细雨一滴,入伞钻后颈,凉凉地,贴肌肤曲线,悄然下坠,坠到凉里发热。

 

杨依欲言又止,一双眼抛出,男子接住,很快丢开,杨依羞惭,他该认出她。一切体面介绍,全按下不表。

 

一路沉默,走至灯火楼市,人多声杂,伞面收拢,抖掉雨渍,挥手作别。

 

杨依返回住处,夜已深,脱衣洗过澡,肤红肌热,凝视全身镜,姿态暧昧,身子侧看,不似先前窄,胸上隆起一点,牵引曲线婀娜,灯光朱朱粉粉,头照到脚,脚看到头,她得意笑,凑近瞧,哪哪皆称心,一处不合意,小指轻勾,涂口红,嘴微抿,色调抹匀,些许轻佻,显出女人妩媚,胴体标致,更具成熟气韵。

 

嗒——红指按下,放肆笑,再按再笑,按到此时,口红见底,整扇镜面,叠满指印,如花丛一台,嘴贴镜面,呵气送暖,等于薄雾弄晴,手臂顺势一抹,烟消雾散,杨依绯红一副脸庞,花里开放。

 

此后,男子上班过闸,有意无意,总打量杨依。想来真认出,杨依故作镇定,假装不知,但一天只够看他一回,也就格外珍惜,再相见,热眼相迎,对方避不及,坦诚对望,目光交互,热情传递,遥遥一个微笑,十分明朗,既不掺杂深意,也不含色欲,只是笑,发乎情,止乎礼,如江上行船,天经地义。

 

某日,男子消失,杨依再见不到。

 

人遇人,天经地义,离开便无可厚非,其间种种,像一粒籽,尚有花开日,终有凋零时。杨依自我安慰,那晚幸好,没作介绍,怅惘难免,看他看的书,看到最后,一颗心倒在字里行间,陶醉故事,已然忘他,合书拢手,点点失落,为书中人长吁短叹。过几日,意犹未尽,从头读到尾,仍长吁不已。再半月,又看一回,仅作短叹。过去半年,偶然翻出,摩拭蓝色封面,心情惨淡,方知失落,是为他的缘故。

 

立秋以来,连日阴雨,阳台晾晒真丝长裙,接近一只白胳膊,慵懒似熏香,腕间手镯表,就势下滑,杨依捏裙边讲,雨水太多。

 

另换亚麻裙,杨依赴约,早几日,接旧友舒怡电话,同学聚会。大学时候,两人要好,寝室只她俩同班,更是巧合,出生同年同月同日,命里注定,两人惺惺相惜,每日携手同进同出,读书写字、食饮游欢,一起跑步淋浴,拭汗擦背,互沾气韵。夜里一张床上看电影,偶尔情动,流泪互慰,相拥而眠。毕业后各奔前程,少有往来。

 

杨依坐进滴滴,司机是中年女人,太无聊,开沃尔沃,大几十万,音响是宝华韦健,正播放《再回首》——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女声慵懒缠绵,杨依听过姜育恒那版,司机讲,我喜欢郝蕾这版,有破碎感。

 

杨依一路期待、怀念,脑海翻涌,旧事浮现,想起这人,拖泥带水,扯出那人,现实逐渐坍塌,沦为记忆沼泽。眼闭脑靠,恍惚之间,车子后退,时空倒溯,退到毕业当天,松开相机快门,学士帽回戴头顶,一二三,众人撤笑,照相点解散,学士服脱掉,归寝睡下,太阳东落。

 

夏春冬秋,碧蝉褪羽回壳,咬住树干,干花迎风展瓣,倒映镜湖,湖水冻结,化雪上天飞,飞退六年前,阴雨连绵,杨依报到,外公坐副驾驶,侧身笑看她一路,雨刮器左右摆动,玻璃外头,城市隐约,内心忒忒。外公讲方言,依依头回出远门,到时想屋里,莫会哭吧?杨依瞥见后视镜,似有若无,司机冷笑,虚荣心作祟,讲普通话,外公,我才不会。

 

情绪条条,如鱼翻塘,见光即死。歌曲高潮——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杨依坐直,凝望后视镜,见到的,只是她泪脸,副驾驶空空无人。外公痴呆,再不认得她。

 

往日同学齐聚一厅,46位同学,到场19,毕业两年,面庞乍生,旧书捧出,散掉装订线,不经翻。回忆总羡煞旁人,现实仅剩煞人。众人脸目,简直全非,人事易变,言谈举止,记忆不符,以至错觉,来得应是那人同胞。

 

窗外骤降暴雨,城市风物,原界限清晰,雨色渲洒,交染合融,再不必孤存,远处楼海,近处屋树,其间路千条,横来纵往,车行伞止,皆似泼墨,明暗难辨,留影一滩。杨依无意身前聚会,众人举杯欢呼,同她无关,置身其中,又抽离其外,如此刻隔窗看雨。

