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二章

二

 

 

 

 

        我失业了。

 

 

 

        我关上电视，即便我很镇定，手心也因为应激反应而开始变得潮湿。共处一室的美女，在这几分钟里已经暂时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了。在我的头脑中翻涌着对第二天各种可能情况的设想：抛售、挤兑、恐慌、流动性枯竭、七天回购利率、拆借利率……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没有人会想要去想什么——除了钱没了。我发觉更应该思索的问题是我身边这个美女的身份才对。

 

        而此刻，她正婀娜地坐在沙发上喝酒。

 

        我决定不去想这许多，先吃饭。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雨势暂歇，蓝灰色的天空散播着某种爵士乐般的迷离，我们只是任由时间流逝着，并没有开灯，远处的车水马龙绽放着斑斓的色彩。微波炉嗡嗡作响，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是啊，这是一幅多么久违的画面，即便我知道街上的人们是何等的焦躁，我还是愿意把它当作十几年前回忆中的样子。

 

 

        我在昏暗中啃食着我的晚餐，她坐在沙发上吮吸着杯里的酒，偶尔微微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映射在天花板上的霓虹光晕，几缕红色的发丝顺肩头滑下。屋里安静得只剩远处广场舞的鼓点声，能打破这份安详的只有汽车的喇叭。这是个喧嚣的世界，容不得短暂的停留，哪怕是片刻，但我在此刻看着那霓虹光晕偶尔变幻着色彩，享受着这惊鸿一瞥。

 

        我问她在干吗，她告诉我她在想要不要和某个手机上的人说自己要去洗澡，沉默了五秒，最终还是说了；换来一句“多喝热水”，一丝笑意掠过她的脸庞。

 

 

 

        敲门声又响起来，是M君，他住得离我不远所以没多久就赶来了。我抽了一张纸巾，咽下口中的饭起身给他开门，不过他应该没有能力让我在开门的那一刻将世界变回之前的样子。

 

        “怎么办”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精神矍铄。

        “能怎么办”

        “那咱们的钱”

        “别想了”

        “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

 

        M君逐渐冷静下来，打了个哈欠，忽然发现了同一屋檐下还有一位红发女子在向他微笑，只得草草结束打到后半段的哈欠，吸了一下鼻子，如面试般拘谨地问道：“这位是？”

 

        “哦！我表妹”我脱口而出。对于如何让人不再怀疑一件事情需要被怀疑并因此停止交谈这件事，我丝毫不怀疑文化优势对于我的成长所起的积极作用。

 

        “啊你好你好！”M君很正式地试图活跃气氛，又转身语重心长地问我“没听说过你有亲戚啊？？”M君问得很认真，他真的很善良。

        我一边推搡着他坐下，一边稍微靠近M君满是问好的脑袋“远房的，刚攀上。穷”

        “哦！”M君像得知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又不敢发出声音一样。

 

        我看她印堂开始逐渐发黑，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吃了吗？”我问M君。

        “吃一半。”

        “来点？”

        “算了吧。”M君摇摇头，毫无心思。

        “来一口吗？”她举起杯子摇了一下，让冰块叮当作响。

 

        M君咽了一口口水稍加犹豫之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当他看到杯边的口红印，捧着酒杯比划了比划，欲言又止，嗖了一下嗓子，转而说道：

        “我认识一个系统工程师，问问他能不能从后台帮咱们疏通一下，然后从柜台找人转手出去。”

        “现在找他的人肯定特多，能说的上话吗？”

        “关系还行。”

        “能剩几个子是几个子吧。唉”

        “表妹怎么说？”M君的话峰转的有点快。

 

        她放下手机，并没有一点支吾：“要我说，你们应该想想过几天以后吃什么。”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当时我还不知道她为何知晓我们的财政并无太多积蓄。

 

        “有点道理。”M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冲他点点头。

 

 

        “咱们再想想，明天再说，先回去睡觉吧。”我拍了拍M君的肩膀。

 

 

        我说我去送送M君，顺便倒个垃圾，再去便利店买点日杂用品。我去厨房揣起几根火腿肠，M君夹起他的老式黑色公文包，一边起身一边絮叨着“表妹留步表妹留步”。

 

 

        雨已经很小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气管有点痒痒。送走了M君，我走过马路来到便利店。我把一些饮料、明天早上的面包和明天中午的盒饭装进购物篮，还有一支牙刷。结账柜台前的小架子上，有口香糖、润喉糖、咳嗽糖浆，最上面错落而精致地摆放着各种小巧的面巾纸。我顺手挑选了一包，毫不羞涩。

 

        便利店的店员很热心，穿着粉色的围裙，虽然是个壮汉却也看起来很是乖巧。他匆匆向我赶来，说起话来也很和善：“您好，根据环保有关法律法规，需要就您购买商品进行实名登记，请配合。”

 

        店员打开那个熟悉的界面，在登记了我的身份地址联系方式、面巾纸用途、以及预计使用时间，并签署保证书之后，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

 

 

        同样为了环保，纸质书籍已经退出了流通领域。最初，书籍作为文物被号召捐献乃至奖励捐献进而封存了起来，书籍上的信息被编译成数字化信息保存在系统中心服务器上以供查阅——称之为“中心数字图书馆”。一年以后，中心数字图书馆的访问权限已被提升至只能查阅图书价签的水平。

 

 

        我走在湿漉漉的小路，听见身后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声，我从兜里掏出火腿肠，用钥匙划开，三条狗吃得很开心。它在单元门口看着我走进去，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让它跟我一起回家，但我忍住了，我连自己都照不过来，而它也有它的生活和伙伴，自由，无所拘束。

 

 

        回到家，我看了看表，只得再次打开电视，依旧是熟悉的播报“您今日电视收看时间不足，请于今日24时前累计收看35分钟，并使用交互页面82分钟。”

 

        交互页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交互功能——万幸它没有——它只是一个广告推送器，在你不想和它聊天的时候，认真倾听你和别人说的话，并贴心地展示你可能需要的一切。我一般不会让电视停留在交互页面去睡觉，系统的通知声音没办法关掉，有时因为外面的醉汉一声高呼，它便会告诉你它没听清你在说什么，最关键的是，它可能有时听见了什么梦话，而让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在屏幕上发现某些奇怪商品的广告。

 

 

        “妳不走了吗？”

        “嗯，不走了。”

 

        我心中涌动一阵自己不愿承认的窃喜。交互页面浮现出一则广告：“XX电动，动力澎湃！”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互相陪伴着，她一直在玩手机。当交互页面的时长播放够了，她已经睡着了。我半靠在沙发上，依然觉得没有什么真实感。

 

        新闻来回来去的播着，大概每个时段的新闻都差不多，因为所有的听起来都差不多。大概只有这一点，能让我找到一种坚实可靠的现实感。

 

 

        我躺在沙发上听着新闻，睡意渐起，翻了个身，迷蒙的视野里，沙发的褶皱里有一根发丝映着月色闪烁红光。

 

 

 

 

        怎么办，怎么办呢。