 

舒怡邻座,夹块烧鹅讲,依依光顾看,来,皮脆肉酥,上学那会儿,你的最爱。

 

杨依含笑,乡村进城,草木建筑、食物风俗,样样新奇,一段时期,每逢必点,对方凑巧,目睹几回,先入为主,从来以为她喜欢。固然,此后丝毫不沾。既然如此,本不必动筷,却为一个人仍记得本应忘掉的另一个人多年以前发生的一桩事情,端碗接过,津津有味吃下去。

 

舒怡讲,同学大半,考研转专业,剩下这行那行,一个本行没有,依依论文写得好,想不开,地铁站坐早坐晚,坐到内分泌失调。

 

杨依苦笑讲,工作和上学,完全两回事,不能由性。舒怡讲,果然失调,地铁站不分日夜,等同烂柯人,一天十年,不知不觉,人老心老。杨依不答,人讲状态,称赞成熟,扪心自想,蠢事做尽,批评幼稚,脑海全是自己倔强的影子。

 

欢宴饮乐,酒过三巡,回忆解缚,势派暂消,各人重回当年,说人糗事,逗使大家齐声发笑,添油加醋,补述那人另一些愚蠢至极的傻事,假借酒劲,当年情愫暗藏,此时全盘托出,众人玩笑唏嘘,当事人也就按下不表,笑话续笑话,遗憾接遗憾,欢声笑语里,全不了了之。

 

人善变如水,随物赋形,杯中为酒,眼里成泪,云上化雨,流经江河便是江河,汇入大海,即是汪洋,船过留痕,雁过留声。觥筹交错间,真情袒露,众人合力描绘一个时节,一座城市一所学校,同这个时节,此城此校,带给他们的抱怨与思念。

 

两颊绯红,舒怡醉意微醺,讲,依依是否找对象。杨依摇头,舒怡讲,依依鲜花一枝,狂蜂浪蝶,追的人太多,挑花眼。

 

挑字反感,杨依讲,任何事情,有始有终,早晚而已,起点上车,终点下站,多数人中途走掉,根本不同你到最后。舒怡呆住,倏忽轻拍杨依一掌讲,依依说得轻巧,人都生病,哪个不怕?

 

杨依讲,恋爱是恋爱,病是病,不能混淆。舒怡讲,根本一回事,恋爱等同生病,霍乱时期的爱情看过吧,我恋爱那会,疯癫失常,像着魔。

 

端详舒怡,一字短发,挂耳染,平眉大眼,唇红似瑰,小西服抹胸裙,酷感十足,杨依讲,现在也不正常,舒怡大学时期,乖乖女一枚。

 

舒怡搂住杨依脖子讲,爱情美好,男人热吻,皮肤滑动,简直上天堂。杨依害臊,脸红颈红,伸手堵嘴,伸到半空,想到她的唇吻过男人,触电般弹回,讲,你……你这是性欲作祟。

 

舒怡得意讲,我过去,压抑天性,等于半死,如今算满血,轰轰烈烈,爱一场是一场,将来要死,死男人怀里,要他为我流几滴泪。

 

杨依骇然,舒怡简直母亲青年版,前程苦海,恨得牙痒痒,齿缝里挤出声音讲,舒怡可千万,千万别为男人活,你死了,一闭眼,他转头换一个。

 

舒怡讲,依依不正常,怨妇腔调,等同张爱玲,笔下女人,个个情场高手,现实当中,痴女一枚。杨依不响。

 

舒怡讲,车厢对坐,你和他,或许这辈子见最后一面,无法预估,哪个站点他走掉,但到站之前,你都有机会,开口同他认识,我不想错过中意的人,依依太理智,感情不是对账本,非算得一条一目,毫厘不差。

 

杨依不作声,脑海闪回,雨中共伞,雨响脚响,男子步履不停,亚麻裤子像两条白帆,在她心上,交叉不止。

 

聚会末了,班长起座讲,xx,意外事故,上周去世,同学一场。众人不响,宴席不欢而散。

 

杨依走出酒店,风消雨散,晚空湛蓝,已有暮色,云团片状,如波浪推向天际,天际残留晚霞,一缕浅红,死者与她同乡,图书馆曾向她告白,手捧雏菊。

 

以为彻底忘掉,突如其来一点苗头,一首歌,一部电影,或许名字相近,一条新闻,讲花粉病,继而想起对方,曾手指杨树,捂住口鼻说讨厌春天、讨厌杨絮。杨絮着火,不可遏制,火光中浮现旧日幻影,二人偎依,历历在目,过程足够持续一刻钟,自作余情未了。

 

杨依工龄满两年,国庆调休回老家,二层小洋楼,坐北朝南,白色旧式,周身粉砌石英砂粒,楼层交接处,镶嵌玻璃条,九十年代独具一格,春来冬往,弹指二十年,石英泛黄,窗栏生锈,不复旧时模样。九十年代初,杨依外公,本村万元户,建楼第一家,好力好胆,一辆二八杠,十里八乡,喊卖菜秧,应季价“俏”,兼贩各类种子。

 

当下,晴空高照,老人坐院门口,耷拉头打盹,毛发皆白,稀稀落落里,头皮几块白斑,怵目惊心,斯人老矣,气力全无,难耐岁月侵蚀,背驼形瘦,两肩缩耸,肉囊脱水,塌陷靠背木椅,椅子老旧,漆片剥落,外公如一尊易碎泥塑,嵌入莲花底座,阳光推移,像是金水,温暖地,自脚背无声上涨,浇筑成一道金身。

 

杨依喊,嘎公,嘎公!摇摇晃晃,老人抬头,满面皱纹,眼皮微提,敞开浑浊眼珠,转动一下,空洞洞,不见魂魄。弯腰拭去外公眼角垢物,杨依高声喊,依依!嘎公,我是依依。回应她的,照例呆滞神情,

 

老人不惧来者,又闭眼埋头打盹。杨依蹲外公跟前,双手交叠,搭他膝上,喃喃嘎公,百声千声。

 

接风洗尘,外婆捉杀土鸡,趁天晴早晒过两回铺盖,夜里降温,怕杨依受冻,足足垫四层棉褥。

 

杨母隔天,同丈夫江伯,邻县新家赶来。杨依分发礼物,原料想江伯不来,单准备杨母一份,口吻圆和讲,在我心中,伯伯和妈妈,早是夫妻,不分你她。此话不全虚假,二人秉性好坏,彼此接纳,严丝合缝,一个别处听得笑话,讲给另一个必定使她同感好笑;听得歹事而一齐切齿;见得人间不幸,温情引发,他搂她入怀,而她恰想脸颊贴靠他肩膀。

 

场面话仓促,江伯惊喜,杨母欣慰讲,依依此次回来,性格大变样。

 

夜深人睡,堂屋里剩母女看电视,放送现代婆媳剧,剧中媳妇任妇科医生,病人寻诊,多年不孕。杨母凑近,悄声讲,难怪这些年,妈妈始终怀不上。

 

剧中病人,年少纵情,遇人不淑,打胎频繁。杨依心惊肉跳,不敢看杨母,桌底拇指互掐,想到幼时,床头柜翻出一包透明气球,油滑湿手,不敢口吹,很久之后,晓得是避孕套。那时节,杨母南下务工,难得回一趟。

 

电视播广告,杨母翻出相册,两人合照,女儿小荷才露,眨眼十几年,为母亲的,一面自得,感慨子女长大成人,一面难掩落寞,叹年华老去,引杨依拔头顶白发,细看眼角皱纹。固然,生老病死,人皆难免。为女儿的,照例一面抒发孝顺,一面同为女人,目睹另一个女人示弱,心生怜悯。倘若,这女儿适婚,又仍单身,母亲全然无所顾及,好话歹话,令尚无恋爱打算的女儿一时为亲情要挟而妥协。端详照片,回顾坎坷半生,杨母大受打击,缄口不言。

 

杨依讲,你和伯伯注重身体,多跳跳舞,莫熬夜打牌。

 

关电视,杨依上楼睡,杨母紧贴,讲母女多年,未曾同床睡。杨依不允,讲心神难安,必定失眠。小学暑假,杨母广州工作,盼望女儿,外公送上车,杨依喜而怯,陪住一月,习惯独睡,夜里曲膝,双手抱住,身体紧缩一团,似无壳蜗牛,一双眼暗里睁看风扇,冷风难凉热席,背后是母亲,熟睡轻鼾,她并不感觉温馨,只是燥热可怖。

 

杨母悻悻下楼,似乎存心,步步踩响。身体对于女人,最紧要不过,千万珍惜,身段标致,而不显稚气,一晃就过,过了从头到脚,一齐发胖压迫你,杨依这年纪,杨母是珍珠佳人,珠圆玉润,煎熬太久,过早膨化成一滩猪油泡。

 

杨依自我告诫,千万莫步妈妈后尘,她不自爱,你要孤芳自赏,充分独立,不依赖男子识相,或许难免倾心,不要痴狂,不要自卑,鸳鸯再般配,一左一右,两只单独个体。

 

舒展四肢,棉褥膨软,如水浸没,想到白衣男子、母亲受江伯宠爱,老来幸福,杨依发怯,我不要一个人呀!蒙头盖脸,呼吸不畅,胸闷气短脚发汗,踢被子散热,寒冷迫回,知楼外风雨大作,推窗年久松动,敲木响玻璃,面庞露出,见竹影重重,仿佛浪里船桅,摇摇欲坠,她陷落船舱,漆黑无依,一对热脚,此时冰冰凉凉。

 

挨家挨户,乡镇府组织老人,六十岁以上,免费照相。杨依替外公梳头,头发没有梳齿多。外婆端坐,面对镜头,笑容含蓄,一头短发清幽发亮,杨母羡慕,摇外公手臂讲,爹爹看姆妈,这么多年,头发始终乖。杨依嗤笑,一个女子,无论身份年龄,天赋做孩子,倘若她那慈爱父亲,尚在身边。

 

外公拍照,好说歹说,死活不愿意,扭捏跺脚,孩子淘气,故意躲镜头。外婆站定师傅旁边,双鬓插栀子,讲,老头子,看!外公眉开眼笑,不再倔强,师傅趁机,咔嚓一声,天地为之一静,外公坐定,静静笑,身后老房子,眼前结发爱人,头戴娇花似初嫁,头顶云团变幻,脚下厚土厚地,奔走一生,一切尘埃落定。

     

   师傅收拾设备,杨依问缘故,对方赶趟,漫不经心讲,如今年轻人,总不在家,前些天,有个太太突然老掉,角角落落找遍,像样照片,一张没得。

 

杨依送走师傅,琢磨此话,心中凄凉。她联系班长,问得那个去世同学,地址竟在邻县。

 

下午,江伯接催工电话,杨母有意多留,喊杨依一同送他,渡口坐船到河对岸搭乘县际班车。回来时,天高气爽,母女步行,经年累月,水泥道灰青发白,蔓延无尽头,每走几米,一截裂缝,又几米,裂缝一截,修修补补,缝上添缝,路旁伫立两排杉树,枝繁叶茂,当年随路种下,数万株,规格一致,倒下阴影,层层叠叠,人眼扫过,各怀心事。

 

杨母讲,依依在外有空,三日五时,打个电话给伯伯,问候几句,从读大学,成天挂你在嘴边。杨依讲,别来这套,借他的钱,早晚还清。杨依耿耿于怀,当时受蒙骗,杨母打生活费,全依仗这男人。

 

杨母讲,我俩结婚,一屋人,他是我,我是他,你是我女儿,他肯真心待你。杨依讲,妈妈同他早结婚,何必瞒我,你只管叫他丈夫,我和他无血缘,无感情,不是你?会当我是他女,月月八百一千,我绝对不信,妈妈,扪心自问,你给我打钱,当真情愿?

 

杨母讲,做妈妈的,供女儿读书,天经地义,哪里会不情愿。杨依讲,大概那时候,妈妈日子不好过,每次听你语气,听出怨气。杨母不响。

 

杨依讲,妈妈和伯伯,半路夫妻,好生过日子,要我逢场作戏,讨他欢心,断无可能,恶语相向,也不至于。杨母讲,依依心冷,捂不热,供你读大学,这钱看来白花。

 

大学那时,经济不独立,杨母给钱,杨依愧疚,战战兢兢,觉得屈辱,又不能不要,现在想想,当时拮据,或许刻意营造,存心要她亏欠,一辈子来偿还。杨依讲,妈妈,母女二十多年,心知肚明,感情不好,何况伯伯,远不如你,爸爸有血缘,从小到大,一样不管我。杨母讲,我是你妈,辛辛苦苦,盘你到大,就算我做错,你也不许说我。

 

杨依转变话题讲,读四年级,妈妈广州打工,突然回来,送我蓝色单车,极点快乐,但只待一周,骑车送你,渡口坐船。杨母失神,说起从前,像一团模糊影,没头没绪,仍由她讲下去。

 

杨依讲,落下半袋化妆品,我取来赶回时,妈妈已走掉,我听到船声,看不到船影,骑车追,堤上铺鹅卵石,又溜又滑,如何踩不动,妈妈,那时好恨你,在乎化妆品,为什么不等我,七想八想,认定你抛弃我。讲到此时,杨依落泪。

 

杨母讲,依依莫胡想,妈妈着急赶车,八点出发,一天一趟,没有抛弃你。杨母伸手索抱,杨依躲开讲,当时情形,抛弃感受,始终不能忘,过去十多年,依然恨妈妈。

 

杨母支撑不住,蹲路旁哭呕,讲,女儿,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对不住你。

 

杨依不敢看杨母,抬头望天上云,望远方农田,早些时日,棉花堆雪,如今遍地枯梗,政府下令,不许焚烧秸秆。树荫扫过快车,静中生动,尘土飞扬,身体微凉,后视镜反射阳光,不敢直视,明晃晃,像团火。晚上,杨依做梦,黄昏船远,波光荡漾,不见船影,船声上堤,小人儿一程一程追下去,神情古怪,总之不笑。

 

杨依陬市买雏菊,店员纠正,她从来弄混洋甘菊与雏菊,拦路乘车,邻县拜祭同学,寻至其家,大门落锁,四下打听,得回复,举家搬走,音讯全无。

 

回城前夕,杨依各发1000红包,几番推让,到底收下。外婆硬塞一袋冰糖橘,上班当天,分发同事,甘甜可口,纷纷欲购,奈何量少,只够自家,同事打趣,将来开办橘园,时兴直播卖货,凭她“橘子西施”,必定大卖。

 

同事介绍,杨依结识男生,年龄相仿,对方体贴,奔着结婚去,理所应当,温柔相待,对方表白,稍作迟疑,点头应允。三个月后。恋情结束,不声不响,像北方冬夜,一觉醒来,上下一白,各处积雪,太阳出来,一齐融化掉。

 

同事转告对方抱怨,依依像块冰,始终捂不热,餐厅吃饭,为她拉椅子,总说谢谢,实在生分,三个月,别说一块冰,就是坨铁,早也融化。杨依不响,忙里偷闲,找人诉苦,通讯录翻三遍,打给舒怡。

 

接通电话,舒怡讶然,杨依性子,实在了解。大学男孩追杨依,一连半月,天天送花,她偏偏一字不交待,最后舒怡出面,替她婉拒。

 

杨依如实相告,舒怡讲,你如今石头上凿洞,开了窍。杨依讲恋情,讲三讲四,句句不离杨母,舒怡一针见血讲,依依不是爱,是寂寞难耐,同为女人,见不得别个女人好,嘴上羡慕,憋一肚子嫉妒。杨依承认,她嫉妒杨母。

 

舒怡又讲,依依做过爱吧,按我所说,简直上天堂。杨依旁顾无人,捂嘴讲,没有。舒怡讲,做爱本快乐事,不羞不耻,爱情直通性欲。

 

杨依讲,看过一本书,说真正爱情,见之忘欲。头回给前男友抱住,鼻息冲击,耳垂潮热,一种不安感,等同连衣裙拉链,冷手贴热肤,莽撞下扯,似是有意,拉链卡住,对方进退两难。

 

舒怡嗤笑讲,真爱起来,泥巴搅水,恨不能揉他进你身体。杨依讲,舒怡太轻佻,我真遇见一个的。舒怡讲,对天对地,依依扪心自问,当真见之忘欲?

 

回想雨夜,心下动摇,面上要强,杨依讲,天地可鉴,早晚遇到。舒怡讲,世上有此男人,我随依依姓。

 

杨依调班。白夜休休,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休息两日。四天轮回。

 

工作收尾,结束今天,打算明天,文件摊开,杨依手指翻动,职责范围,轻车熟路,端坐数小时,制服仍笔挺,体温熨热,贴合身体曲线,灯光落上去,人眼见到,光鲜柔和,心头浮现,好一个标致女子!

 

男子走来,迈阔步,少年且轻巧。此地人民,全献出年岁,永葆此城青春,衰老如附骨之疽,步沉伐重,小孩子都比别处显老。

 

时隔大半年,男子再出现,杨依不能忘,似天上月,阴晴圆缺,总还是他,头头脚脚,白衣白裤,旧时模样,他应只存在她意念,不去想,他就永远等待,站成恒久定势,静候佳音,好久不见,你还在!这是矫情少女梦,她早过少女年纪,但黄花念老,正旦怀春,年龄不与心事同,此点足够令一个女子独具魅力。

 

男子直视前方,怎样一副神情?杨依难形容,如同旧画,初衷已忘,只一动心起念,喜不自禁。不及细看,广告牌前,男子稍作停留,快步穿空堂。

 

放下工作,杨依故意绕远路,黑色皮鞋简直踏破地面,哒哒哒,哒哒哒,营造氛围,不期而遇,温温柔柔,讲话提醒,但见他转去7号线扶梯,猝不及防,心房咯噔。杨依呢喃,他搬家了,怪不得。

 

目送男子,尽头消失,杨依忽然心慌,马上查岗,急往回赶。经过广告牌,白色建筑,临水栅栏,风格简约,木心美术馆。

 

00:05关闭地铁站,站外冷清,楠树夹道,高大茂密,路灯照不透,静里车响,速度奇快,飞光残影,开进主道,路灯绵延数里,形成一对平行灯带,今夜亮到明朝。干道旁矗立一排写字楼,高窗漏出几点灯火,替代天上星。地铁站内,灯火通明,线路检修、结票做账、情景演练……长夜漫漫,一切工作按部就班。

 

翌日早晨,交接下班,杨依步行,揉揉太阳穴。太阳初升,新天伊始,这时节,樟碧杜鹃红,长街少行人,店铺紧闭,铺门铝制,接住半阙阳光,今朝喧嚣,暂锁昨夜沉寂。八楼租屋,入户白墙,闻见淡香,墙边立体鞋架,最高层摆瓶洋甘菊,花枝下垂,黄花二十朵,朵朵凋零,花粉堆积,杨依抹一手,啪!白墙一个黄巴掌,看你往哪逃?

 

左转进客厅,干净简洁,朝南落地窗,阳光照射,窗帘缝窄,挤挤一根长灯管,倒向厅内矮桌,桌上置茶盘,桌下铺竹席,连接沙发和窗,杨依闲暇时,倚坐沙发,泡茶看电影,十足惬意,窗子另加白帘,放下即幕布。除此,一架小书柜,堆放几本书,画架水桶,插一圈笔。落地窗正对,裱画一幅,黑色底纸,男子雨中撑伞,雨线斑斓,男子纯白。

 

褪尽衣物,杨依跳进浴室,花洒下仰头立定,热水浇淋,浴花揉搓,手抚长发,眼口紧闭,触感增强,温热裹身,如按摩精油,体表点点,侵入体内,妙不可言,热风细雨,仿佛一朵花,含苞待放,音箱连接蓝牙,开始播放陈淑桦的《流光飞舞》——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睁开眼,眼前一片——烟雨濛濛。极点快乐,轻声哼唱,身子扭动,当真开出花,大抵歌不停,她永远跳下去。忽然,浴室变暗,灯泡坏掉,不关花洒,门开一条缝,光冷齐扑,身前不挂一丝,身后暗光热水,对比鲜明,欢愉倍增,湿腿水淋,伸隔间勾来小板凳。

 

拉门关花洒,站上凳子,浴室高窗,一下推到顶,热雾转瞬消散,阳光已然炽烈,斜照女子通体雪白,水韵光泽,杨依低头打量身段,一寸一寸看下去,还算标致,圆润纤瘦,各得其所,末了挑剔,这里胖了,这处要收一点。洋洋得意。

 

音箱这会儿放送王若琳《一生守候》——等待着你,等待你紧紧拥抱着我。

 

啪——自打一巴掌,下贱!浴室狭窄,别无他人,总还是天知地晓,花洒目睹一切,喷出热水,混合泡沫流入下水道,总经过别家,不该放浪。

 

澡后浴巾裹紧,被打脸颊,热意翻涌,杨依畅快,长久压抑,得以释放,心下嘲弄,杨依你本性如此。一面揉脸,一面嗤笑。客厅擦拭长发,浴巾滑落,胴体显露,大段光照,格外乳白,胸口条条红痕,触目惊心,随呼吸起伏,仿佛红鲤雪面挣扎。

 

换睡裙,喝四五泡茶,漫不经心,翻六七页书,湿发稍干,如常去睡,睡下前,杨依按捺不住,发微信给舒怡,听过木心?输入又删除,到底作罢,纵然由表达欲望支起倾诉时机,不吐不快,毕竟不是她性格。有些话合该自说自闻,一字一句,心底堆积,写成长篇,人人皆是部小说,字里行间,情愫分泌,已然塑造一个鲜明女子。

 

白日做梦,梦中杨依,亚麻长裙,木心美术馆前,男子拥吻,又湿又热,像此时节季风。

 

杨依醒后,查询流程,申请长期夜班,写申请书,“白夜休休”换成“自愿长期夜班”,一笔一划,越写越兴奋,久别重逢,每个夜晚,二人遥望,笑面依旧,可未来呢?过去日子千篇一律,男子并非恋爱幻想,是鲜明一页,她一望他,想到初见,羞耻之余,心头如潮涨,枯木如逢春,于是理当认为,自身不呆滞,而是鲜活、流动的。

 

仅仅如此?牵手恋爱,亲吻结婚,幸福家庭,白头到老……可是当下,夜班熬夜,熬夜最害身体,树木生白蚁,时久日常,悄悄寂寂,木心噬空,表面看不出,里子糟透,摁一下,一指一窟窿。杨依想不分明,似乎存心,笔重千斤,再写不了,一拖数日,天气虽看不出,但早已入冬。

 

这日,杨依接电话。依依,你爸爸死老屋里,讲不清昨晚,还是今早,床边一滩血。

 

震惊或悲伤,杨依不分辨,只一刹那,眼前黑白,心底空洞,等同默剧,风雨无声,愁云惨淡,爸爸死掉了。站内人潮,身影重叠,话声相盖,百人千语,她麻木不响,耳边轰鸣,如沉潭底,岸上人言人语,全是盲音,人影倒映,都作浮光,耳遮目障,生机了无。男子走近,白衣麻裤,手捧雏菊,服务窗前,温情告白,杨依无动于衷,百人千语,他只是其中一个影子,一种声音。

 

杨依昏昏沉沉,电话那头又讲东讲西,全然不知,挂断电话,目送男子离去,背影落寞。

 

当年,杨母倒追杨父,杨母一米五五,杨父一米八,他到哪,她踩高跟鞋,前手后脚跟到哪,渡口过河,陬市逛古城街。杨母大一岁,性格开朗,家里丰裕。杨父英俊,不缺女人,缺钱,鼓捣小玩意儿,情调浪漫,颇有音乐腔调,人家结婚,红包邀唱。杨母最爱忘情水,有事无事,哼一句两句,告诉杨依,杨父这首最拿手。

 

公婆不同意婚事,嫌弃杨父好吃懒做,没真本事。他这辈子,是龙是虫,我都跟定,以后喝西北风,我也愿意。杨母赌咒,二老只得同意。

 

结婚后,家里家外,杨父擒擒打打,四处收拾,衣服边角,抹得称称头头,雨停出晴,屋屋打扫,床单被罩,统统手洗。杨母爱打牌,怀孕时一打半天,杨父做饭送过去,偶尔手摸牌,抽不出空,他夹菜,喂到嘴里。

 

杨依一岁,夫妻不和,杨母南下打工,杨父不允,态度坚决。杨父嗜酒,喝罢发酒疯,拿火钳打人,打过杨母?没人知道,不曾细讲,只说,我会吓死!外婆带走杨依,夫妻离婚,各奔东西。杨母心有不甘,当初要死要活跟定他,最后赌输精光。

 

杨母如愿南下,杨父后因偷盗坐牢,杨依目睹,蓝色大卡车,一车囚犯,车体颠簸,左摇右晃,外婆讲,不作活就坐牢。杨依读二年级,不辨杨父,外婆指认,卡车围栏高,栏里人多,一样衣色,一样光头。

 

两年后,杨父出狱,杨家找杨母,不知另谋钱财,还是再续前缘,拎两盒阿胶。阿胶补女人气血。搁楼梯暗间,一搁数年,作垃圾清理。杨依恐慌,躲进厕所,拴门反锁,瘫坐抹脸,一手汗泪,身子不住颤抖。夫妻因缘早尽,杨母人在异地,多年未归,杨父又敲不开厕所门,临走丢下一句,爸爸对不住依依。

 

初中以后,杨父外出务工,自此音讯断绝。一晃十多年,再闻却是死别。回想妯娌戏言,依依,那个打狗脑壳的,死了还好些,不用养老。当时杨依不置可否,暗暗想,没养我一天,毕竟生我,我给他养老,但不必称职。却不曾想过他死,殁年四十八。

 

杨依啜泣,愧疚万分,联想老家,一屋荒草,野生野长,手推玻璃门,脚已迈出,水底浮升,声嘈影杂,冲进人群,遍寻男子踪迹,影子百个,个个不是,声音千种,种种皆非,偌大站厅,她终于寻不见,独身难撑,瘫坐在地,泪下如雨。

 

杨依请假,街上行走,天近傍晚,三日后过新年,一街红灯笼,千盏万盏,本应热闹,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十字路口,一辆旧别克,喷出浑浊尾气,已然空城。

 

夫妻一场,杨依告知杨母,电话拨打,无人接听,该手忙麻将,顾不上接。她嫉妒杨母,轻女年代,倍受宠爱,包办时节,自由结婚,生完孩子,不必履行母亲职责,离婚之后,英俊男人见不完,个个都爱她,不计较她有孩子。

 

电话接通,杨依讲,妈妈,伯伯在身边?杨母讲,我不舒服,睡在床上,他一旁侍候我。杨依讲,听妈妈声音,像是感冒。杨母讲,这两天心不安宁,依依打电话来,么得事情。生病缘故,杨依听杨母讲话,十足温柔,吞吞吐吐,告知杨父死讯。

 

婚姻是两个乐观者合谋,抛开这点,大可只爱恋,浓合淡分,不必一张婚凭,红纸黑字,总会褪色,自然规律,不外乎人情,但人偏信,情可忘生舍死,教生者死,死者生。这是幻梦,一夜春雨,醒来听水声潺潺,倍感幸福,柔情似水,听到机器响,觉察是洗衣机前奏,等待她的,一盆长裙旧衣,绞作一团,彼勾此绊。

 

火车回程,杨依呆看窗外,冬景苍茫,眼藏心事,想杨母颠沛半生,找过四个男人给她见面,全有杨父潇洒的影——面容俊朗,个子高瘦,也都不可靠。江伯第五,对杨母极好,但各处不似杨父。

 

昨晚电话,讲完死讯,那头沉默,忽而传出哭声,哀恸欲绝,杨依听母亲啜泣声声,江伯一旁好生安慰。她胸口发闷,恍然明白。

 

杨母与江伯,苦尽甘来,磕磕绊绊里滋生神祇,令各自寂寞生活在成百上千的同居日子中翻转成一种别开生面的美好格局,物质富足,熨平一切,江伯做高级木工,打家具包工程,一天赚得500元,一分一文,全上交杨母,烟酒逼迫,唤她即买,杨母乐意,屋里屋外,一切她打理。一来一去,女人得势,男人处处仰仗她,男人起派头,使唤女人,自诩一家之主,两人既从对方身上获得精神长势,又不必发愁生计,日子自然和睦。可这和睦不是爱,是搭伙过日子。

 

万物向反面发展,虽生犹死,虽死犹生,少女死在16岁,人世间是红颜薄命,归在爱慕者心上,是红颜不老,笑貌音容,永远留存16岁。爱便以凄美方式,荡气回肠里永驻。泰坦尼克一天不重见天日,爱情童话便多存世一天。杨母最后一面见杨父,一个时年二十五,一个二十四。

 

早饭过后,雨雾散去,地面湿寒,各处派生清冷气体,钻入悼亡人体魄,为无言的忧伤,尽一个日子去祭慰往生灵魂。

 

杨父出葬时辰不好,年关将近,丧事不吉,死的人也不好。众人抬丧,多发一包烟,没有哀乐,有鞭炮。杨依大伯家开办商店。现刷棺材漆,铺张白纱,杨依坐上头,当街穿过,静悄悄,村人围观,都一言不发。

 

抵达墓地,杨依大伯开动挖机,现挖墓坑,过去五六米,爷爷奶奶合葬坟。机械臂吊棺材,杨依下坑,稻草火把,烧一圈坑壁,想杨父模样,祈祷来世,投个好胎。

 

挖机轰鸣几声,戛然而止,杨父一生,彻底结束。

 

大年初一,年饭吃到天亮,坟地拜祭先人,杨母来电话,告诉杨依,杨父昨夜托梦,下面买菜喝酒,替他多烧钱纸。杨依过去听说,人死之后,会托梦至亲。

 

初五,杨依回城,气温骤升,似春暮夏初,申调长期夜班,领导褒奖,叮嘱她服褪黑素,调节昼夜。

 

开往塘坑的末班车已出发,请乘客停止进站……

 

早先人头攒动,此时空荡,喧嚣归于沉寂,并非无声,杂音四起,天花板、扶梯,地铁轨道……点点清晰。脚步踏响通道,道墙灯牌,长篇巨幅,多彩,触目,并不惊心。站厅偌大,广播女声掺和冷气,左冲右撞,逼迫来人退回地面。地面是春夜。

 

杨依查验工作,呵欠生泪,滋润眼里酸涩,目光迷离,站内明光烁亮,抬眼一瞬间,支离光斑无数,如冰湖碎裂,情境梦幻,一切朦胧,情绪滋生,似是而非,说不清,道不明,惆怅叹息,各处流溢,反射冷光,光辉中走近白衣男子。

 

冰口碎裂,男子如船,第一跃出,独占春色,身影游动,波光潋滟,杨依如沐春风,眼红心烫,男子步伐轻快,亚麻裤筒,米白长阔,目睹入眼,像两条白帆,不停交叉挥舞,彻底止不住。广播停止,全站寂静,四方入口,热风倒灌,冷气走投无路,随杨依奔下扶梯。

 

进到地铁,稀落几人,当中一排扶手杆,吊环千支,车厢来回摆动,地铁一程一程开下去。男子闭眼假寐,受制怯意,出于礼貌,杨依不敢相认,执念深种,端坐他身旁空位,十根手指,膝上交叉,腕表显露,不过几分,即过今日,她就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看他。

 

等待里,一分一秒,无限延长,隧洞黑暗,一层不变,地铁给人错觉,万物静止,目的地再无法抵达,明天永不会来,她就同他,恒久坐下去。

    

忽然,地铁真的紧急停车,吊环停摆,车厢一眼望穿,整车沉默,杨依看对面隧道,车窗浮现幻影,男子平静脸庞,这般境况里,愈显从容,下巴棱角分明,鼻子挺直,叫人羡慕。灯光照射,车窗如镜,脸庞影影绰绰,徒添虚幻色彩,虽透见漆黑隧道,可是,男子玻璃中,更加真实,纵容她心生向往。

     

固然失礼,杨依止不住,双眼热忱,凝视男子幻影,她挪动面庞,慢慢地,直到同幻影,正当最好时节,彼此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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